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隳秦 » 第17章 美人玉殒

第17章 美人玉殒

    秦国肉刑种类繁多,以黥、劓、剕、宫、大辟适用频率最高。赵高明白自己被投入廷尉大牢,就算不死也要受重刑。

    赵高等来的是宫刑。愤怒、痛苦、绝望,哀求,所有的负面情感一瞬间侵蚀了赵高的内心。宫刑不仅意味着要拖着残缺的身体到死,男人尊严的被剥夺,更意味着赵高进入九卿行列破灭。秦国最歧视受刑的残疾之人,残疾之人不要说为官,哪怕做书法吏都不行。在中官行刑时,赵高剧烈的反抗,以至于行刑的中官不得不把赵高绑的更紧一点。行刑完,一旁观刑的一位中官又拿出一份诏书,始皇帝鉴于赵高多次立下大功,功过相抵,赵高受刑后留在内廷,任将行,代行尚书事。

    “令君,皇帝有制,命你伤愈后再进宫”,说完中官又补了一句,“令君蒙陛下亲赦,可见陛下对令君的恩宠。仆黄顺,今后多仰仗令君了。对了,这是镇痛散,可助令君减缓疼痛。令君养伤期间切不可妄动,仆先告退。”

    赵高没有听清楚这位中官说什么,剧烈的疼痛让赵高失去了意识。在昏迷的两天里,过去的种种反复在赵高脑海里浮现,一会儿是苍凉的代地草原,一会儿是回眸风情的华洢夫人,一会儿又看到庞煖在向赵高挥手,赵高感到自己不断地被记忆吞噬,直到他被熟悉的声音惊醒。

    对了,郁湘,把他从昏迷中喊醒的正是一身堇色的郁湘。

    “快,我要进宫。”

    “兄长,你的身体。”

    “你告诉为兄实话,郁湘去哪里了。”

    赵成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地说道,“兄长被廷尉署的人带走后,兄嫂就进宫了。兄嫂说,希望面见皇帝,求皇帝饶兄长一命”。

    “那郁湘人呢,现在何处。”

    “请恕弟弟无能,兄嫂进宫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弟弟也多方打听,兄嫂了无音讯”,赵成说完伏地痛哭。

    “备车,我要进宫”,赵高声嘶力竭地喊道。

    此时,宫城的大门已向赵高关闭。以前熟悉的大门此刻冰冷刺骨,赵高跪在咸阳宫前不断地哀求面见皇帝,来往的大臣内侍谁也没有多看地上的赵高一眼。白天黑夜不断交替,一会儿又下起了细雨,裹挟着阵阵寒风。赵高身体在不断颤抖,下体的疼痛渐渐麻木。

    赵高整整在咸阳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气若游丝,多少次昏了过去又醒了过来。赵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接郁湘回家,就算做个人人鄙视的中人,只要有郁湘,家就还在。

    对不起了,老师,我要放弃了,我做不了您希望我做的事了。苍天啊,请把郁湘还给我吧,我只愿做个平凡的云云众生。

    赵高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是不是自己的大限到了。就在此时,嘴巴里流进一股微苦却温热的液体,耳边响起中气十足的声音。

    “令君,喝了这碗补汤,暖暖身子”,太医令夏无且说道。

    一听是夏无且,赵高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夏无且的手,“太医令,郁湘在哪里,我的夫人在哪里”。

    “陛下命老夫给令君传话。令夫人已魂归湘水,望令君节哀”,说罢夏无且甩开赵高的手腕,一声叹息地离去。

    郁湘,死了。

    赵高不相信,活生生的人进宫怎么就死了。在始皇帝眼中的,郁湘也许就是位赐予臣下的普通宫女,生命低贱地有如浮尘,但郁湘确是赵高生命最后的希望。

    皇帝啊皇帝,你竟如此绝情,连赵高最后的生命源泉都要剥夺。赵高想紧紧抓住这最后的生命绳索,好不掉下黑暗的深渊。然而,最后的绳索也断了,赵高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愤怒代替了哀伤,愤怒好似海啸,排山倒海般地压倒了五官的一切感受。

    赵高从来没有象此刻渴望复国,邯郸城中惨死的赵氏族人,化为青烟的恩师庞暖,被俱五刑的高渐离,还有已经身死族灭的“公子嘉”春平君。赵高忽然有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让自己站了起来,他憎恨的双眼投向咸阳宫的宫门,眼中的咸阳宫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楼台阁楼在烈火中倒塌,化为灰烬。

    一天后,赵高从赵成那里得知了郁湘的死因,死谏。就在赵高被廷尉带走的那天,郁湘进宫求情。始皇帝不愿见郁湘,也不想看郁湘的陈情奏表。郁湘忽然甩开卫士,一头撞向宫门柱,当场气绝身亡。赵高还得知,李斯为何会突审自己,与蒙毅告发有关。甚至蒙毅还想拿郁湘的死做文章,以图谋行刺君王的罪名致自己于死地。

    我与蒙氏并无仇怨,为何要如此歹毒地对我。恍恍惚惚之间,赵高想起了李斯的话语,“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可璧从何来。

    赵高后来得知,自己在宫门外跪的那些天,少公子胡亥多次向始皇帝求情。赵高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这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仅知道藏巧于拙,在抓住始皇帝心理上也远胜朝中那些庸人。胡亥对自己未必是真心,师徒情谊不过是表面的客套,自己不幸身亡,马上会有其他人顶替。胡亥的“冒死”求情,是向始皇帝展示自己的率真,更拿准了始皇帝继续启用自己的心理。若真是弃用,黥、劓、剕哪个刑都行,自己都将永远绝于秦国朝堂。宫刑虽屈辱,却仍能以中人侍奉内廷。始皇帝姬妾众多,中人更方便穿梭于后宫之中。

    赵高恍然大悟,身怀的璧便是储君之位。蒙毅的告发意在影射自己参与行刺始皇帝的阴谋,以始皇帝多疑的个性,甚至会怀疑到胡亥身上。

    蒙氏将自己推入了凶险万分的棋局,但高手对弈,既已搏杀至中盘,那就战至最后一子。我,赵高,已无退路。既然进退都是万丈深渊,不如放手一搏,屠龙者与龙共焚。

    当赵高再见到胡亥时,胡亥似乎长大不少。身材不似其父兄挺拔,深目高鼻却像极了他的胡姬母亲,说话声音不大又略带沙哑。不知胡亥的生母身在何处,孤身从西域来到秦国后宫,得始皇帝宠幸生下一子,也非寻常女性吧。

    赵高屈身向胡亥施礼,胡亥忙扶起赵高,“令君,你刚伤愈,切莫行此大礼,当静养为好”。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赵高明白了。胡亥是自己受蒙氏兄弟攻讦的源头,却是始皇帝保护自己的护身符,让戴罪的中人做公子的老师前所未有。只要胡亥在,自己就平安。

    “陛下让我转告令君。陛下本想保全令君,可秦律无情,有些事陛下也得妥协。至于令夫人的事,陛下也未曾料到会是如此。夫人太过决绝,陛下也有悔意。唉,可恨那蒙毅咄咄逼人,非要逼令君至此境地。”赵高不敢相信,始皇帝对自己也有一丝温情。可是他的心早就沉入深渊,拉不回来了。

    “公子可知我与蒙毅并无仇怨,他为何要置我死地呢?”

    “愿听令君教诲。”

    “正是公子您啊!”

    “我?”

    “那日廷议,公子处处压长公子一头,而蒙氏与扶苏交好,公子想必也知。不止蒙氏,儒生们也亲近长公子。他们已然把长公子视为太子,特别是蒙毅被任命为詹事。詹事权责特殊,又可出入内廷,蒙氏的欣喜可想而知。陛下这么多公子里,除长公子外,公子您是最得宠的。别人都说是您贵为少公子,陛下偏爱少子的缘故。可陛下并非凡人,乃祖龙也,怎么会和凡夫一样有着偏爱少子的性情。公子您出生时即有天文异象,又天资聪颖,更非凡子。这样的公子,陛下怎么不看重,长公子那帮人怎能不怨恨。”

    “我。。。,真是如此,也是我害了令君。”

    “公子啊,臣本就出身粗鄙,能辅佐公子乃是臣的福气。臣身体残缺倒不要紧,要紧的一旦长公子和蒙氏得势,公子您将何以自处。”

    “胡亥尚年幼,身无寸功,怎敢和长兄相争。”

    “公子切勿妄自菲薄,公子的身上可是有长公子不具备的优势。”

    “这胡亥实在不敢想。但只要有令君在,胡亥便有一搏的勇气。”

    “公子勇气可嘉,臣甚感欣慰。公子听说过天下四宝吗,周之砥砨,宋之结绿,梁之县藜,楚之和朴,乃举世闻名的宝玉。此四宝,生于黄土中,被土石包裹,历经千年吸收日月精华,却被众多良工认为是普通的石头。可宝玉终归是宝玉,一旦被人雕琢,去掉表面的土石,其内在的光芒必将耀眼于天下”,赵高眼睛直盯着胡亥。

    “令君该不会说胡亥也是宝玉?”胡亥结结巴巴地说道,声音越说越小,逐渐低了下去。

    “臣虽非良工名家,但也愿以毕生之力辅佐公子,让公子成为天下名玉、国之重器。”

    “令君,胡亥。。。”

    赵高摆摆手制止住胡亥,接着说道,“不过臣有一言进谏,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也就是说开始容易,结尾难。公子啊,一旦开了头,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胡亥明白,但听令君教诲”,沉默了良久胡亥毅然说道。

    伤愈后的赵高穿过咸阳宫甬道,偶然碰上了迎面而来的蒙毅。赵高旋即侧身,礼让蒙毅通过。蒙毅微微施礼,大步离去。蒙毅没注意到的是,他的背后是双冰冷彻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