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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廷议交锋

    过去,秦国先王陵庙和章台宫、上林苑都建在渭水南岸。而当今秦王则要显示不一样的气度,每破诸侯,都写放其宫室。仿建的六国宫室建于渭水北岸,宫室之间的楼台室宇、空中栈道、回旋阁道连绵不绝,从雍门以东一直延伸至泾水、渭水汇流处。宫殿里充斥了从六国掳掠来的美女、钟鼓。夜晚烛灯点亮了渭河沿岸,六国的宫室此起彼伏,昭示着秦王扫六合的功绩。赵高自入宫以来,先后看着赵宫、魏宫、楚宫、燕宫、齐宫拔地而起,思绪万千。

    之后的一日,赵高仍如往常一般随秦王上殿议事,不过今天的阵势有点不一样。不仅朝中重臣名将悉数到场,宗室子弟包括业已成年的扶苏、将闾,甚至年近十岁的少公子胡亥也来到了殿上。赵高怀揣着昨夜替秦王起草的诏书,知道今天的廷议非比寻常。

    等人都来的差不多了,秦王看了赵高一眼,赵高随即拿出诏书念道,“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今廷议,令宗室诸臣议尊号”。

    这并非突然起意,廷议前不少重臣已知秦王要臣下议尊号。丞相王绾第一个出列道,“昔者五帝地方仅千里,诸侯外夷朝与不朝,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之,五帝所不及也。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地皇,泰皇,以泰皇最贵。臣等昧死请陛下上尊号为‘泰皇”。

    廷尉李斯接着说道,“陛下称泰皇后,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敢僭越者,俱五刑。”

    秦王看向群臣,刚巧看到年近十岁的少子胡亥歪着头在想心事。秦王突然想考校一下年幼的少子,故意提高嗓门,“胡亥,你觉得丞相和廷尉之议如何。”

    胡亥似乎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回复道,“儿臣以为,泰皇虽贵,也不过是控地千里的诸侯,而我大秦疆域万里。况且儿臣听说泰皇在楚地称之为东皇太一,为楚人祭祀的最高神祗,陛下用楚人祭祀的神祗作尊号不妥。大臣们都说陛下德盖三皇、功超五帝,不如将三皇五帝合二为一,各取一字作陛下的尊号”。

    秦王哈哈一笑,“皇帝,甚好。”赵高看向公子胡亥,微微一笑,表示赞赏。

    就在不久前,赵高被秦王任命为公子胡亥的老师,教导公子胡亥习文学法。品秩不高的赵高居然就成了某位公子老师,不过赵高却认为这是秦王有意为之。

    长公子扶苏早已参与政事,其母虽出自楚国芈姓,但毕竟是秦王正室。昌文君之乱中,扶苏之母被打入冷宫,众人皆以为扶苏必受牵连,但熟知秦王的赵高却认定秦王会赦免扶苏。对于秦王来说,扶苏不仅是嫡长子,在当年秦王亲政时发挥过外人不熟知的关键作用。正是扶苏的出生,向天下宣布秦王已有王嗣,纵使吕不韦和嫪毐联手,也难以动摇秦王得位的正统,秦王才敢当着赵太后的面棒杀赵太后与嫪毐的私生子。

    秦王血脉系于自己而非旁人,故扶苏的特殊不言自明,秦王对扶苏的感情也特殊于其他子嗣。蒙氏一族在昌文君之乱中有意庇护了扶苏,这在赵高看来纯属画蛇添足,自作聪明。蒙氏一族在军中威望不亚于王翦父子,嫡长子却与蒙氏兄弟俩感情厚笃,难保不让秦王对蒙氏一族起了忌惮之心。

    相比之下,赵高不过是刀笔吏出身,又是赵人,与朝中亲贵并无过往。赵高自从担任侍中后常年家门紧闭,不与外臣来往,给秦王造成赵高乃孤臣的印象。身为孤臣的赵高无疑是让秦王放心的。胡亥生母据说是来自更西边的胡姬,在秦国后宫孤独伶仃。胡亥自小就由夏太后抚养,一如夏太后般低调恭顺,但又善解人意。胡亥出生时,出现四星连珠的异象,秦王视此子不凡。不凡之子就需要不凡之人教导。心细如尘、精于律法,深知秦王心思又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孤臣赵高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讨论完尊号,李斯又上前奏道,“禀陛下,臣年少时曾入稷下学宫,与邹衍相谈。邹衍曾言,开天辟地以来金木水火土五德相生相克,故凡帝王之将兴,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遥想轩辕黄帝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到大禹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成汤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周文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德者必是水德,天且先见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今陛下代周而并吞天下,我大秦又兴起于渭水,渭河又称之为黑水,我大秦的水德应为黑水之德,不仅河名应改为德水,衣服、旄旌、节旗等皆改为黑色。臣提议,改每年十月为一年的首月,十月初一群臣入朝向陛下庆贺新年。”

    “臣附议,臣昨日与博士占卜,卦象曰六为吉数,故臣认为应以六为标准数,如符、法冠以六寸为准,车舆宽六尺,驾车用六马,以为定制”。说话的是刚刚提拔为御史大夫的冯劫。赵高看着冯劫,心想这家伙爬的可真快,没几年功夫就晋升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了。如此年轻的三公,从范雎以来都是没有的事。

    更让赵高忌惮的是,冯劫“踩”中秦王心思的能力也与自己不分伯仲。李斯刚提出五德终始说,冯劫就立刻附议。不仅如此,冯劫更进言道,“水德之治,当强硬果决,事皆决于法,毋论仁恩情义,才合乎五德之数。”

    前几日冯劫还与丞相王绾,一干儒生切磋儒学,今天廷议转眼就支持李斯的五德终始说,身形转的真快,真有其先祖冯亭的风范,赵高心里腹诽道。

    就在赵高心里嘀咕的时候,一道干脆浑厚的声音传来,“敢禀陛下。”赵高看向人群,一位高瘦挺拔的公子出列,原来是长公子扶苏。

    扶苏不急不慢地说道,“天下方定,百姓思安。臣以为执法当以宽和,让百姓休养生息,若一再刻薄严峻,暴戾苛细,恐于天下安定不利”。

    殿下的儒生无不点头称是,尤其是仆射淳于越,拍手称赞。

    赵高细微地觉察到秦王怒了,只不过是克制的怒。秦王抿了抿嘴,转头看到了赵高。赵高意识到秦王可能要借下自己的嘴,“赵高,你以为呢”。

    赵高立刻作诚惶诚恐状,“臣职分卑微,岂敢妄言国是。不过臣以为,我大秦既是水德,也应像奔流东去的大河一般不轻易改变航道。法乃一国之本,不可轻易更张,即使天下大定也应保持法的张力,囚禁许久的罪犯也不能因情势变化就轻易赦免,否则法难为尊,吏难为师。”

    秦王严厉的目光穿过人群直射扶苏,扶苏只能施礼道,“是臣浅薄了”,身体微微朝向赵高,“谢令君赐教”。赵高见状忙还礼,他尚未注意到蒙恬兄弟俩的目光也投向了自己,冰冷无比。

    商议完尊号、水德,廷议开始第三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项,未来大秦帝国的疆域管理。

    又是王绾率先出列发言。赵高眉头一皱,心想这老头子还没吸取刚刚的教训呢,总是要第一个出头发言,以丞相的身份来说是没错,但他难道没觉察出今天的廷议已经成为李斯的表演舞台,李斯的论断处处贴合秦王的心思。

    只见王绾慢条斯理地说道,“敢禀陛下,诸侯初破,我大秦的天下又远袤于周,诸夏夷狄杂居,不易治理。燕、齐、楚等地偏远,臣请陛下效仿古制分封诸公子于燕、齐、楚等偏远之地,则大秦之天下永传万世。”

    待王绾说完,赵高大声说道,“陛下有制,命诸臣共议”。

    不一会儿,大多数大臣都赞同王绾的建议,包括新晋御史大夫冯劫。冯劫这家伙真是两边都不得罪,赵高冷冷地瞥了冯劫一眼。

    然而赵高猜的不错,李斯又出场了。

    李斯用他浑厚的中音再次侃侃而谈。这是他年少时在稷下学宫学到一项技能,辩论。稷下学宫盛行辩论,李斯发现辩论中的强手并非声音高亢,而是声音中平,语速不紧不慢;一开始并不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耐心等待,一旦对手论点出现漏洞就迅速抓住,为自己的立论铺垫。

    “敢禀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丞相倡议的分封制,自周以来盛行八百年,此乃实情。但丞相没有提及的是,自周室东迁,诸侯并起,相互攻伐的历史却有五百年之久。当然,又有人会说,周室衰落乃是周平王贸然东迁,把土地和人口都留在了镐京。但臣又不禁想问,周天子不东迁,周室就不会衰落,诸侯就不会趁势而起了吗。非也!镐京被犬戎攻破,来救驾的只有我大秦先祖等寥寥数位诸侯,可见并非幽王烽火戏诸侯,而是周室已然衰微,诸侯不朝已是常态。诗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周武王至周康王不过三代之盛,三代之后周室犹如老树,渐渐枯死。故在下以为,分封实乃弱王室、强诸侯之举。”

    “敢问廷尉,昔日周武革商之天命,行天下分封,子嗣于天下四方开枝散叶,才有周朝八百年国运。”王绾当然不服气。

    “丞相问的好。敢问丞相,丞相与五服外的族人可有来往,感情可好。”

    “这。。。”

    “五服之外感情淡薄乃是人之常情,丞相不必介怀。诸君试想,周朝三代以外是否仍安定如初呢,盖因建国之初天子与诸侯乃近支,甚至至亲,感情厚笃。三代以外则不免感情趋于平淡,乃至淡薄。尤其是一旦周天子衰微,诸侯便屡屡挑战天子权威,才有郑庄公繻葛之战大败周桓王。不仅周天子与诸侯,分封制下诸侯子嗣之间,诸侯与公卿大夫之间也会反目成仇,远有晋国曲沃代翼,近有赵魏韩三家分晋,均历历在目。”

    李斯继续说道,“孔仲尼痛心周礼崩坏,诸侯不朝,却未曾想过他痛心疾首之事正是因为周天子衰微所致。周天子为何衰微,其根本在周天子东迁后土地贫瘠狭小,百姓只能经商维持生计。耕农少而商民多,天子的用度日益窘迫。何以如此呢,症结正是分封制。周天子名义上坐拥九州,实际控制的土地不过狭小的洛邑。晋国乃诸侯中最大者,曾是我大秦东进的最大阻挡,然晋国也行分封,国内掌权者非晋侯,而是赵、魏、韩、范、荀等公卿。所以,李斯以为分封制仅能保三代平安,而筑百世祸患。大王既尊号始皇帝,当传位千代万代,永世不绝,所思虑者也必是子孙千秋万代之事,而非区区三代之福”。

    秦王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已是波涛汹涌。好一个千秋万代,朕要创立的正是要让后人永远仰视崇拜的朝代。

    李斯的声音还在朝堂上继续缠绕,“如何才能保大秦千秋万代,不复周人前车之鉴呢。臣以为,当在九州通行郡县制。朝廷的制令、陛下的诏书能传达至每一郡、每一县,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乡野黔首均能遵守律令,天下系于一绳,而掌绳者即是陛下。”

    丞相王绾还不服气,“陛下,老臣所言并非天下均行分封。关中乃我大秦故地,实行郡县制由来已久,当继续实行郡县制。三晋紧邻关中,范雎曾言乃中国之心脏,也当推行郡县制。只是燕代齐楚过于偏远,从关中派遣秦吏多有不便,故老臣才建议实行分封制,以诸公子治之。”

    赵高看着李斯脸上露出不经意的得意,知道王绾中了李斯的圈套了。秦王刚一统六国,春秋鼎盛,最忌讳大位继承之事,对自己的儿子们提防至极。扶苏建造咸阳宫室有功,又是长子,爵位最高,也仅左庶长而已。次子将闾干脆沉迷于农事,不问政事,其余诸子都被圈养在咸阳。王绾此时提出诸公子分封,无疑将触怒秦王心底最不为人知的神经。李斯故意引诱王绾主动说出,其心机之阴险让赵高内心一颤。

    李斯知道王绾上了自己的套,微笑着琢磨怎么帮王绾套上更紧的绳索。李斯略一停顿说道,“今仰赖陛下神灵,天下归于一统,九州划为郡县,天下不分彼此。陛下富有九州四海,陛下的子弟和功臣不必裂土分封,用国家的赋税厚养即可,天下从此再不会生出二心,国家必将长治久安”。说罢,李斯朝向秦王深深施礼。

    “天下苦于无休止的征战久已。朕上靠宗庙之灵庇佑,下借群臣百姓齐心,终结乱世,一统天下。刚刚平定了天下又复建诸侯国,这是自我树敌,而非寻求天下安宁。廷尉的提议符合朕意。”

    这次意义深远的廷论在秦王肯定李斯的话语中结束。毫无疑问,李斯是最大的赢家,廷议辩论他处处都压丞相王绾一头,所提建议又与秦王的心意不谋而合。

    志得意满的李斯在畅想丞相大位的同时,一旁的赵高却心里越发透亮起来。他在廷论中闻到了一丝气味,不是别的,正是鼎盛的秦国迈向衰亡的征兆。师祖鹖冠子有云,“物极则反,命曰环流”。此时赵高尚不明白衰亡的症状会在何地出现,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李斯急功近利、一味迎合的心态已影响了秦王的决策,秦国正在不顾一切的飞驰,至于会不会撞的粉身碎骨,赵高内心充满了期待。

    廷论之后,秦王的诏令不断发往天下各郡。天下被正式划分为为三十六郡,各郡设守、尉、监,郡守为一郡最高军政长官,郡尉掌一郡之军事训练、缉盗治安,郡监掌一郡之律法刑狱。秦王赐宴一日,天下臣民可欢聚饮酒,不受律令限制。

    秦王采纳了御史大夫冯劫的建议,收缴天下兵器集于咸阳,熔铸成钟鐻,又把剩下的青铜铸造了十二个铜人,每个重一千石,高五丈。铜人相貌不一,混合了诸夏和戎狄面貌,象征了秦王治下不同族群的子民。巨大的铜人安置在咸阳宫殿外,大臣朝见秦王的必经路上,显示秦王至高无上的权威。更迁六国豪强于关中巴蜀加以控制,其中不乏赵人。

    至于廷议讨论的统一度量衡和均行秦律自然不在话下,天下一统山东六国自然要通行秦律和秦度量衡,赵高此时尚未意识到,单就此项就埋下了日后六国反秦的火种。

    廷议要结束的时候,始皇帝提到如何书同文,廷尉李斯立刻献上了自己所作的《苍颉篇》,太史胡毋敬忙献上自己的《博学篇》。最令众臣吃惊的是,赵高献上了《爰历篇》,三篇都获得始皇帝的赞赏,成为推行书同文的启蒙识字课本。如果说太史胡毋敬是惊讶的话,李斯的脸上已经隐约透露了对赵高的敌视。赵高当然觉察到李斯的不悦,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爰历篇》不仅是他多年钻研书法的心得,他更要在始皇帝的宏图大业上打上自己印记。

    李斯师从荀子,书法造诣能望其项背者寥寥;胡毋敬世代为秦太史,家学渊源,此二人献书乃始皇帝意料之中,唯独赵高出乎始皇帝意料之外。赵高日益精进书法造诣,内廷中无人能比,更重要的是赵高对始皇帝心思的琢磨不仅不让始皇帝生出警惕之心,反而是多了几分贴心。始皇帝对三人献书大悦,均重金赏赐。李斯在廷论中力压王绾不假,赵高在朝堂上的崛起更让人侧目。朝中都意识到,赵高不仅仅是始皇帝的内廷侍臣,已逐渐成为始皇帝的股肱。

    胡亥在自己的授意下压对了始皇帝的心意博得大悦,自己更因献书获得重赏;待到出宫门时,大臣们看自己的脸色都恭敬许多,赵高内心不禁一阵得意。只不过,赵高没注意到的是,蒙氏兄弟的敌意已经在朝堂内外慢慢散开,就躲在难以察觉的角落里,阴沉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