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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釜底抽薪

    陈胜叩关函谷关,李斯举荐了少府章邯。章邯从军经验不多,早年曾随蒙恬北逐匈奴。除了乏善可陈的军旅生涯,章邯基本上都在宫殿和陵寝的工地上。章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深得始皇帝信任。

    秦二世登基,淘换了一批老臣,李斯顺势举荐章邯担任少府。赵高事后回想,那次廷议,简直就是李斯与章邯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在秦二世方寸大乱时轻易地攫取了兵权。章邯的表现出乎赵高的意外,第一次独立领兵的章邯锐不可当,三两下就击杀了陈胜。

    正值李斯寿诞,群臣皆去祝贺,赵高也在其中。七十岁的李斯感慨道,“年至古稀,位列宰辅,也算富贵至极了吧”。又值李由坚守荥阳,击退吴广的战报传来,群臣一片恭贺声。

    赵高一脸谄笑上前恭维,却遭李斯冷遇。赵高心想,这么早就急着过河拆桥,殊不知你祸害降至。看着李斯被宾客众星拱月,赵高冷笑一声,李斯,你还不知道你脖子上已套上了枷锁,还是我赵高亲自操刀呢。

    二十年内廷行走,赵高对朝中大臣秉性了如指掌。李斯早年拜入荀子门下,刻苦攻读又极富才华,学问上虽不及同门师兄韩非子,但于名利的钻研上胜其师荀子和其兄韩非百倍。赵高笃定,当年荀子游历秦国,李斯必然也紧随其师,正是这次游历,李斯把赌注都压在秦国身上。

    名利之徒,皆是赌徒,才华越高、野心越大的赌徒压上的赌本就越大,赵高深以为然。李斯先拜入吕不韦门下,担任抄抄写写的舍人。吕不韦看人眼光一向毒辣,从上千门客中选中李斯,将李斯举荐为郎卫。有了吕不韦的举荐,李斯有了接近始皇帝的机会。赵高敢肯定,李斯原本是吕不韦放在始皇帝身边的棋子,却被始皇帝暗中策反,成了始皇帝剪除吕不韦势力的内应。这一点上,李斯和昌平君兄弟俩并无二致。

    李斯向始皇帝献离间计,派人收买、贿赂,离间六国的君臣,成效显著,李斯得以拜客卿。郭开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成了秦国的内奸,赵高心想。在始皇帝对六国客卿起疑心时,李斯以一道名扬天下的《谏逐客书》让始皇帝收回成命,李斯而后跃至廷尉,一介客卿成为了秦国最高司法长官。

    李斯是不折不扣的名利之徒,不管是出于嫉妒还是争宠,在名利面前李斯害死了相交十几年的师兄韩非子。那年在沙丘行宫,李斯看到胡亥被自己引入内账就应该猜到了。

    李斯引诱自己和盘托出,最后坐收渔翁之利。成了,他李斯有拥立之功,败了随时把罪责推到自己和胡亥身上,真是进退有道。可是李斯忘了,身在权力顶峰的人不止孤独,更会恐惧。从始皇帝身上,赵高分明看到始皇帝要在大臣们面前隐藏心迹,就不得不称孤道寡;而恐惧来自于害怕权力的失去。

    如果说李斯是不折不扣的名利之徒,始皇帝就是真真切切的权力动物。卢生说的很对,始皇帝天生暴戾,为所欲为,玩弄天下于鼓掌间,将博士们形同虚设,重用李斯这样的刑狱官吏,以严刑峻法恐吓天下人,目的就是害怕权力的失去。不是始皇帝天生如此,而是始皇帝身下的宝座决定了无论谁坐上去就变得如此。换言之,秦二世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赵高嘿嘿一笑,你李斯在朝内已是左丞相,位极人臣,儿子娶公主,女儿配公子,已封无可封;现在又举荐章邯担任秦军主帅,关中秦人精锐尽在章邯手上。秦二世如果想到,万一你二人联手,自己将何以自处。天下烽烟再起,又是一个大争之世。君不君,臣不臣,谁知道最后结果会怎么样。

    李斯啊,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也好,就让我赵高送你上路吧。楚人迷信,人死后会魂魄会回到故乡。那就让我赵高送你回上蔡吧,毕竟你也是一代名臣,你不死暴秦何以剪除。

    关东战事虽紧,一点不影响秦二世沉迷于游乐。关东大乱,断了东巡的路。秦二世转身一头扎进上林苑和甘泉宫,赵高抓住空隙,垄断了大臣觐见皇帝的通道。大臣欲见皇帝,必先见赵高。

    按理说,三公各司其职,其中太尉为最高军事长官。但汇报关东战情却总是李斯带头,太尉杨熊先是不言不语,后来索性隐身起来。赵高心领神会,故意在秦二世作乐时引李斯觐见奏事。多次一来,秦二世大为不满,对着赵高一阵抱怨。

    “陛下息怒,臣想若不是关东军情紧急,左丞相断不会这般莽撞。”

    “你说说,李斯都这般岁数了,一点礼数都不懂。朕闲暇的时候他不来奏请。朕刚要放松一会儿,他就来禀告政事。他意欲何为,是想让天下人以为朕是个荒废国事、只顾嘻戏的昏君吗?”

    秦二世看着是动了真怒了,自己为李斯设的绊子虽然简陋,却足以绊倒秦二世对李斯的信任。

    “敢禀陛下,左丞相一年来为关东平乱殚精竭虑。军情紧急,左丞相恐怕也是怕耽误军情。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征伐平乱乃太尉分内事,非丞相职属。丞相虽为百官之首,插手兵权却是不妥”。赵高有意把兵权两字压重了音,眼光偷偷瞥向秦二世。

    秦二世镇定了下来,沉默不语,忽然眼神锐利起来,“令君似有所指。”

    赵高知道,越是火候到了,越是要慢火炖。火炖急了,说不定秦二世会回过味来。“敢禀陛下,先帝创立三公制度,本意是让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各司其职辅佐君主,更重要的是让三公互相牵制,以确保君主的权威。丞相为百官之首,总揽行政之权。始皇帝为防止相权过大,又设左右丞相互相牵制。而今则不同。”

    “何以不同?”

    “陛下忘了,接替王绾的冯去疾虽为右丞相,但其实就是个摆设。李斯则不同,李斯的相权乃实权。李斯以拥立之功自傲,飞扬跋扈,统摄朝政,所以臣才说当今丞相仅李斯一人而已。李斯家族已枝繁叶茂,是大秦第一望族。前不久李斯七十大寿,臣前去拜寿,还没来得及见到李斯就被其他宾客挤下去。这场面有如摩肩擦踵的早市,臣至今难忘。李斯曾因车队奢华被先帝敲打,没想到陛下刚即位李斯就故态萌发,属实不当”。

    秦二世脸色沉了下来。第一道火候看来是到了,要让秦二世感知到李斯对自己的怠慢。年轻的君主,很忌讳老臣对自己的怠慢。赵高于是再加一道火候。

    “臣想,李斯操劳一生,晚年享受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有一件事,臣思来想去还是要如实禀告陛下。”

    “何事?”秦二世紧张起来,不过他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要紧事。

    “还是兵权啊,陛下。”赵高又一次强调了兵权两个字。

    秦二世这次是反应过来了。君主权力的巩固离不开兵权,这也是商鞅变法的核心内容之一。商鞅变法,秦王不再依赖贵族的私兵,将编户百姓变为国家的军队,秦王成为真正的最高统帅。

    “臣以为,章邯乃李斯举荐。章邯率领的骊山刑徒有十万之众,李斯又以丞相之权调拨关中士卒前往章邯军中。现章邯所部已不下二十万,王离、司马欣均受其节制,麾下名将锐士云集,乃大秦全部精锐。若是章邯他,万一,又或者。”

    赵高故意用怀疑的语气向秦二世阐述自己的观点。秦二世明白赵高的意思。李斯总揽朝政,又越权代理军事,朝中无人能制衡李斯;章邯又是李斯举荐,手握秦国所有精锐。万一两人联手起了异心,后果难以估量。

    “令君,朕当如何。”

    “臣以为,章邯统兵在外,不宜惊动,否则容易激起前线兵变。李斯目前并无反迹,但不得不防。臣闻李斯与陈、吴二逆乃是邻县的同乡。荥阳并非坚城,贼首吴逆围攻荥阳多日不下,撤走时郡守李由也并未主动追击。三川郡处于陈、吴二逆西进的道路上,李由却任由贼寇杀入函谷关,不加阻拦。种种事情都颇为蹊跷。”

    赵高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他在观察秦二世的反应。李由守住荥阳是不争的事实,赵高要做的是给这不争的事实加上一层迷雾,让外面的人误以为看不清雾里的实情。秦二世并未生性多疑,可一旦做上皇帝的宝座,是人是鬼都会变得疑心重重,君主对权力的痴迷容不下任何疑点。光从李由身上着手还不够,赵高决定把攻击重点还是放在李斯身上。

    “敢禀陛下,还有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令君快讲”,秦二世显然开始心烦意乱。

    “三川郡一事臣多了几分心思,特意派人前往关东打探消息。消息回报,三川郡守李由为保城池不失,居然与贼寇有书信往来,约定若贼寇不攻取荥阳,三川郡便给予贼寇方便。只是臣并无确凿证据,故不敢禀告陛下。”

    “令君为何不早说。就算没有证据,朕也好早做打算。”

    “李斯毕竟贵为丞相,臣怎敢议论”,赵高故作惶恐,继续说道,“李斯曾为陛下献督责之术。督责之术,罪轻而督深,民不敢犯。轻罪尚且要重罚,更何况李由纵容贼寇西进,当治以重罪。”

    “陛下,臣当日曾与陛下议论,我大秦尊崇法家,法家一向主张君主当独断专行,不仅不能受群臣影响,更要驾驭群臣,杜绝穰侯、吕不韦之祸事。只有君主能随心所欲地贯彻意志,不受臣下的影响,百姓方能畏服,君权才能稳固长久。臣敢禀陛下,请陛下独断”,赵高言之凿凿,语气恳切,秦二世都有些动容。

    赵高的内心却在大笑,只要抓住君主的疑心病,纵然是李斯也难逃一死。对任何君主来说,宁枉勿纵总是对的。相传楚国有个矛与盾的故事,李斯这个楚人正好应了景,以他之矛攻他之盾。

    “幸亏有令君在朕身旁,朕才不致于被李斯所误”,秦二世收敛起冷峻的脸庞,和颜悦色地对赵高说道。

    赵高的直觉告诉自己,秦二世笑脸藏刀。赵高猛地想到,李斯若除,当年参与沙丘之变的就剩自己和秦二世了。或许,秦二世早有除李斯之意,自己正好给了秦二世李斯威胁君权的理由,至于另外的理由,赵高不由得心底一寒。秦二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略带淳朴真诚的少公子胡亥了。李斯必须死,我也得未雨绸缪,赵高默默叹了口气。

    秦二世的反应比自己想象的快。隔天,秦二世便召开廷议,廷议的主题仍然是关东战事,廷议的箭头却直指李斯。

    秦二世在廷议的表现用歇斯底里形容还不够,他不仅怒斥李斯,更带上冯劫、冯去疾兄弟俩。在赵高的眼里,秦二世堪称疯狂。

    “朕承继天命,本应享受始皇帝开创的太平盛世。可朕即位以来,非但没有一天享受,反倒是盗贼四起。你们说说,这是谁之过?”

    大臣们面面相觑,这是谁之过,皇帝承继天命自然无过,那只能是大臣的过错。赵高一改往日的低调谦虚,“敢禀陛下,韩非子曾言,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陛下宅心仁厚,宽以待人,臣下本当感恩戴德,可有些大臣却依仗自己是先帝的老臣,不仅对陛下阳奉阴违,更私通关东贼寇,居心叵测。韩非子更言,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可如今不得为非的局面却荡然无存。”

    群臣唰的转向冯去疾,都明白了今天廷议哪是议论关东战事,而是为关东动乱找替罪羊。群臣又默契地看向官位最高的冯去疾,又看向秦二世。赵高是秦二世的老师,又是近臣,赵高刚刚那番话十有八九是秦二世授意的。群臣更意识到,左丞相李斯未出席廷议,他去哪里了。群臣不敢往深处想,恐怖的氛围笼罩廷议。

    赵高根本不介意群臣怎么看,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这样的内臣本就是狐假虎威的存在。赵高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自己不满足于做个狐假虎威、毫无实权的内臣,他也渴望成为李斯,这也是李斯必须死的另一个原因。

    “令君所言正合朕意。有些大臣居然建议朕要在关东恢复封建,重新封六国后人为王,这是什么,这是对先帝伟业的悖逆。这样的大臣妄图废除先帝的功业,又不能禁绝关东的贼乱,对朕尽忠,有何面目处于三公之位。你说呢,右丞相。”

    关东狼烟遍地时,右丞相冯去疾曾建议秦二世以皇帝名义封六国后人为王,就此承认关东复国。

    要不说始皇帝是祖龙呢,他挑选的大臣的确都有过人之处。赵高后来细想,冯去疾的建议看似妥协,甚至有些屈辱,但确实消退关东反秦的一贴良药。

    以秦朝皇帝的名义册封,不仅立刻给予六国后人复国的合法性,更将皇帝推到了先前周天子的地位上,天下共主。皇帝既可以居中协调,又可以多方挑拨,地位超然。就算六国不承认秦的册封也无妨,秦主动放弃关东退守关中,把关东大片空白区域留给六国后人,让其互相厮杀。天下再次回到七雄争霸的态势,秦国可趁此休养生息,静观其变。

    然而,冯去疾的建议却被秦二世曲解成妄图废除先帝功业。冯去疾当然不甘受辱,挺身与赵高争辩。赵高知道,此时的争辩又有何意义,结局早已注定。

    本来廷议前,赵高预备借着讨论关东战情,奏请秦二世给李斯定罪。秦二世却把冯去疾抛出来。看来秦二世要除掉的人不止李斯,还有冯氏。关东强敌当前,秦二世关心的却是除掉朝中的异己,这一点和自己的目标不谋而合。

    这一幕太像了,像极了赵国灭亡前的荒诞,谁是郭开,谁又是赵王迁。赵高的内心在拼命憋住笑,讽刺吗,一点都不,想不到亡国前的征兆都这么相似。在内廷行走之后,在无意间翻阅秦朝档案时,赵高明白了郭开当年的目的,当年的郭开就是自己,郭开的真实身份是智伯的后人。

    冯去疾的口才比起李斯差远了。赵高用身形并茂的表演震慑了群臣,赵高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义愤填膺,怒斥冯去疾的无能,更指责冯劫身为御史大夫却没有履行监察之权,派往关东的郡守皆是无能之辈。赵高唾沫直飞,廷议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赵高一人的舞台。也只有右丞相冯去疾微弱地争辩了几句。

    在愤怒和烦躁中,秦二世大手一挥,“三公之中,李斯最为可恶。李斯擅权篡政,致大秦于危难而不顾;其子李由避战畏战,纵容贼寇杀入关中,还杀到了朕的眼前。朕昨夜已命赵高兼领廷尉,审查李斯一案。冯去疾与冯劫忝居三公之位,丝毫不能为朕分忧。来啊,将冯去疾与冯劫一并下狱。”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太尉杨熊早就身体不适,居家养病;今天一番廷议,三公全部下狱。谁也不想去触动秦二世的逆鳞。

    安静,可怕的安静笼罩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