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上蔡牵狗
人哪，一旦落魄了，下了狱，之前的意气风发都荡然无存。冯去疾长期担任中枢要职，成熟稳重；冯劫当年更多次深入赵国与郭开里应外合，智勇双全。可一旦沦为囚犯，往日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冯氏兄弟对赵高算不上恩遇，但也没有在赵高最失意的时候落井下石。赵高的心虽已硬如铁石，终究有一丝不忍，他决定给冯氏兄弟一个体面的结局。
“自古道将相不受辱，更何况受狱吏羞辱。仆特请二位君侯自我了断，保全家门声誉”。
冯氏二人叹了口气。冯劫对赵高说道，“还依稀想起与令君初次相遇的情形。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劫心中有一问，想请教令君。”
“君侯请讲。”
“令君际遇异于常人，恩德也非常人能比。令君之才虽比之不如李斯，但在本朝也是出类拔萃。令君本可比之姜尚、召公，辅佐新君开辟新的气象，何苦沦为佞臣，行易牙、竖刁之事。”
“因为，早在那年初遇君侯，赵高已是行尸走肉”，赵高平静地说道，“行尸走肉了二十余年，还谈什么新气象，苟活而已。”
冯去疾点点头，冯劫深思不语。赵高朝二人施礼，留下一壶酒。
赵高转身离去的一刻，冯氏兄弟饮下壶中酒，歪倒在地上。
李斯就没这么好运了。李斯的族人和门客全部被捕。李斯遭遇了多种刑罚的折磨，笞刑完了又施以灼刑，李斯一把年纪难以忍受刑罚的拷打，不出意外地屈打成招。但到了正式记录口供时，李斯又不甘心，又推翻前日的供词。
李斯的爰书变来变去，赵高大怒。李斯迟迟不能定罪，恐怕拖则生变。赵高清楚地知道，李斯不甘心自己沦为阶下囚，他不停地上书申诉，就是在给自己寻找最后一丝生计。李斯在申诉书中把自己的功劳故意写作自己的罪过，是想唤醒秦二世仅有的一点理智。
李斯虽下狱，毕竟曾是丞相，对秦二世也有拥立之功。秦二世可能一时气急才在自己怂恿下将李斯下狱。眼下关东战事陷入胶着，难保秦二世要再启用李斯重整朝政。上诉是秦律许可的，但赵高要做的是李斯的申诉状永远到不了秦二世的案前，更要将秦二世对李斯仅存的信任击穿。
赵高派他的门客十多人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轮流往复审问李斯。李斯改为以实对答时，赵高就让人再拷打他。后来二世派人去验证李斯的口供，李斯以为还和先前一样，终于不敢再改口供，在供词上承认了自己的罪状。
赵高把判决书呈给秦二世，秦二世看了很高兴地说：“没有令君，朕几乎被李斯出卖”。秦二世不知道的是，赵高年轻时便一直临摹李斯的书法，有时连始皇帝都分辨不出。现今朝中大臣无人敢直通秦二世，所有奏报都须经赵高之手。
就在一天夜里，赵高拿到内史马兴送来的一份战报。军报里寥寥几字，却让赵高欣喜若狂。
三川守李由被困雍丘。
李斯啊李斯，你的死期将至。
李斯，你可得感谢我。我可是把当年你囚禁韩非的牢室还给了你，天道循环啊。你以为你比韩非高明，其实你是个十足的蠢货。你以为做了丞相就能掌控朝堂，大秦帝国的体制系于皇帝一人，谁控制了皇帝谁就控制了一切。不然我为何在新帝登基的时候只求做个郎中令呢，做了郎中令又身兼内廷，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说到底我才是影响皇帝最深的人。
这都要感谢商君，商君变法强秦，却也弱秦，强的是秦王，弱的是公侯，从此公侯九卿只是皇帝的臣仆而已。你李斯以及你师兄韩非的法家学说离开了秦王这样的强君就是无根之木，你们这些法学家都是皇帝手上的木偶，有时候我都觉得你们还不如滑稽伶人旃，他在现实与滑稽直接随性地摇摆却不受拘束。
李斯有句话说对了，“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李斯是暴秦最后的支柱。李斯一死，暴秦倾覆就在即刻了。
我还要再给李斯最后一击，让他了无牵挂地去死，赵高心想。
赵高在狱中见了李斯最后一面。
“令君亲来，恐怕老夫死期将至”。
“不瞒丞相，仆此来，一是想转告丞相，三川守被困雍丘。”
“我儿英勇否”，李斯身体颤抖，看向赵高。
“据军报，三川守多日苦战，不辱家门。”
“那就好，死在战场上好过老夫死于狱吏之手”。
“仆此来，二是要告诉丞相，陛下已知丞相谋反罪行，本想赦免丞相，奈何丞相不如实上奏，欺瞒罔上，有负陛下的信任。现陛下已复核，丞相因谋反罪具五刑，三族诛灭。”
“什么？”李斯不敢相信秦二世连一点理智都没有。
“丞相的申诉书，仆也看了，精彩绝伦，足可流传百世。如果陛下看到了，说不定真会回心转意。可是丞相也知，你我二人只能一人活下来”？
“老夫的申诉永远不会被陛下看到。”
“不瞒丞相，确实如此。就像丞相之前攻击仆的奏章，就算陛下不告知，也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仆的手上。”
“你赢了，赵高，秦国是你的了。”
“丞相言重了，丞相可知，你输在哪里了吗？”
李斯不解地看着赵高。
“你太自信。自信的人要么是狂妄无知，要么是真才实学。狂妄无知之人不值一提，而真才实学之人就像丞相你，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却蒙蔽了心智。”。
“自信带来自负，以为自己的智谋超越全天下的人。始皇帝是，丞相你也是。始皇帝开创远迈三皇五帝的功业，却怎么想不到自己死后会和咸鱼为伴。至于丞相你，我很肯定沙丘之变时你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不过是一中人，又是内臣，无兵无权，能掀起什么风浪呢。可是丞相你忘了，我的手里攥着皇帝。皇帝的信任就是我最好的利器，离开了皇帝，别说是我，就算是你贵为丞相又如何了。”
“丞相还记得韩非吗？”赵高突然问道。
“韩非？”一个久远的名字将李斯拉入了回忆。
“对，韩非，集法家之大成的韩非。可惜啊，正是因为世所罕见的大才，韩非害死了自己”，说到这里，赵高的目光直视李斯。
李斯下意识地避开赵高的目光。
“太自信的人当面对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嫉妒之心就产生了。嫉妒，会燃烧人性最本质的欲望，哪怕是同门师兄也不例外。”
赵高继续说道，“韩非如果不死，或许会成为丞相你的一面镜子，时时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可惜啊，丞相你太自负，以为韩非一死，再无人与你争宠，诸不知你也就此掉入了自己的牢笼之中。”
李斯沉默了良久，突然问道，“苏秦是死间，不知令君是何间。”
赵高笑了，“要不怎么说丞相有经天纬地之才呢。不瞒丞相，我不是苏秦，不过我做的事与苏秦殊途同归。”
“你故意顺着皇帝的心意把秦律修改的面目全非，破坏的是秦国的根基。你又故意瞒报关东军情，待关东之火燃遍时再怂恿皇帝征发关中秦卒出关平叛，致使关中空虚，倘若秦军在关东战败，一只孤军就可直取咸阳。只恨老夫现在才明白真相。”
“你们先行退下，百步之类不得靠近”，赵高吩咐道。狱卒纷纷退下，只留下赵高和李斯二人。
“现在我就把真正的真相告诉丞相。”
过了许久，赵高说完了。
“哈哈哈，甚好甚好”，李斯狂笑起来。“好一招躬身入局，一枚死子，却成了屠龙的活子。妙啊妙啊，庞煖之才通鬼神造化，我不及也，哈哈哈，师兄，世上真有你我想不到的奇人。”
赵高看着癫狂的李斯，转身默默离去。
二世二年七月某天，占卜后是李斯具五刑的日子。送他上刑场的廷尉左监告诉他，“令君命我转告你，你呆的牢笼是当年关押韩非的”。
李斯笑了，哭了，当荆条狠狠地落在他已残缺的身体时，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而当斧头斩向他的腰间，他已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儿子牵黄狗出上蔡东门打猎。
我，李斯，回家了。
李斯死后一月后，沛县的刘邦攻陷了雍丘，李由被曹参斩杀。
“自古道将相不受辱，更何况受狱吏羞辱。仆特请二位君侯自我了断，保全家门声誉”。
冯氏二人叹了口气。冯劫对赵高说道，“还依稀想起与令君初次相遇的情形。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劫心中有一问，想请教令君。”
“君侯请讲。”
“令君际遇异于常人，恩德也非常人能比。令君之才虽比之不如李斯，但在本朝也是出类拔萃。令君本可比之姜尚、召公，辅佐新君开辟新的气象，何苦沦为佞臣，行易牙、竖刁之事。”
“因为，早在那年初遇君侯，赵高已是行尸走肉”，赵高平静地说道，“行尸走肉了二十余年，还谈什么新气象，苟活而已。”
冯去疾点点头，冯劫深思不语。赵高朝二人施礼，留下一壶酒。
赵高转身离去的一刻，冯氏兄弟饮下壶中酒，歪倒在地上。
李斯就没这么好运了。李斯的族人和门客全部被捕。李斯遭遇了多种刑罚的折磨，笞刑完了又施以灼刑，李斯一把年纪难以忍受刑罚的拷打，不出意外地屈打成招。但到了正式记录口供时，李斯又不甘心，又推翻前日的供词。
李斯的爰书变来变去，赵高大怒。李斯迟迟不能定罪，恐怕拖则生变。赵高清楚地知道，李斯不甘心自己沦为阶下囚，他不停地上书申诉，就是在给自己寻找最后一丝生计。李斯在申诉书中把自己的功劳故意写作自己的罪过，是想唤醒秦二世仅有的一点理智。
李斯虽下狱，毕竟曾是丞相，对秦二世也有拥立之功。秦二世可能一时气急才在自己怂恿下将李斯下狱。眼下关东战事陷入胶着，难保秦二世要再启用李斯重整朝政。上诉是秦律许可的，但赵高要做的是李斯的申诉状永远到不了秦二世的案前，更要将秦二世对李斯仅存的信任击穿。
赵高派他的门客十多人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轮流往复审问李斯。李斯改为以实对答时，赵高就让人再拷打他。后来二世派人去验证李斯的口供，李斯以为还和先前一样，终于不敢再改口供，在供词上承认了自己的罪状。
赵高把判决书呈给秦二世，秦二世看了很高兴地说：“没有令君，朕几乎被李斯出卖”。秦二世不知道的是，赵高年轻时便一直临摹李斯的书法，有时连始皇帝都分辨不出。现今朝中大臣无人敢直通秦二世，所有奏报都须经赵高之手。
就在一天夜里，赵高拿到内史马兴送来的一份战报。军报里寥寥几字，却让赵高欣喜若狂。
三川守李由被困雍丘。
李斯啊李斯，你的死期将至。
李斯，你可得感谢我。我可是把当年你囚禁韩非的牢室还给了你，天道循环啊。你以为你比韩非高明，其实你是个十足的蠢货。你以为做了丞相就能掌控朝堂，大秦帝国的体制系于皇帝一人，谁控制了皇帝谁就控制了一切。不然我为何在新帝登基的时候只求做个郎中令呢，做了郎中令又身兼内廷，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说到底我才是影响皇帝最深的人。
这都要感谢商君，商君变法强秦，却也弱秦，强的是秦王，弱的是公侯，从此公侯九卿只是皇帝的臣仆而已。你李斯以及你师兄韩非的法家学说离开了秦王这样的强君就是无根之木，你们这些法学家都是皇帝手上的木偶，有时候我都觉得你们还不如滑稽伶人旃，他在现实与滑稽直接随性地摇摆却不受拘束。
李斯有句话说对了，“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李斯是暴秦最后的支柱。李斯一死，暴秦倾覆就在即刻了。
我还要再给李斯最后一击，让他了无牵挂地去死，赵高心想。
赵高在狱中见了李斯最后一面。
“令君亲来，恐怕老夫死期将至”。
“不瞒丞相，仆此来，一是想转告丞相，三川守被困雍丘。”
“我儿英勇否”，李斯身体颤抖，看向赵高。
“据军报，三川守多日苦战，不辱家门。”
“那就好，死在战场上好过老夫死于狱吏之手”。
“仆此来，二是要告诉丞相，陛下已知丞相谋反罪行，本想赦免丞相，奈何丞相不如实上奏，欺瞒罔上，有负陛下的信任。现陛下已复核，丞相因谋反罪具五刑，三族诛灭。”
“什么？”李斯不敢相信秦二世连一点理智都没有。
“丞相的申诉书，仆也看了，精彩绝伦，足可流传百世。如果陛下看到了，说不定真会回心转意。可是丞相也知，你我二人只能一人活下来”？
“老夫的申诉永远不会被陛下看到。”
“不瞒丞相，确实如此。就像丞相之前攻击仆的奏章，就算陛下不告知，也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仆的手上。”
“你赢了，赵高，秦国是你的了。”
“丞相言重了，丞相可知，你输在哪里了吗？”
李斯不解地看着赵高。
“你太自信。自信的人要么是狂妄无知，要么是真才实学。狂妄无知之人不值一提，而真才实学之人就像丞相你，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却蒙蔽了心智。”。
“自信带来自负，以为自己的智谋超越全天下的人。始皇帝是，丞相你也是。始皇帝开创远迈三皇五帝的功业，却怎么想不到自己死后会和咸鱼为伴。至于丞相你，我很肯定沙丘之变时你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不过是一中人，又是内臣，无兵无权，能掀起什么风浪呢。可是丞相你忘了，我的手里攥着皇帝。皇帝的信任就是我最好的利器，离开了皇帝，别说是我，就算是你贵为丞相又如何了。”
“丞相还记得韩非吗？”赵高突然问道。
“韩非？”一个久远的名字将李斯拉入了回忆。
“对，韩非，集法家之大成的韩非。可惜啊，正是因为世所罕见的大才，韩非害死了自己”，说到这里，赵高的目光直视李斯。
李斯下意识地避开赵高的目光。
“太自信的人当面对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嫉妒之心就产生了。嫉妒，会燃烧人性最本质的欲望，哪怕是同门师兄也不例外。”
赵高继续说道，“韩非如果不死，或许会成为丞相你的一面镜子，时时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可惜啊，丞相你太自负，以为韩非一死，再无人与你争宠，诸不知你也就此掉入了自己的牢笼之中。”
李斯沉默了良久，突然问道，“苏秦是死间，不知令君是何间。”
赵高笑了，“要不怎么说丞相有经天纬地之才呢。不瞒丞相，我不是苏秦，不过我做的事与苏秦殊途同归。”
“你故意顺着皇帝的心意把秦律修改的面目全非，破坏的是秦国的根基。你又故意瞒报关东军情，待关东之火燃遍时再怂恿皇帝征发关中秦卒出关平叛，致使关中空虚，倘若秦军在关东战败，一只孤军就可直取咸阳。只恨老夫现在才明白真相。”
“你们先行退下，百步之类不得靠近”，赵高吩咐道。狱卒纷纷退下，只留下赵高和李斯二人。
“现在我就把真正的真相告诉丞相。”
过了许久，赵高说完了。
“哈哈哈，甚好甚好”，李斯狂笑起来。“好一招躬身入局，一枚死子，却成了屠龙的活子。妙啊妙啊，庞煖之才通鬼神造化，我不及也，哈哈哈，师兄，世上真有你我想不到的奇人。”
赵高看着癫狂的李斯，转身默默离去。
二世二年七月某天，占卜后是李斯具五刑的日子。送他上刑场的廷尉左监告诉他，“令君命我转告你，你呆的牢笼是当年关押韩非的”。
李斯笑了，哭了，当荆条狠狠地落在他已残缺的身体时，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而当斧头斩向他的腰间，他已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儿子牵黄狗出上蔡东门打猎。
我，李斯，回家了。
李斯死后一月后，沛县的刘邦攻陷了雍丘，李由被曹参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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