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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骤变 下》

    伍里安是跟着宗朝兴一道离开澄碧堂的,其原因当然是二人的身份都不能参与接下来的讨论。宗朝兴是愤懑却无奈的,可一想到即便是父亲在屋中几人里也只算是个末流,便也只好悻悻离开,把气暂时吞在肚子里。

    “将军,将军,稍候,稍候!”刚一出门,宗朝兴就听得伍里安在身后叫自己,此时他已经完全没了初见时那种傲气神色,只是心绪烦乱地回头望了望。

    “将军,且慢些行,卑职有要事禀报!”

    宗朝兴见这名“马千户”的脸上属实带着些很明确的示意,而且方才在屋内,庞敬示意父亲时那些眼神自己也看得懂,心说这小子是那孙维的近人,而且我与他素不相识,莫非是那孙维有话要传于父亲?于是递给他一个眼色道:“这里是大内,你个外军不便久待,随我来。”

    拐出西夹道,再往南的高墙下有数间矮房,这原本是明月楼的信房,如今已被腾出来,改做宗朝兴与几名禁军将官的“值房”。此时屋内没人,宗朝兴叫几个随从兵在远处警戒,然后带着伍里安钻进了其中的一个门里。

    “说吧,是不是有孙维的密信?”伍里安把门带上,还未转身,宗朝兴便赶着问出了心中的猜测。

    “将军明鉴!您是怎么猜到的!”

    宗朝兴望着伍里安脸上那讶异的神色,心中很是得意,嘴上却故弄玄虚地说道:“区区小事,瞒得住谁?亏你小子聪明,没有在澄碧堂内露马脚。有什么话便说罢,这里安全。”

    伍里安把脸上的惊讶转变成犹疑,吞吞吐吐地说:“宗……宗将军,卑职这密信是口头的,而且孙大人特意交代,一定要找机会单独与刑部宗尚书说,不……不能在这跟您讲啊!”

    “啪!”宗朝兴抬手就抽了伍里安一个耳光,原本他在这酷暑中快走了一路,心中那愤懑就越积越盛,此时这个不开眼的小子居然还敢示意自己没资格听那孙维的一句口信,心火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将……将军,为何打我?”按说以伍里安的身手,这宗朝兴哪里能是对手,此时却因为要扮好“马同六”而不得已挨了这一下,心中也是郁闷至极,可嘴上还是继续扮着戏。

    “你他妈的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户,借着孙维的虎皮居然也敢瞧不起本将?打你?打你是轻的,我只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不从实道来,你今天就别想离开这儿了!”宗朝兴恶狠狠地低吼道,甚至把之前要剖焦尸的那把短匕也拔了出来,扑棱棱一下插在了木桌上。

    伍里安一直捂着脸,却并非是真的吃痛,此时顺着宗朝兴的话噗通一下就跪伏在了地上,心中暗骂道:你个狗杂碎,差点把老子的假面皮给打飞了!但是骂归骂,嘴上却是战战兢兢地说道:“将军息怒,卑职不敢。您叫说,俺说就是。您父子二人同体同心,没什么不能说的,您千万息怒啊!小的家里还有高堂老母,学步小儿,您可千万高抬贵手,放卑职一马——!”

    宗朝兴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两声,接着把手轻轻地握在了桌面的刀把上,目光玩味地盯着伍里安。后者伏在地上,似乎是领会到了这沉默的意蕴,拘谨地开口道:“孙……孙大人命卑职向宗大人转述的是一句话:‘明月九使面离心合,应有隐情。易、侯二人乃太后心腹,若直报之恐其不信。为防京中生乱,现将疑从犯之名录交于麾下千户长马递进宗兄,恳请宁错勿放,莫行妇人之仁!’”

    宗朝兴听了这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因为给钱无咎做狗腿子而成了后党心腹的那一层“包袱皮”,许多事情他还只是听说,却未曾晓得详细,因此如今听到孙维言语中流露出的狠辣,在心中对那个曾打过照面的笑面虎胖子更添上了好几层戒备。

    “名录在哪?”

    “回将军,因不曾想会在进宫时偶遇宗大人,那名单还被……被卑职藏在安全处。”

    “说!”

    “在卑职坐骑的……辔头夹层中。”

    一炷香后,宗朝兴领着伍里安从来时的宫门里走了出来。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去辔头里摸密信,因此直接就将这马牵走了,看得那些候着的朔州兵大眼瞪小眼,心想:这京里的将军竟然下作得如此光明正大,连这样的老军马都瞧得上眼?而对于士兵们的愤慨和闲碎言语,伍里安此时却并没有阻止,甚至可说是未曾有半点理会的意思,因为此刻他还有一件大事要急着做,这件事可以说是比运送焦尸入宫还重要得多,那不过是个迷惑后党的烟弹,而非真正击败敌人的杀招。

    伍里安的马因为被宗朝兴牵了去,便以此为借口没和其余的兵众们去禁军营中休整,只交代了几个副官,说自己到城西马市去逛逛,要不多久便会回来,然后就与他们分别,顺着东西的正道一路行去,不一会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出了西宫门过内城河后,紧挨着河沿儿向北走半里地,在第六条坊门进去便是礼部尚书赵伯修的宅邸了。因其辈分高,德望重,又在种种大事上起到了相当的作用,几代唐王从来对他都不吝赏赐,因此大几十年下来,这六条坊一整条街已经全成了他的宅院范围。而且他子嗣众多,早已是五代同堂,这条街甚至被京城的老百姓们给冠上了“齐恩坊”的美名,意思是说赵伯修承天恩,得圣眷,把人们最期盼的“福禄寿喜”四样人间福分全都享受齐了。

    今日的齐恩坊热闹极了,从三条坊开始,陆续前来贺寿的人就开始排上了长龙。虽然王后在晚上设了宫宴,可毕竟那是有门槛的,并非谁都能去。赵伯修眼瞅着就一百岁了,在这儿住了超过一个甲子的岁月,门生故吏无数,甚至有许多已经先于他驾鹤西游了,如今来拜寿的已经是儿孙辈了。除了他们,还有许多翰林,太学生之流,这些人更多的是借此机会想拜会这位一代宗室鸿儒,不求能青眼得顾,一朝上青云,哪怕仅仅能听得百岁老人几句箴言,也是不枉此行的。

    经历了一整日的迎送,赵伯修府上的门槛仿佛都被无数袍褂下摆给扫矮了半寸。此时天光将散,仆人们忙着把灯烛亮起,各房各支的子侄们招待着仍在络绎登门的客人,引领他们歇脚和填写礼单,最后再替老尚书端一杯谢客的新茶,这些事儿打天一亮就开始做,到这般时分,他们身子里的喜悦早已用尽,疲惫已经全都不加掩饰地写在脸上。

    第三进后堂的侧廊里,一个中年人抬手唤来了婢女,轻声问道:“里面有动静了没有?”

    “回大爷的话,没,老祖宗之前吩咐了,说是今儿个疲累坏了,要多睡会再进宫,不叫任何人扰他。”

    “哎,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这样,你在侧间把一切准备应当,一会宫里的轿子来了就叫我爷爷起来,麻利点替他把礼服换上,一定别马虎!”

    “奴婢明白。”

    赵伯修的长子没活过爹,四年前没来得及过七十大寿就驾鹤西游了,因此这主宅里如今顶梁的便是这位长房长孙赵诚。他确实继承了赵伯修的衣钵,自幼苦读诗书,如今在王室宗亲这一代人中,也是顶尖的学者,赵宏去年将他从太学拔擢到鸿胪寺,意在培养他在赵伯修百年之后也入礼部为官,以他的身份、资历和学识,想必早晚又是一位他爷爷那样的名臣鸿儒。

    赵诚来到一间茶室,里面刚送走了客人,此时是难得的空闲。他吩咐下人给自己新沏了一盏,坐在宽椅上打算暂歇半刻,待会还要领着大队人马入宫赴宴呢。可人通常是这样的,在疲惫的时候身子哪怕暂歇住了,脑子却仍是不受控地会再多活跃一会儿。他望着门外廊檐之下镶着金边的云彩,近来京城内外这一系列的风云突变在脑子里跑马灯似的闪烁着。太子不明不白地在朔州传出死讯,而率军扈从的白化延也落得同样的下场,秦国大军压境,国书却迟迟不到鸿胪寺,也不知会不会趁此关头真的对大唐发难。还有就是新王继位之事,五月以来,两党争斗不断,钱氏明里暗里用尽了方法,如今已然分出了胜负。爷爷是赵氏最老资格的宗室,因此在储君的这个问题上,也只能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客观地表达应由太子继位的观点。而钱太后也确实从来没有提出过要废掉赵淳另立赵谨的想法,因此爷爷并不能真正地插手两党的互搏,只能在精神上做太子一党的后盾。

    俗话说宴无好宴,想不到爷爷活了一百岁,还要被卷进如此的滔天风波里去。眼下这又是爵位,又是轰动京城的百岁宫宴,钱太后明显使得是阳谋,想必过了今晚,京中所有官员百姓恐怕都会认定自家和宫里已经达成了共识,甚至连太子党人都会认为爷爷已经被后党给统战了,说不准明日便会带头上书新立太子继承大统。

    正想到这儿,一名族弟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抱拳行礼后低声道:“大哥,邓侍郎来了,是从小门进来的。”

    赵诚的心中猛然一动,心想邓宣怎么在这当儿来了?要说拜寿,今儿个一大天也没上门,眼下老爷子就要进宫去,却偏偏走了小门过来,难不成是有别的机密?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赵诚立马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对那族弟小声交待:“把邓大人引着从小路过来,避着点旁的客人。”

    邓宣穿着素色便衫,打扮得很不起眼,没过多久就匆匆进了屋,转手便将房门关上。赵诚见他这般模样,赶紧端上自己那盏凉了许久却未动的茶水,紧着说道:“邓贤弟,快润润嗓子,天大的事也不差这一口茶的功夫。”

    邓宣递了个感激的眼神,点点头接过茶一饮而尽。赵诚平日里并不算是个会说客套话的人,与邓宣虽是平辈,可实际上来往并不密切。但他刚才这一声贤弟却叫的是实实在在,立刻便让邓宣在心里对他多生出了几分好感。他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沾了沾嘴,脸上的神色虽然缓和了些,可语气还是很焦急地问道:“兄长,确实出了天大的事,老爷子在后面吗?我刚从宫里出来,有事得向他老人家面呈!”

    赵诚无意识地朝后堂的方向望了望,脸上露出些许迟疑,道:“祖父今日从辰时一直见客到未时,身子有些熬不住,在后堂小睡着,还特意吩咐不叫打扰。”

    邓宣的眉头皱起来了,显然是在衡量这该如何是好,按说自己怀揣的消息极为重大,即便将赵伯修给唤醒了也并不算什么,可他又向来十分尊重这位老尚书,更何况他还不知道宫里的那些事若是就这么冷不丁地抛给老爷子,以他一百岁的身子骨,或许在骤醒之下都未见得扛得住打击。

    见他犹疑不定,赵诚很快猜出了其中的一些关系,便拍了拍邓宣的腕子,主动道:“贤弟你且在此稍候片刻,我先去祖父窗外听瞧听瞧,若是他老人家睡得不实,也不妨由我先唤醒,再通报你来的消息,然后我再回来迎你,也叫祖父心里有个准备,这样可好?”

    邓宣再次感激地点点头,对赵诚躬身道:“妥帖至极,有劳兄长了!您只需对老尚书说一句:‘邓宣在宫里见到朔阳来人了。’就行。”

    赵诚拱了拱手,给了他一个安心稍候的表情,便转身出去了。这时邓宣忽然想起,自己在来的路上,眼看就到了赵伯修府墙小门时,曾有一个穿着西北军那种土黄色军服的人与自己擦身而过。当时自己心中焦急,也没太过在意,现在一想,那人似乎使劲盯着自己看了两眼,脸上还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笑容,显得十分诡异,就好像看破了自己这身不起眼的便装,认出了自己是兵部侍郎,而且还知道自己是要到赵伯修府上来。最关键的是那个眼神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可那张脸却无论如何也与脑海里的熟人对不上号。

    “那个兵到底是谁呢?那双眼睛——”邓宣陷入了很深的思索中,这是他的习惯,在他那能事无巨细地装得下全国防务系统的大脑中,总是会很快很好地把一切事情的因果都思考清楚。此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那树干上刻着的名字是“孙维”,职位是“朔州刺史”,接下来的那些分支上是由兵部任命下去的各级将领和勤务官员,其中参将“樊鹏”的名字已经是灰色的了。

    “不对,不是这些人——”邓宣的眉头紧皱,双唇也奋力地抿在一起,他把朔州凡是在兵部有过留档的人都想遍了,可就是寻不到那张布满狰狞伤痕的脸。

    “邓侍郎!邓侍郎!不好了!不好了!”正在这时,门忽地又被撞开了,那个之前领他进来的赵家族人满面惊惶地冲了进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

    “出什么事了?”邓宣的思索冷不丁被打断,脑海中那数百张人脸正在快速地归档消散,嘴里虽然是一个问句,但心中同步响起来的一个声音却是个肯定句——“出大事了!”

    “快走吧!是老太爷!我大哥在等您!”那族人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根本也顾不上尊重不尊重的事儿了,不由分说地扯着邓宣的膀子就往后堂的方向跑。

    过了两道小门,已经从侧跨院绕进了主宅后堂。邓宣发现这儿已经乱成了一团,好些个男女仆人跑来跑去,有的在拦人,有的在喊人,还有的干脆就在哭。赵诚的这位祖地明显也在家里颇有地位,此时不管是仆从还是家人,见到他风风火火扯着个人奔来,竟是在百忙之中还能给他让出一条直达赵伯修书斋的通路来。

    东南角上那间独个儿的楼阁门是半掩着的,邓宣跑的有些急,上台阶时还绊了一下,但就是这一下,他前扑的同时,也从那门缝里看见了屋子的紧里头那一动一静、一灰一黑的两双鞋。灰色的是一双便鞋,灰色的缎子面上绣着暗金色的云纹,这明显是老人在书斋里平日常趿拉的那双鞋子,邓宣在往常拜会时也不止一次见过。另一双黑色平靴他也熟悉,主人正是刚分别须臾的赵诚。邓宣的手轻轻搭在门上,此时却不敢推了,因为他听不见屋内任何的人语,只有赵诚那双黑靴子焦急却虚弱地在来回踱着。

    “邓侍郎,快进去吧。”赵诚的族弟在后面推了邓宣一把,而自己却立刻转身去阻拦远处已经快要传进此处的嘈杂。

    就在这时,屋内的那双黑靴子已经到了门槛边上,这扇半掩的门也就不劳烦邓宣再去推了。只见赵诚满脸是泪,整个人仿佛就在分别的这片刻间就老了十岁!

    “兄长!老——”

    赵诚想要回话,却身子一软,当即瘫坐在地上,口中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沉痛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