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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归于尘土

    刘邦的使者带来了刘邦攻破武关的消息,更向赵高允诺,赵高灭秦有功,待秦室覆灭,可在关中裂土封王。一个偏师的将领也敢开口允诺裂土封王,口气大,志气更大。

    赵高缓缓走过甬道,他在前往公子婴的登基仪式。行人纷纷避让,目光中无不透着对赵高的恐惧。赵高成为大秦主人的一刻,就是大秦覆灭之时。修改始皇遗诏、赐死扶苏蒙恬、除掉李斯、逼反章邯、废黜秦二世,赵高以一己之力倾覆了五百年的嬴秦。

    望夷宫之变后,赵高遣散了所有家人门客,身边只剩弟弟赵成,马兴借监军为名逃往陇西。

    公子婴颤颤巍巍地完成了登基仪式。他是成蟜的遗腹子,如果不是始皇帝绝嗣,皇位绝对轮不到他。赵高从公子婴怯懦的外表下看到一丝暗藏的杀机。

    赵高淡然一笑,都不重要了。你我都将殊途同归,化为世上的尘土。

    登基仪式五天后,新任皇帝,不,是新任秦王公子婴单独召见赵高。公子婴去帝号,只留王位。

    赵高一步一步踏上咸阳宫的台阶。天忽然阴了下来,雨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滴在台阶上。雨滴从赵高的脸颊滑过,带走的或许还有赵高的眼泪。

    赵高笑了,他明知前方殿里死亡正迎接着他,子婴的心思他就早洞穿。他不是笑子婴,他是同情子婴。子婴身为成蟜之后,从小背负叛名,小心翼翼、苟且偷生了大半生,突然被拥立为帝,经历了人生的巨大反差。任何人品尝了至高权力的滋味后就难以撒手,哪怕片刻的权力只是镜花水月。

    子婴要杀自己,是为了巩固嬴秦吗,不,他只是惧怕我再将权力夺走。是啊,我可以立子婴,也可以立其他人,多少嬴秦子弟的性命前途都攥在我手里。

    愚蠢的子婴,你不睁开眼看看咸阳城外,武关已破,关东义军已攻入关中,沛县刘邦恐怕将是第一个攻到咸阳城下的山东人。没有城郭的咸阳,惊慌失措的秦人,挡得住山东六国的仇恨之火吗。我能杀掉子婴吗,当然能。我的女婿阎乐是郎中令,掌握宫中禁卫,子婴撤换部分禁卫事情我岂能不知。

    可是,我累了,真的累了。

    赵高踏上咸阳宫的最后一步台阶时,转头看向殿下的赵成。赵成的脸庞已被雨水浸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永别了,成弟。赵高仰天大笑,这或许是我赵高最好的归途。

    天空仍在下着雨,赵高仿佛又看到了一望无垠,骏马奔腾的塞外草原,庞煖、李牧甚至母亲都骑着马向他而来。双手被一股暖流穿过,是郁湘,她一直都在,她是我心中的永不熄灭的火苗。华洢夫人飘然而过,手肘托脸,如洢水般清澈荡漾。

    是啊,我也该走了。

    赵高眼前的咸阳宫陷入熊熊烈火之中,黑色嬴秦旗帜被烈火烧为灰烬。谁会是新的天命呢,刘邦、项羽还是其他人,反正都与我无关了,或许在他们眼中我赵高不过是贪图富贵、弑君犯上的无耻之徒。他们或许此刻还在犹豫,是否真要给我裂土封王,还是持着和子婴同样的心思,取我赵高项上人头。

    人生就像洢水河畔的一梦,真实又梦幻。神备于心,道备于形,腐朽可化为神奇,润物万物而无声。

    大笑着,赵高走近咸阳宫中。片刻后,一股鲜血渐渐从宫殿中缓缓流淌而出。士卒的刀剑还留着血滴,子婴仍一脸惊恐,身着华服的赵高面朝地躺在宫殿中,鲜血浸染了身下。

    赵高临死前对子婴说了些什么,无人得知。数月后,刘邦攻入咸阳。又过了数月,项羽也来到咸阳。子婴与嬴秦宗室皆被项羽坑杀。

    子婴被推入坑中时,赵高临死前的大笑又映入眼帘,子婴也笑了。他只笑了一下,就被泥土呛到,随后他被永久地埋入黄土之中,一如他的帝国。

    赵高、公子嘉,我到底是哪一个。其实,我并不是真正的公子嘉,我只是公子嘉身边的马奴。真正的公子嘉已经战死在邯郸城下。

    那天当我抱着公子嘉走近大殿时,空旷的大殿了无人声,像是有堵墙,阻挡了城外的厮杀声。

    公子嘉和太后一起焚化了,也不存在什么神奇的面膜,能让我换成新的脸。春平君与公子嘉本就是叔侄,相貌相近,不是熟人或是贴身服侍之人一眼是分辨不出的。知晓偷天换日实情的只有庞煖、春平君二人。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他们二人对我委以大任。我只是个马奴,生在代地,母亲是隶臣妾,父亲不知为何人。母亲透露可能是个胡人,匈奴人、林胡人还是东胡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具有与生俱来的骑射驾车的才能。公子嘉一到代地就发现了我,居然让我做了他的车夫,那年我才不到14岁。

    公子嘉外表清冷高傲,王室贵胄的气质总能拒人以千里之外,用其他人的话说,邯郸习气颇重,似乎与苍茫的代地格格不如。我却喜欢公子嘉,我发现公子嘉清冷高傲的外表下是颗仁爱的心,只是他长居深宫之中,后又遭到贬斥,把自己的感情藏了起来。

    我驾着车,带着公子嘉在草原上驰骋,又教公子嘉骑马,公子嘉为此摔下来好几次。随从们纷纷斥责我,公子嘉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最让我感激的是,公子嘉替我母亲赎回了自由身。

    赵成比我小三岁,不是我的亲弟弟。赵成是宗室子弟,名列宗室名册,只是因为是庶支,受尽邯郸嫡脉子弟的排挤羞辱。公子嘉却不同,待赵成如亲弟。待赵成十五岁时,公子嘉让赵成行了成人礼,并请名师教习赵成剑术骑射。对外,公子嘉说我与赵成都是他的庶支族弟,好让旁人不敢欺辱。

    对了,还有庞煖。白发苍苍的庞煖束手而立,总是笑盈盈地看着我,摸摸我的脑袋。庞煖从不为任何事生气,说话条理分明,总能用最浅显的话语解释深奥的道理。

    庞煖每次给公子嘉讲学时,我在一旁也受益匪浅。久了,我向庞煖开口想学字。庞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的我心里发毛,我以为要求太过分,连忙告退。庞煖喊住了我,点点头同意我学字。

    令我吃惊的还在后面,庞煖教授我的并不是赵国的大篆,而是秦国的小篆。学字之余,还学习秦国的律法。我不清楚,庞煖是否早就在布局,不管赵国是否被灭国,我都将是他打入秦国棋局的一枚棋子。

    是啊,我是颗不起眼的棋子,或许正如庞煖说的,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

    我这颗不起眼的棋子却搅动了天下的棋局。

    如果在另外一个世界见到他们,我会对庞煖说,我这枚小小的棋子不止搅动了天下的大局,更跳出你的棋局外。赵国如你们所愿,复国了,至于赵歇能在天下乱局中撑多久就要看他的天命了。

    我倒下的那一刻,我解脱了,我太累了。郁湘死后我就把自己埋进深渊,没有一丝阳光透进。复仇是孤独的,我的心智并不如我想的那样坚强,我曾无数次迷失在权力的觥筹交错之中。

    这点上,我佩服郭开。虽然郭开也算是灭国的仇人,但他的心智却远强于我。作为智伯后人,郭开入赵是为了灭赵;我入秦是为了灭秦,彼此殊途同归。郭开潜入赵国数十年,处心积虑筹划灭赵大计,大功告成之际却悄然离去不知所踪。当然也可能被始皇帝灭口,但对于复仇者来说,大仇得报的一瞬间,所有的结局都不重要了。

    还有旃,他是个伶人,却可能是世上唯一能看穿我心思的人。

    旃曾经在我面前表演瞬间换衣服的戏法,我懂他的意思。我没有回避,更没有恼怒,那一刻我无比的轻松愉悦,不用再刻意掩饰什么。

    我摸着旃的头说,你要是不是侏儒,投身于信陵君那样的豪杰门下,必能名震天下。旃顿住了,我感觉泪珠在他眼中打转,一转身他又恢复了伶人面目,在我面前滑稽地跳来跳去。

    我喜欢旃,我们是一类人。子婴召见我时,旃拉住了我的衣角,他仿佛预知了我的归宿。我对他说,保重吧。离去之时我给他一个盒子,盒子里不是他物,正是和氏璧。

    秦二世东巡之际,我遣人偷偷去赵王宫把和氏璧拿了出来。曾经,和氏璧价值十五城,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和氏璧仅仅是赵国在我心中的念想。

    和氏璧被我特意用石头包裹,不砸破表面的石头难以窥探和氏璧的光泽。赵人爱玉,信奉君子比德于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道理。为了和氏璧,赵人不惜与秦人兵戎相见,我却把这举世无双的宝玉送个一位伶人。

    我笑了,这是我留给世间的幽默吗。

    百年来秦国始终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地位,和“四塞”的险要是分不开的。东面函谷关、西面大散关、南面武关、北面萧关,四塞就是关中的城门。关中唯一有城墙的是秦王的宫城。这宫城的厚度高度不要说与临淄比,连邯郸都比不过。并非秦人不爱建城墙,而是秦人百年始终处于攻势,他们从未想到有一天真会有人从外面打进来。

    商君变法以来,秦人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一闻征战,青年踊跃参军,妻儿送别不忘嘱托丈夫儿子多挣点爵位回家。爵位意味着土地和地位,黔首能做到五大夫已是光宗耀祖,可做县吏为政一方。

    然而秦人没明白,征战是有尽头的,天下之大远超凡人想象。地伐不尽,国灭不尽,而百姓却已疲敝。爵位吸引再大,但终究抵不过岭南的瘴气,草原的寒冷。庞煖说的对,累累白骨堆砌的战功其实是得不偿失。就如同一个国家听闻有战事就蠢蠢欲动,就欲起兵戈争胜,则离破亡也不远了。

    商君创立的军功爵制更是秦国钳制百姓的法宝。军功爵制设计极为精妙,其妙在普通人获得低级爵位比较容易,但从不更至大夫起就难上加难,“九罚一赏”的军法更可能让百姓收割了一批敌军人头还倒欠朝廷甲盾,百姓一生困于耕战,不知礼乐。

    贵族也不例外,严苛的律法让贵族动辄得咎削爵,贵族数量、爵位等级受到严格限制,确保君权独尊。

    即使如此,军功爵制仍是秦国社会的根基,更像是人人追寻的信仰。我做了丞相后,故意让秦二世封我为安武侯,爵至彻侯。我就是要让秦人知道,你们百年来信奉的军功爵在我赵高眼里不过是个随处玩弄的物件,我要让秦人的信仰从此崩塌。

    关东义军之中,刘邦是个很特别的人。我曾把消息放出去,我愿意与关东义军里应外合,好处是要让我在关中称王。我本以为关东群雄会争着与我联络,结果刘邦是唯一与我联络的人。

    想到项羽之流还在考虑要不要灭秦之后给我封王,我就觉得好笑。反倒是刘邦派来的陈平让我眼前一亮。他的眼睛像极了我曾经的上司,甘罗。然而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天底下哪有一模一样的人。甘罗劝我多读读《左传》,可我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只知道钻营之道,对真正的学问弃之不理。

    陈平看着干巴瘦弱,却有滔滔的口才,更有一双能看破人心的眼睛。能招徕这样的人才,刘邦必不是凡品。当我说出我的想法时,陈平愣住了,许久他对我说,丞相忍辱负重二十年,请受平一拜。我点点头,对陈平说,进关中只是第一步,你们今后的路还长着,就看天命谁属了。

    堇儿在子婴登基的前一天晚上就离开了咸阳。我让阎乐带着堇儿远遁,去秦岭、陇西或是巴蜀。我完全能预料到,楚人一旦杀入咸阳,必将疯狂报复,咸阳乃至整个关中都会被战火吞噬,化为灰烬。

    我见过灭国时的惨景,残垣断壁,尸横遍野,千里焦土。堇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牵挂,我要保住女儿,让女儿在人性泯灭的乱世生存下来。

    我也不知道该指点她去哪里,她天资聪颖一如她的母亲。但愿她能活下来吧,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堇儿出生于丁未日,我日后的遭遇似乎应验了此日出身的孩子会遭逢失去母亲,父亲蹲大牢的宿命。夜里,我站在咸阳宫的台阶上仰望星空。咸阳宫顶上方的的紫宫星特别闪耀,是预示着咸阳宫迎来新主人还是天下迎来新主君。

    我不太相信天命,我更相信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堇儿带给我的宿命是上天给我的考验。圣人常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常数;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叔孙通与儒生们长篇大论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骗完秦二世,转身就跑了。现在想想,叔孙通是看破时局的大才。再想到昌文君死前说的亢龙有悔,秦之鼎盛便是走向灭亡的开始。

    神备于心,道备于形,一切终为尘土。

    后记。

    赵堇没有远走高飞,她选择了隐于秦岭。秦岭山脉连绵上千里,峰峦层叠,外人不易闯入。刘邦的军队进入咸阳约法三章,军纪尚好。赵堇觉得能在乱世中约束军纪的,必目光高远,于是她混进刘邦军队做了女医官。

    果然不久之后,项羽来了。他带着满腔的怒火焚毁了咸阳宫群,大火数月不熄。项羽的军队更把怒火倾斜在普通秦人身上,一时间关中尸横遍野,白骨累累。

    项羽分封诸侯,把刘邦分到了蜀地。赵堇继续选择跟随刘邦大军去了蜀地,并在蜀地产下一子。至于丈夫阎乐,没有如传言般死于公子婴之手,而是改头换面成了刘邦军队的一名屯长,后凭借军功成为五百主,却不幸地战死在荥阳。阎乐是赘婿,所生之子采母姓,子又生子。

    在给孙子起名时,已是古稀之年的赵堇回到了咸阳郊外的斄县。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孩子却在落叶归根时出生,就叫他赵禹吧。

    赵禹十三岁便做了学室子弟,又因文笔犀利,精于律法,从亭长、官蔷夫、县丞、令史,直至被郡守察举至长安任御史,汉武帝时又任中大夫、中尉、少府。

    当赵禹摸着少府的官印时,从来不苟言笑的他突然哭了,只因他想起祖母从小与他说起的曾祖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