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隳秦 » 第19章 卢生蛊惑

第19章 卢生蛊惑

    赵高正在习字,一边的赵成惴惴不安,“兄长,卢生这等方士我总信不过。”

    “为何。”

    “这些方士,为了从皇帝那里讨到好处,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就是一群追逐黄羊的狼。”

    “成弟说的不错,卢生他们的确是一群狼,而且还是一群凶恶饥饿的狼。可是别忘了,我们也是狼,我们都在追逐同一只黄羊。你看看,我写的这是什么。”

    “录图书?”

    “这几天我一直在反复写这几个字。录图书是卢生献给皇帝的谶书,说是召公姬奭的遗作。皇帝爱不释手,这几天一直在翻阅这部书。”

    “难道说真是部奇书?”

    “都是些胡诌之言。作为周文王之子,召公却被封往燕地,远离中原。召公曾与周公旦分陕而治,共治天下,可他的子孙前有蛮貉逼迫,后有齐晋倾轧。更何况召公真要这么神,能预言到自己子孙亡于西陲的马夫之手吗。要我说,这部书定是卢生这伙人编造出来糊弄皇帝的。”

    “目的何在?”

    赵高在丝帛上画了个缺角的圆月,赵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始皇帝拜蒙恬为前将军,征发士卒三十万攻取河南地。匈奴占据河南地,对关中产生直接威胁,始皇帝断不会容忍有人把匕首抵向帝国的心脏。卢生献书时那句,“灭秦者,胡也”,把始皇帝内心的疑虑激发出来,变为实际的行动。

    庞大的军事行动让代行尚书事的赵高又忙碌起来,一道道诏书制令从咸阳发出,北地郡、上郡、陇西郡、河东郡、雁门郡等地的百姓悉数加入被征发的行列。百姓们不得不中断农事工商,告别妻儿,开赴陌生的河南地。

    战事开始后不久的一天,赵高在宫门迎面撞上卢生。赵高一把喊住了满面春风的卢生。

    “拜见仙人。”

    “拜见令君。”

    “仙人真乃神人也,大军一出,匈奴望风而逃,想来陛下必有重赏。”

    “皇帝乃天下之祖龙,有上天庇佑。百年来大秦军队战必胜攻必取,匈奴蕞尔蛮狄岂是对手。”卢生说完哈哈大笑。

    两人一路闲聊,轻松惬意,路过的官员无不施礼让路,宫门在他俩身后逐渐远去。

    刚刚还满面春风的卢生突然低声道,“匈奴怕是抵挡不住。”

    “蒙恬毕竟百战名将,此次征发的士卒多来自边郡。边民骁勇,不少原本就是匈奴东胡之民。况且还有最重要的因素。”

    卢生停下来看了一眼赵高。赵高示意继续走,边走边对经过的官员宫人微笑施礼,“秦国最恐怖的是它的律令。严酷的律令造就强大的动员能力。律令之下,无论宗室公卿还是仕伍黔首都要服从调遣。昔日商君改革,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无军功的宗室等同于庶人。没有宗室的掣肘,秦孝公以来的历代秦王才能权集于一尊,法通行无阻。而匈奴,不过是草原诸多部落的联合。作为头狼的单于,其权力比起山东六国的君主都差得远。他们作战得利则进,失利则散,岂能和组织严密的秦军相比。”

    “佩服,令君直切要害。可是,我们本意是让秦疲于边事,徒自消耗国力。照令君所言,蒙恬大胜在即,我们的希望岂不是要落空。”

    赵高略带神秘地对卢生说道,“仙人常居于云端,对地上苍生或许不太了解。蒙恬无论败或胜,都将达到我们的目的。败了,以皇帝的个性一定会战事再起,不彻底取胜决不罢休,征发士卒的规模恐超过本次之数。胜了,则要征发更多士卒前往边地。为何呢,只因河南地扼守黄河咽喉,不仅位置险要,更有水草丰美之利。皇帝必然要在此修城驻军,每年耗费的人力粮草不可胜数。长此以往,不仅边地疲敝,关内百姓也要遭受粮草马匹转运之苦,这就像是在大秦的大腿割了一刀,让它慢慢放血。”

    卢生听完眼睛一亮,“在下今后唯令君之命是从。”

    赵高还是神秘地一笑,“这还不够。”

    在卢生的指引下,始皇帝意识到不仅北面的胡要伐,南面的蛮也要灭,只要是大秦的隐患,不管天涯海角都逃不过覆灭的命运。于是只隔了一年,始皇帝再次征发罪犯、赘婿、商贾组成的大军深入南方。

    大军跨过昔日楚国的最南边塞厉门,深入闽越腹地。彪悍的匈奴都打不过的秦军,闽越部落就更不是对手了。对秦军而言,南方最大的敌人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疫病流行的丛林和艰难的后勤补给。

    在残酷的自然面前,将军和士兵一样渺小脆弱,秦军成批成批的死去。当然,这些在始皇帝眼里不过是简报上的一个个数字,他看到的是,新设立的桂林郡、象郡、南海郡纳入大秦的版图,大秦触角伸向了更为广袤的南海。

    卢生就像穿梭在始皇帝宫中的幽灵,时而隐身,时而在始皇帝跟前耳语几声,赵高则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卢生。疲敝只是他与卢生合谋的第一步,让大秦国力疲敝,天下苍生生怨。第二步便是阻塞,阻塞始皇帝的耳目,让始皇帝自愿地隔绝在深宫之中。

    卢生恰到好处地向始皇帝献上自己寻来的仙方,仙方要君主时时隐蔽行迹来躲避邪灵;躲避了邪灵,仙人就会降临。更重要的是,君主居所不能让臣子们知道,不然就会妨碍神仙降临,难以取得长身不老的仙药。

    要取仙药,首先要修炼成真人。何为真人,没入水中不会被水浸湿,进入火中不感到炙热,能凌云驾雾,可与天地长寿。

    修炼真人之地,要无比隐蔽,不为外人知。始皇帝下令,咸阳宫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殿,全用空中阁道和地面甬道封闭相连,帷帐、钟鼓、美人按八卦方位安置,犹如单向移动的巨大迷宫,从高处看类似八卦阵图。若有人泄露始皇帝临幸之处,罪当处死。在这道诏令下,赵高作为内廷重臣也在屏蔽范围内。

    “兄长,卢生不可靠,不得不防”,赵成对卢生一直不信任。

    “卢生与我们虽有相同的目标,但其志不小。我一直留了一手,不会完全受制于他。”

    “皇帝现在哪个宫里连兄长都不知道,我是怕卢生万一有异志。”

    “把我们出卖了?哈哈不会,他嘴上说兰池行刺与他无关,其实大有关联。你试想,那么拙劣的行刺连一丁点威胁都够不上,万一现场被捉,还会引火烧身,他何必如此。卢生借修炼真人为由,让皇帝产生一个念头,隐蔽深宫之中,不仅可修炼真身,更能躲避刺杀。荆轲、高渐离、博浪沙已经让皇帝对自身的安危产生疑虑,卢生要做的就是加深皇帝的疑虑,让皇帝从此深居宫中,他可从中控制。所以,兰池遇刺就是卢生早就设计好的,目的就是现在的局面。”

    “那兄长更要堤防了,此人心计深沉,处处设局,我们万不可被他牵着鼻子走。”

    “成弟放心。卢生固然狡诈,可是他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是什么?”

    “那便是皇帝!继位之初,吕不韦、太后、嫪毐专权擅权,皇帝隐忍不发。一直待到嫪毐政变,皇帝乘势反击,不仅嫪毐,连同秉政多年的吕不韦都连根拔起,心智果决坚毅,手段雷霆狠辣。这样的人岂是常人那般容易诱导。说到底,卢生也只是我们手中的一枚棋子。我们是在和皇帝,和大秦的国运博弈,相同的棋子用两次就得丢了”,说罢,赵高把一枚白子扔入棋盒。

    这么多年的磨练,让赵高的待人之道修炼的炉火纯青。对李斯等重臣,赵高从未显出任何的不快或者妒忌,恭谨有礼;对卢生这样的方士,赵高礼貌地注意这尺度,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过于疏远。朝中重臣对始皇帝过分亲近卢生这群方士颇为不满,他们推举刚刚成为左丞相的李斯劝谏始皇帝,始皇帝不咸不淡地打发了李斯,并未显出不快。赵高却隐约觉得始皇帝是动了真怒,只不过始皇帝太能隐藏自己的情绪,真正爆发出来会让所有人战栗。

    出乎赵高意料的是,始皇帝借一件小事发泄了自己的怒气。始皇帝临幸梁山宫,从山上看见李斯随从车骑众多,仪仗奢靡,脸色一沉。宫中侍从把这件事告诉了李斯,李斯随后减少了扈从的车骑。

    始皇帝认为是宫内人泄漏了他的心思,下令处死当时在他身边的所有内侍,包括那位黄门侍郎黄顺。赵高知道,黄顺虽然对自己恭谨,其实是李斯在内廷的眼线。始皇帝的内心深如大海、深不可测,赵高这几年也越来越把不住始皇帝的真实心态,只能愈加小心谨慎。

    就这一次来看,李斯要栽个大跟头。李斯主持书同文、车同轨的大一统工程,深得始皇帝信任,诸子皆娶宗室公主,诸女皆嫁宗室公子,李斯更由廷尉拔擢为左丞相,仅次于右丞相王绾。李斯置酒宴,上至三公九卿,下至百石小吏,皆去拜寿,门庭车骑数以千计,名下的田亩商铺遍布关中和老家上蔡。无数人削尽脑袋上下疏通,就为见李斯一面,李氏一门的荣耀富贵已是大秦之巅。

    然而李斯忘了,自古以来位极人臣者都深受君主的猜忌。始皇帝或许是借卢生的妄语警示李斯,但李斯太得意忘形了,居然通过近侍从了解始皇帝的一举一动,这简直是把脖子往刀刃上推。

    一批黄门侍郎被杀当然惊得李斯一身冷汗,他知道始皇帝是真的动怒了。李斯立刻吩咐紧闭家人,诸子回咸阳不得与外臣走动。赵高和李斯都感受到,始皇帝追求长生之道后,更加喜怒无常。这件事情之后,没有人知道始皇帝的行迹,谨慎如赵高从不主动打听,只被动听令。

    始皇帝听理国政,群臣受命决断事情,都在咸阳宫。赵高隐约感觉到,始皇帝终究还是受到了卢生的影响,虽然敲打了李斯,震慑了群臣,却也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闭塞茧房。赵高隐约感受到,自己可能是唯一能窥探茧房的人。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不久前始皇帝还对方士们说,朕羡慕真人,当自称真人,不称联。但正如赵高所料,始皇帝的内心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方士在赵高眼里是弃子,在始皇帝眼里可能连弃子不如。方士们先前借始皇帝之名,大肆聚敛财帛女子,大臣们敢怒不敢言。然而,这些朝堂之上的公卿们如同赵高见过的草原野狼,只要闻到一点血腥味就猛扑撕咬猎物。

    赵高很快觉察到了浓浓的血腥味,私下告诉卢生,上表要治其罪的奏表已经越来越多了,署名的大臣中开始出现重臣的名字。卢生知道自己的时限到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始皇帝丢给大臣们撕咬的猎物。临走时,他对赵高说道,

    “令君,山人秦国之行已到尽头。皇帝刚愎暴戾,自以为是,视苍生如草芥,求仙问道不过是对权势的极致迷恋,山人岂能为这样的人寻仙求药。”

    “呵呵,和我就别来这套虚的了。你何时启程,再不走廷尉过几天就要来拿你”。

    “令君,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令君心藏大志,心比山坚,卢某佩服万分。然令君也知晓,你的路无比艰难,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前途却异常艰险,稍有不慎就。。。”

    “明白,我所做之事在仙人看来无异于蚍蜉撼树,可我曾立下重誓,即使粉身碎骨,也绝不回头。”

    “始皇帝功业显赫,三皇五帝以来无人能比。但他毕竟是凡人,是凡人就不可对抗天命。月满则亏,就像我们头顶的星云,皆有命运轨迹。新的天命正在形成,旧的天命不肯就此放手,新革旧命,成汤周武故事耳。”

    “仙人刚刚透露了天机”,赵高笑道,还有一丝揶揄。

    “令君欲成大事,需循天命而为,天命革新所向,便是令君大功告成之时。卢某要去燕地以北了,那里虽然荒凉,野蛮,却真诚朴实的多。更重要的是,那里不属于始皇帝。就此别过,令君保重”,卢生深深地施礼,转身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