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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赵高受刑

    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不期而至的福祸总在赵高身上交替出现。不久前还是始皇帝宠臣,眨眼间便沦为阶下囚,等待他的是自己熟悉不过的秦律。

    赵高从一阵剧痛中醒来,以为睁眼看到的是先前受刑的囚室,却发现是在自家的床榻上。下体的疼痛还在继续,他勉强起身。

    床榻前的弟弟赵成赶忙过了扶住赵高,“兄长,你终于醒了,你昏迷了两天两夜。愚弟真怕你有个万一”。赵成说着眼泪都掉了下来。

    赵高看着比自己还魁梧的弟弟在落泪,安慰道,“我没事”。刚想说下一句,疼痛让他开不了口。赵高只能张了张嘴型。

    “有件事,愚弟本想等兄长恢复过一阵子才说,既然兄长问起,大嫂她”。

    对,郁湘。不仅下体疼痛加剧,脑子也像是在裂开。赵高听不见赵成说什么,他眼前闪开一道道画面。那天,赵高被廷尉署带走,他回望郁湘时,郁湘还怀抱着他们的女儿,赵堇。堇花是淡淡的紫色,是郁湘最喜爱的颜色。

    赵成像是知道赵高的心思,“堇儿没事,只不过这几天哭着要妈妈”。

    赵高想爬起身,却浑身无力,稍一用力,剧烈的疼痛感就袭遍全身。

    “兄长不可妄动。伤口刚开始痊愈,我请了咸阳最有名的外伤医官来看过了,兄长仍需卧床静养一月”。

    赵高这时想起了被刑囚前的事。

    那日,他正在家中用膳。一队士兵不经通报就闯入自己府中,领头的是廷尉署右监,右监向赵高行礼,“令君,请随我去一趟廷尉府,有话问你”。右监的声音不高不低,脸上不带任何表情。赵高知道廷尉署的官员一向以维护秦律为荣,冷酷无情,即使皇帝见了也要礼让几分。

    “右监稍后,我更衣便来”。

    赵高换了套便装便随廷尉右监离去,临走前对郁湘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

    廷尉李斯是老相识了,先前表示出对赵高极大的赞赏。当然此刻,赵高作为嫌犯,李斯自然不会再礼遇有加,但总算还算客气。

    “令君,老夫也不曾想是在这种场合与你相见”。

    “廷尉一向秉公执法,仆既已来到廷尉府,必遵律令,坦白从宽”。

    “好,那现在开始问话。令君,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你在廷尉署的每一句陈述我都将面陈陛下。若日后发现你作伪,律法无情,罪上加罪。”

    “仆知晓,请廷尉问话”。

    “你是赵人?”李斯开始正式问话。

    “是。”

    “赵国哪里人士”。

    “赵国宗室疏支,赵武灵王之子平阳君赵豹之孙”。

    “这么算起来,你也在五服之内,也可以算赵国王室近支,是吗”。

    “廷尉抬举了。仆之大父平阳君本不受赵武灵王器重,才具一般,和其弟平原君不可同日而语,后又力谏赵孝成王拒纳上党。两年后的长平之战赵国惨败,赵孝成王和平原君就把怒气迁怒于我大父,大父被贬至云中,远离邯郸,家道便因此中落,与赵惠文王子孙有了尊卑之别”。

    李斯印象中,这是赵高第一次自报家门,他接着问道,“据你入华漪夫人府时称,你曾为赵王迁之叔春平君驾车”。

    “此事属实。春平君自咸阳回来后被闲置。他在秦国为质多年,生性多疑,与其兄赵悼襄王有些隔阂。他想找个与邯郸瓜葛不大、又能信任的侍从,同为宗室的仆就成了他的随扈”。

    “春平君与其兄赵悼襄王关系不睦,你从何得知”。

    “邯郸当时有流言,赵孝成王本打算传位于次子春平君,却突然一病不起,病逝前留下遗诏,命长子赵偃继位,却命次子春平君质秦。事有蹊跷,故流言纷纷。”

    “这等流言,无凭无据,难以尽信。”

    “廷尉所言不错。但春平君从秦国回来后的确性情大变。仆年少时便认识春平君,彼时他还是位气质不凡、谦和近人的公子,不似后来那番阴沉。”

    “这样一位阴沉的公子怎么就让你做了他的随扈呢”。

    “敢禀廷尉,仆揣测,可能是仆年少时沉默寡言,又因为疏赵的关系受人排挤,又或许同为宗室,信任总强于外人,故春平君觉得仆是个身份合适,又没有威胁的人吧”。

    “你跟随春平君直到何时”。

    “邯郸城破之时”。

    “哦?,继续说下去”。

    “邯郸城破之时,群臣愤恨赵太后与春平君祸乱朝政,在朝堂之上处死了二人。”

    “掌权的应该是相国郭开吧,与这二人何干”。

    “郭开虽大权独揽,也需通过赵王发号施令。这二人一是赵王生母,二是赵王叔父,二人关系也颇为紧密”。

    “春平君和赵太后关系紧密,是吗”。

    “是”。

    “也就是说,赵国朝堂被小人把持,内宫又污秽。”

    “廷尉所言甚是,赵国之灭既是天命难违,亦是人为造成”。

    “我再问你,你可认识公子嘉”。

    “认识,他是赵悼襄王的嫡长子”。

    “你与他可有来往”。

    “在赵国时,公子嘉乃赵王嫡子,曾是储君,身份高贵。后公子嘉沦为俘虏,仆又为秦臣,怎会来往。”

    “哦,是吗”,李斯眉眼上挑,略带调侃地说道。

    “不敢欺瞒廷尉。”

    “老夫也想请教令君,一直放逐在代地的公子嘉居然精于秦国宫廷的雅乐,在代地经营贩马生意的公子嘉却连马都不太会骑,难道是咸阳的水土能改变一人至此吗”。

    赵高心头一震,不经意间对上李斯犀利的眼神,忙避开道,“廷尉的疑惑仆也疑惑。”

    “哦?”李斯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道。“奇怪的事还有呢,令君。陛下阳武遇刺,公子嘉却忽然自尽,这是不是太巧合了呢。”

    赵高低头不语。

    “另外,令君也应知道,陛下每天出行的路线,都由郎中令直接禀陛下定夺,坐哪辆车也是陛下临时决定。偏偏这刺客不偏不倚,正中陛下座车,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么。”

    “苍天在上,陛下明鉴,仆蒙陛下不弃,拔擢于门奴之中,若对陛下不忠,当受五刑之苦。更何况,当日仆为救陛下,也受了伤。”

    “当日大锤砸向陛下座车,马匹受惊,座车快要倾覆之际,是令君及时稳住了车马,这的确属实。令君多次救陛下于千钧一发之际,令君对危险的预知真是超乎常人啊。”

    赵高不知道李斯这话何意,听着像肯定,却又暗藏杀机。

    “这是仆做臣子的职责,实不敢当。”

    “既然令君说到臣子的职责,那勾结乱党,谋刺皇帝又是什么样的臣子的职责呢。”

    “廷尉何出此言,仆一直恭谨,岂敢有此荒诞大不敬的想法。”

    “六国之人图谋皇帝性命久已,高渐离只不过是开始。若非陛下身边人泄露,六国叛党岂能精准谋刺皇帝。皇帝身边,可只有令君一位六国之人啊。”

    “这些都是廷尉的猜测,并无证据”,赵高不服道。

    “高渐离究竟是谁带进来宫的”。李斯的目光锐利的像把匕首,就像昔日荆轲放在地图中的匕首。

    赵高愣住了,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是他的潜意识却在发出警示,自己踩上了致命的陷阱。求生意志让赵高直面李斯匕首般的目光,“仆作为近侍,深知陛下醉爱乐律。高渐离乃闻名的燕赵乐师,况且为保陛下安全特意熏瞎了高渐离的双眼。高渐离最后能行刺大王,或许是因为乐师眼睛瞎了之后耳朵更加灵敏,故能在黑暗之中摸索到陛下的方位。”

    “高渐离的尸体最后是谁收敛的。”

    “是仆。高渐离刺杀大王被俱五刑乃罪有应得,只不过仆怜悯高渐离因一时糊涂枉送性命,更将绝世音律永远埋葬,击筑成为绝响。”

    李斯拍手赞道,“令君不仅文法造诣颇高,这口才也是了得,如果早生一百年,说不定也是苏秦张仪之辈。只可惜啊”,李斯大喝一声,“右监,将嫌犯扣押,关入重牢听候大王发落。”

    赵高懵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李斯。李斯看着赵高说道,“令君,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今日之事莫要怪老夫。”

    赵高脑子还在不停回荡李斯这句话时,他已被士兵驾走,扔进了重牢。

    几日后,李斯在咸阳宫向始皇帝汇报六国刺客一案的进展。

    “敢禀陛下,阳武行刺陛下的主谋现已查明,乃韩国故相张平之子张良。此子还参与策划了五年前颍川郡的叛乱。种种迹象表明,此子谋略胆识过人,行事滴水不漏,对大秦造成不小的困扰。臣已向各郡发下搜捕文书,定要将此子捉拿正法。”

    李斯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畏罪自杀的赵嘉等人,臣已逮捕相关人等,正加快审讯”。

    “可有证据?”始皇帝打断了李斯。

    “目前证据尚且不足,不过臣认为行刺陛下必有内应。”

    “你说的内应是赵高?”

    “敢禀陛下,赵高毕竟与赵嘉同为宗室,很难说他未参与代人与张良的行刺事件中。经臣审讯,张良能准确知晓陛下的车辇,也是代人泄露。代人与赵高或许存在不为人知的联系管道。”

    “可有证据?”始皇帝又重复了这个问题。

    “敢禀陛下,目前尚无确切证据。不过臣已查明,高渐离是赵高举荐入宫,也是赵高偷偷收敛了高渐离的尸骸。”李斯码不准始皇帝对赵高得态度,先说出自己的想法试探下始皇帝的态度。

    “臣有一言敢禀陛下。”说话的是蒙毅。

    始皇帝点点头。

    蒙毅说道,“代人参与张良行刺陛下已是确凿的事实,这些代人必须加以严惩。至于廷尉提到的赵高,臣以为赵高虽无证据证明参与行刺陛下的阴谋,但赵高举荐高渐离也是事实。不管赵高与高渐离关系如何,高渐离行刺陛下差点得手,罪大恶极。赵高仍收敛高渐离的尸骸,已触犯秦律。赵高乃陛下近臣,知法犯法,法理难容。”

    始皇帝深深地看向蒙毅,蒙毅接着说道,“敢禀陛下,按《吏律》,任人为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赵高举荐的高渐离行刺陛下,举荐者赵高当连坐。赵高也曾参与编纂《法律答问》,当知其中有一则云,任人为丞,丞已免,后为令,令初任者有罪,令不当免。赵高早年经昌平君举荐为郎官,后昌平君谋逆,被举荐者赵高也当连坐。”

    “赵高当处何刑?”始皇帝看向李斯。

    “按连坐罪处,赵高所犯皆是极刑”,李斯如实地说道。

    始皇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一会儿低声说道,“赵高行事不端,酿成大祸,由廷尉按秦律处罚。但赵高也有功于朕,可功过相抵,处刑后仍进宫侍奉。”

    李斯等人出宫门后,蒙毅问李斯,“廷尉认为赵高该处何刑?”

    李斯回道,“按秦律,处极刑也应当。不过老夫看陛下的意思,要放赵高一条生路。死罪虽免,刑罚难逃。降一等,肉刑吧。”

    “既受肉刑,身体残缺,就不能出现在朝堂之上了吧。《除吏律》规定,任废官者为吏,赀二甲”。

    李斯眯起眼睛看着蒙毅,暗想,果然是嫉妒起的杀心啊,再看到蒙毅的服饰,詹事。詹事,掌皇后、太子事,可现在既没有皇后,也没有立太子。再想到蒙氏与某位公子的关系,一瞬间李斯明白了,无论蒙毅还是赵高,都卷入了最残酷的争斗,夺嫡。

    “詹事文武全才,对秦律也了如指掌。如詹事所言,《除吏律》确实有这么个规定。不过君主乃一切律法的最终裁决者,只要陛下赦免,无论戴罪之身还是残缺之身未尝不能侍奉君主。只不过。。。”

    “请廷尉指点”,蒙毅微笑着迎合道。

    “赵高不过是一内臣,手无实权。少公子尚年幼,何至于此。”

    “《易经》有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若等到老虎长齐了牙,可就来不及了”,蒙毅带着一丝鬼魅的笑容施礼离去。

    李斯望着蒙毅离去的背影,心也一沉,蒙氏的人都是这么阴狠的吗。赵高啊赵高,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太夺目璀璨,又卷入大秦帝国最忌讳也最凶险的漩涡。

    李斯看着头顶的星象,赵高,就看你的天命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