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世而亡
三公四人，已去其三。此时再眼瞎的人也看得出，谁是朝堂最有权势者。内史马兴向秦二世上奏，丞相之位空缺，宜早定人选。不出所料，征求意见时群臣一直推举赵高担任丞相。
秦二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赵高虽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又忠心耿耿，但一个内臣短短三年从郎中令到廷尉，现在又要做丞相，晋升的太快了。
正式任命前，秦二世故意试探了赵高，赵高作出万死不敢就任的态度，向秦二世表明自己在皇帝身边做个郎中令已足以，岂敢有非分之想，外臣的推举是把自己架到火上烤。
赵高这招以退为进还真拿住了秦二世。秦二世虽有顾虑，但眼看赵高的态度如此恳切，自己安心不少。也罢，除了赵高也无别的人选了，反正赵高被自己攥在手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高最终被秦二世任命为中丞相。也不知是避开左右丞相都死于非命的忌讳，还是秦二世故意提醒赵高中人的身份，偏偏在丞相前面加了个中字。
赵高对此倒不以为然，不管是中丞相还是后丞相，毕竟已是相邦，群臣之首。除掉李斯无疑是赵高巨大的胜利，赵高沉浸在自己的胜利后没多久，便意识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李斯虽死，关东战事仍在继续。
章邯的节节胜利已经将关东义军避入绝境，六国恐怕又要覆灭。赵高的最关心的是刚刚复国的赵国。当反秦的浪潮席卷关东，当年在井陉假死，潜伏赵地数年的赵歇顺势起事。赵歇率族人杀死秦吏，占据赵国旧都信都，又携兵锋正盛迅速攻占邯郸，昭告天下赵国复国。
当年，年幼的赵歇作为宗室之后被迁往关中，一直被赵高暗中庇护，成年后赵歇被选入少府。少府机构繁杂、人员众多，赵歇品秩不高，在其中并不起眼。赵高安排赵歇在井陉假死，便是让赵歇在赵地暗中积蓄力量。
秦法在赵地不过才实行了十几年，赵人灭国之恨犹在。赵歇占据信都，赵人纷纷云集在赵歇的旗下。按照以往的秦律，赵歇与赵高脱不了举荐关系，赵高甚至要担连带责任，但此时秦律早已废弛，更没有人敢指控赵高了。
战局变化莫测，最让赵高意想不到的是项梁意外战死。项梁一死，赵国成为章邯的下一步目标。
先前，章邯被项梁击败后退入濮阳整顿人马，与项梁再战，又不胜。章邯于是改变策略，固守濮阳不出。在这期间，章邯等来了秦二世送来的援军。秦二世二年九月，就在李斯死后一个多月，秦二世下诏征发了关中所有的精锐士卒增援章邯。见章邯军容壮盛，楚军绕道进攻定陶。
项梁犯了致命错误，把后背露给了章邯。章邯趁项梁不备，人马衔枚轻装潜行，突然发动夜袭。楚军大败，项梁战死。项梁一死，六国恐惧，战场形势突然逆转。
项梁死后，章邯认为楚军不足惧，迅速北渡黄河，进攻赵歇。赵歇不敌，弃守邯郸。章邯攻占邯郸后彻底焚毁了邯郸城，百年赵都化为尘埃。章邯紧追不舍，与王离等将合围赵歇于巨鹿城。
消息传到咸阳，君臣振奋。赵高无奈，只得率群臣向秦二世祝贺。秦二世再次恢复了继位时的意气风发，一不留神调侃了赵高，却不曾想种下杀身之祸。
秦二世的调侃在赵高看来是对赵人最大的侮辱。李斯要死，秦二世也要死，你们都得死，妨碍我复国灭秦的都要死。
赵高意识到自己逐渐迈向癫狂，但他控制不住，他要秦国随他一起坠入深渊。
此时楚人重振旗鼓，兵分两路，一路为宋义、项羽，北上解巨鹿之围，另一路为沛公刘邦，直接进攻关中。纵使赵高不谙熟军事，也看得出项羽所部为楚军精锐。
坐收秦赵相争并不符合楚的利益，赵楚已成掎角之势。赵亡，则楚再无盟友。至于刘邦，虽先前在雍丘斩杀李由，但似乎不是楚人主力，刘邦本人也非楚地贵族，要想直取关中也没那么容易。
若是项羽胜了，刘邦尚可有所作为；若是项羽败了，刘邦自会退兵。可是，要想解巨鹿之围，就要击败章邯。章邯军容齐整，麾下名将云集。章邯一面命王离等将加紧围攻巨鹿，一面修建甬道为王离输送军粮。
然而项梁虽死，楚人的魂还在。楚人的魂是项梁年轻的侄子，项羽。项羽于黄河边破釜沉舟，以示有进无退的决心。渡河后，项羽率先驾车猛攻章邯的甬道，九战九捷，北地名将苏角、涉间战死。此二人乃蒙恬旧部，蒙氏的最后一点人马在此战中耗尽。
章邯溃逃，丢下还在围攻巨鹿的王离。巨鹿城内的赵军见秦军大败，顺势杀出城与楚军合攻王离。王离不敌，被俘，众多王氏子弟在此战中战死或被俘，王氏在咸阳一蹶不振。
听到巨鹿之战消息的赵高，心头为之一振。战前，他并不看好驰援的楚军。一向慵懒散漫的楚人却在项羽的率领下成为无坚不摧的劲旅，章邯、王离一个溃败，一个被俘。项羽，赵高默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
楚人，正如他们的先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秦统六国，起于灭三晋，奠基在灭楚。想不到短短十几年，运势就截然相反。
“章邯现在何处？”赵高问道。
一旁的曹掾答道，“章邯退至棘原，与楚军隔漳水对峙。”
“章邯兵力还剩多少？”
“据治粟内史对输送粮草的计算，章邯尚有二十万”，曹掾似乎是怕赵高担心，故意补了一句，“请丞相放心，巨鹿虽败，我军元气未伤。只要稍加整顿，必能再获全胜。”
赵高微微一笑，心中却想，下一步就要让章邯变成冢中枯骨。
章邯不久收到秦二世的诏书，诏书中痛斥章邯败军失将，催促章邯速与楚军再战，更言若不能转败为胜，必严惩不怠。
章邯接到诏书，心中的恐惧久久不能平复。他仿佛一闭上眼，就看到李斯处刑时候的样子。
再战谈何如意啊。虽然秦军主力勉强从巨鹿抽身，但军械粮草损失殆尽，士气低落短期无法再战。章邯只能一面坚守营寨，一面派长史司马欣前往咸阳请求粮草调拨，顺便摸摸秦二世的底。
长史司马欣以狱吏起家，得李斯赏识破格提拔为丞相长史，又派往章邯军中担任长史，明曰辅助，实为监督章邯。章邯心知肚明，但李斯死后司马欣也日渐恐惧，二人自然地走到了一块儿。
司马欣马不停蹄地赶往咸阳，路上他已得知另一路楚军由沛县刘邦率领正攻向关中南面的武关。秦国的生死已在一线之间。
司马欣在咸阳宫外的司马门呆了三天也不得接见，既见不到秦二世，也见不到赵高。司马欣内心不安，只得整天徘徊于司马门。三日后的一天夜里司马欣辗转难眠，心神不定，临阵多年的直觉发出警讯，今夜必有危险。司马欣果断逃出咸阳，甚至避开直道，专挑行人罕至的山路逃回军营。
“兄长，你这张打草惊蛇真是妙啊。愚弟只是派人在司马欣住处晃了一圈，他就跑了”，赵成得意地笑道。
“司马欣新拜之将，正是惊弓之鸟。此时吓他一下，他必不敢再回咸阳。”
“那章邯那边？”
“李斯身死族灭，自己又遭逢大败，章邯岂能不惧。司马欣又惊恐逃去，坐实了章邯内心的恐惧。司马欣会直言，是我赵高嫉妒章邯，仗打赢了我要抢功，仗打输了我要怪罪于他。章邯一旦动摇，秦军必会一败再败，直到把这最后的精锐葬送掉。”
“章邯毕竟还有二十万人呢，不会这么快就再败吧。”
“确实，所以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何事？”
“去给二世皇帝套上死亡的刑具。”
“兄长是想抽调秦国釜底的第二根薪，皇帝的威严”，赵成心里也通亮起来。
赵高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弟弟。
没过几日，咸阳城里就流传着指鹿为马的流言。甚至有伶人将这流言改编成戏谑的滑稽戏，在咸阳街头广为传唱。老秦人听了无不唉声叹气，甚至痛哭流泪。
秦献公以来，秦国历代君王无一不是雄才大略，七代君王励精图治百年，秦国才能一统天下。谁曾想，集历代君王大成于一身的始皇帝居然会传位给昏聩的公子。
指鹿为马的闹剧，不止显出君主的昏聩，更显出整个秦国朝堂被赵高一人所掌控，死气沉沉，无人敢言，众人像是默契般三缄其口等待迎接秦国最后的命运。
秦二世不是傻子，他眼睁睁地看着赵高指鹿为马的一出戏，抢走了他手中的权力。他想对着昔日的老师发怒，指责他忘恩负义，可是赵高明面上并没有任何忤逆之举。他一再反驳赵高，这明明是鹿嘛。他并不是想和赵高争辩白马非马的命题，他希望赵高公然颠倒黑白的闹剧会有人上前阻止。
可惜，他失望了。鸦雀无声的朝堂只剩下赵高的戏谑声，自己的辩驳也过于苍白无力。悔恨的情绪一时间涌上心头，在整天沉迷在甘泉宫嘻戏，把登基之初的雄心壮志丢于脑后，大事小事都依赖赵高，以至于不知何时赵高已经掌握了整座朝堂。李斯、冯去疾、冯劫，要是他们还在，哪轮得上赵高大言不惭。
带着悔恨无奈回到甘泉宫的秦二世，看到眼前宏伟精美的宫殿楼阁、各有风姿的六国美人，世上有何事何物能比得上眼前的这番美好。
赵高曾对自己说，先帝在位时间够久，群臣不敢在先帝面前为非作歹；而自己年少继位，老臣多有轻视，与之廷议容易暴露经验不足的弱点；天子自称朕，朕者，舟之缝理，即天下的意志，不可轻易被臣下知晓天子所想。赵高主动请命，愿做自己在朝堂的提线木偶，自己垂拱而治即可，现在看来自己倒像是赵高的提线木偶。
廷议之时，有位大臣奏报武关告急，被赵高打断。武关，大秦的南关，楚人真的杀到了吗，那章邯现在身在何处。唉，罢了罢了，就做个逍遥皇帝吧，外面的破烂事就让赵高去收拾吧。什么承继天命，什么励精图治，都不如及时行乐。
秦二世自嘲地笑着，一步一步走向甘泉宫深处。
指鹿为马之后的赵高其实紧张了几天。秦二世毕竟是皇帝，如果他要下诏废除自己，还真是件麻烦的事，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自己的布局还没有完成。
在赵高的周围，弟弟赵成接替自己成了郎中令，女婿阎乐从咸阳尉升任咸阳令，掌控了咸阳城内外。另一个神秘人物，内史马兴也来到赵高身边。
马兴，马服君赵奢的后人。早在秦迁六国遗族充实关中前，马兴一族就在关中定居下来。马兴以赵奢的封号为姓氏，低调行事，不与六国遗族往来。
马兴和赵高不同，前期默默无闻，后期突然崛起，被始皇帝赏识拔擢。始皇帝最后一次出巡前，马兴被任命内史。秦昭襄王以来，非秦人出身担任内史的，马兴还是第一人。
马兴崛起太快，成为内史后赵高才意识到马兴也是赵人。赵高猜测，马兴的崛起与他在陇西担任地方官有关。李信经略陇西，马兴为李信筹集粮草马匹士卒，保证了前线充足的供应，正是始皇帝欣赏的官吏类型。
赵高观察马兴很久，才对马兴说出一些实情。赵高在赌，可他不得不赌，没有马兴的支持，他控制不了咸阳，更控制不了关中。马兴的冷静远远超出赵高的预料，一脸平静的马兴只对赵高说了一句，
“唯丞相之名是从。”
赵高担任丞相后，看到的是关东战事的惨烈。巨鹿战败后章邯退到漳水与项羽对峙。这个局面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章邯再一次战败，章邯居然降了项羽。
哈哈，章邯居然降了。上次投降的秦人还要追溯到邯郸城下的郑安平。那次投降地震了秦国朝堂，应侯范雎被罢相，一个时代的落幕。
秦人颇有古周人的遗风，以战死为荣，战死的魂魄会回到生命之源渭水。如今不是章邯一人投降，是二十万秦人随章邯一起弃甲。不知秦国历代先王看到这番场景作何感想。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秦之灭亡就在眼前。丧失斗志的将士、混乱的秦律、昏庸的皇帝、沉默的朝堂，还有我赵高这样的佞臣，这么多灭亡的先兆聚在了一起。
赵高仰头看向星空，紫微星似乎也不如先前闪烁，天命轮替在即。
灭秦在此一举。
另一个良机也来到赵高面前。沛县的刘邦在击破杨熊后，已兵临武关城下。太尉杨熊是仅剩的名将了，杨熊战败躲进荥阳固守。赵高以秦二世的名义问斩杨熊，杨熊一死，秦人再无将可派。
赵高从未听过刘邦此人，估计和陈胜一般，也是楚地的黔首。楚人，楚人，赵高心里默念着，脑子里华洢夫人、昌平君的身影一晃而过。
赵高看向甘泉宫的方向，他决定再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他把决定说出来时，冷静如水的马兴也嘴角颤抖。赵高笑了，做成这件大事，他这颗躬身入局的棋子就要走到终结大龙的时刻了。
自我放逐的秦二世开始频频做噩梦，近日来更是梦到一只硕大无比的白虎扑向自己的车驾，咬死了左骖马。秦二世召太仆来解梦，太仆回答这是泾水作祟。想到自己杀了这么多宗室手足，难道是化作泾水鬼魂来找自己索命。秦二世越发焦躁，整晚难以入眠。
不得已，秦二世听从太仆的建议，到望夷宫斋戒。秦二世没有想到，望夷宫远离咸阳宫，正是赵高为其选的葬身之所。
踏入望夷宫的那天，秦二世便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阴冷。不仅是天气，心里更是跳的不停。待了几日，秦二世实在觉得心烦，走到长廊上透透气。面前骊山的美景依然没能让秦二世心情平复下来，转身离去时猛地注意到宫中的郎卫都是生面孔。旁边的小黄门解释道，奉丞相之命，宫中部分郎卫被淘换。
“郎卫淘换怎么不报于朕”，秦二世不满道。想到以前，就算再小的事，自己再不耐烦的时候，赵高都会逐一禀告。
忽然，宦官们像一群碰上狩猎的麋鹿，猛地向四周逃散。秦二世还没晃过神来，一支飞箭竟穿入坐帐。一时间飞箭如雨，秦二世慌忙跑向寝室。箭雨之后，惊叫声也平息下来。秦二世抬眼看去，咸阳令阎乐已经带着一群士卒闯进寝室，围住了秦二世。
“阎乐，你这是何意？”秦二世虽有些惊恐，却仍强装镇定。余光所至，秦二世注意到阎乐的袖口沾上的血迹。
“陛下，你骄横纵恣，屠杀吏民，无道已极，天下百姓都背你而去，你自己说怎么办吧”。阎乐不止咄咄逼人，语气中更是充满了傲慢与轻视，秦二世震惊之余变的气急败坏。
秦二世望着围住自己的阎乐和一众卫士，瞥了一眼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宦官们，明白大势已去。
秦二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只是不知道阎乐来的路上已经扶尸百具，胆敢阻挡的都被阎乐斩杀。而整座咸阳宫城，在赵高的授意下已经关闭城门，不放一人一马进出。
阎乐见秦二世不识趣，上前一脚踹翻秦二世，厉声喝道，“丞相已于大臣们商议，共推公子婴为新君。”
秦二世全身发抖，战栗地说道，“朕可否再见丞相一面，毕竟朕与丞相师徒情谊十几年，这”。
未等秦二世说完，阎乐只蹦出两个字，“不可”。
“我可否得一郡封地，保留王的头衔”
“不可。”阎乐还是两个字。
“那我放弃王爵，做个公侯如何？”
“不可。”
“我愿贬为平民，与黔首无异。对，就和那些没军功的宗室闲散子弟一样。”
阎乐看着欲哭无泪的秦二世，不知是怜悯还是嘲笑，清叹一声，“我奉丞相之命而来，岂能擅做主张。”
阎乐拔出腰间的佩剑，递给秦二世，“昔日沙丘之变，陛下安知有今天乎。”
“不不不，请代禀丞相，我全家愿为戊卒，前往关东平叛，丞相知道的，我骑射一向很好。。。”
阎乐不等秦二世絮絮叨叨说完，抽出腰带勒住了秦二世的脖子。秦二世的声音逐渐变弱，一会儿就没了气息。阎乐拿起剑又往秦二世脖子上抹了一下。
“废帝胡亥畏罪自杀。敢反抗者，同此下场。”身边的几位校尉诺了一声，随即把阎乐这道命令传遍整座咸阳宫。
秦二世歪躺在地上，和他的长兄扶苏一样，化作一滩肉泥。
秦二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赵高虽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又忠心耿耿，但一个内臣短短三年从郎中令到廷尉，现在又要做丞相，晋升的太快了。
正式任命前，秦二世故意试探了赵高，赵高作出万死不敢就任的态度，向秦二世表明自己在皇帝身边做个郎中令已足以，岂敢有非分之想，外臣的推举是把自己架到火上烤。
赵高这招以退为进还真拿住了秦二世。秦二世虽有顾虑，但眼看赵高的态度如此恳切，自己安心不少。也罢，除了赵高也无别的人选了，反正赵高被自己攥在手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高最终被秦二世任命为中丞相。也不知是避开左右丞相都死于非命的忌讳，还是秦二世故意提醒赵高中人的身份，偏偏在丞相前面加了个中字。
赵高对此倒不以为然，不管是中丞相还是后丞相，毕竟已是相邦，群臣之首。除掉李斯无疑是赵高巨大的胜利，赵高沉浸在自己的胜利后没多久，便意识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李斯虽死，关东战事仍在继续。
章邯的节节胜利已经将关东义军避入绝境，六国恐怕又要覆灭。赵高的最关心的是刚刚复国的赵国。当反秦的浪潮席卷关东，当年在井陉假死，潜伏赵地数年的赵歇顺势起事。赵歇率族人杀死秦吏，占据赵国旧都信都，又携兵锋正盛迅速攻占邯郸，昭告天下赵国复国。
当年，年幼的赵歇作为宗室之后被迁往关中，一直被赵高暗中庇护，成年后赵歇被选入少府。少府机构繁杂、人员众多，赵歇品秩不高，在其中并不起眼。赵高安排赵歇在井陉假死，便是让赵歇在赵地暗中积蓄力量。
秦法在赵地不过才实行了十几年，赵人灭国之恨犹在。赵歇占据信都，赵人纷纷云集在赵歇的旗下。按照以往的秦律，赵歇与赵高脱不了举荐关系，赵高甚至要担连带责任，但此时秦律早已废弛，更没有人敢指控赵高了。
战局变化莫测，最让赵高意想不到的是项梁意外战死。项梁一死，赵国成为章邯的下一步目标。
先前，章邯被项梁击败后退入濮阳整顿人马，与项梁再战，又不胜。章邯于是改变策略，固守濮阳不出。在这期间，章邯等来了秦二世送来的援军。秦二世二年九月，就在李斯死后一个多月，秦二世下诏征发了关中所有的精锐士卒增援章邯。见章邯军容壮盛，楚军绕道进攻定陶。
项梁犯了致命错误，把后背露给了章邯。章邯趁项梁不备，人马衔枚轻装潜行，突然发动夜袭。楚军大败，项梁战死。项梁一死，六国恐惧，战场形势突然逆转。
项梁死后，章邯认为楚军不足惧，迅速北渡黄河，进攻赵歇。赵歇不敌，弃守邯郸。章邯攻占邯郸后彻底焚毁了邯郸城，百年赵都化为尘埃。章邯紧追不舍，与王离等将合围赵歇于巨鹿城。
消息传到咸阳，君臣振奋。赵高无奈，只得率群臣向秦二世祝贺。秦二世再次恢复了继位时的意气风发，一不留神调侃了赵高，却不曾想种下杀身之祸。
秦二世的调侃在赵高看来是对赵人最大的侮辱。李斯要死，秦二世也要死，你们都得死，妨碍我复国灭秦的都要死。
赵高意识到自己逐渐迈向癫狂，但他控制不住，他要秦国随他一起坠入深渊。
此时楚人重振旗鼓，兵分两路，一路为宋义、项羽，北上解巨鹿之围，另一路为沛公刘邦，直接进攻关中。纵使赵高不谙熟军事，也看得出项羽所部为楚军精锐。
坐收秦赵相争并不符合楚的利益，赵楚已成掎角之势。赵亡，则楚再无盟友。至于刘邦，虽先前在雍丘斩杀李由，但似乎不是楚人主力，刘邦本人也非楚地贵族，要想直取关中也没那么容易。
若是项羽胜了，刘邦尚可有所作为；若是项羽败了，刘邦自会退兵。可是，要想解巨鹿之围，就要击败章邯。章邯军容齐整，麾下名将云集。章邯一面命王离等将加紧围攻巨鹿，一面修建甬道为王离输送军粮。
然而项梁虽死，楚人的魂还在。楚人的魂是项梁年轻的侄子，项羽。项羽于黄河边破釜沉舟，以示有进无退的决心。渡河后，项羽率先驾车猛攻章邯的甬道，九战九捷，北地名将苏角、涉间战死。此二人乃蒙恬旧部，蒙氏的最后一点人马在此战中耗尽。
章邯溃逃，丢下还在围攻巨鹿的王离。巨鹿城内的赵军见秦军大败，顺势杀出城与楚军合攻王离。王离不敌，被俘，众多王氏子弟在此战中战死或被俘，王氏在咸阳一蹶不振。
听到巨鹿之战消息的赵高，心头为之一振。战前，他并不看好驰援的楚军。一向慵懒散漫的楚人却在项羽的率领下成为无坚不摧的劲旅，章邯、王离一个溃败，一个被俘。项羽，赵高默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
楚人，正如他们的先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秦统六国，起于灭三晋，奠基在灭楚。想不到短短十几年，运势就截然相反。
“章邯现在何处？”赵高问道。
一旁的曹掾答道，“章邯退至棘原，与楚军隔漳水对峙。”
“章邯兵力还剩多少？”
“据治粟内史对输送粮草的计算，章邯尚有二十万”，曹掾似乎是怕赵高担心，故意补了一句，“请丞相放心，巨鹿虽败，我军元气未伤。只要稍加整顿，必能再获全胜。”
赵高微微一笑，心中却想，下一步就要让章邯变成冢中枯骨。
章邯不久收到秦二世的诏书，诏书中痛斥章邯败军失将，催促章邯速与楚军再战，更言若不能转败为胜，必严惩不怠。
章邯接到诏书，心中的恐惧久久不能平复。他仿佛一闭上眼，就看到李斯处刑时候的样子。
再战谈何如意啊。虽然秦军主力勉强从巨鹿抽身，但军械粮草损失殆尽，士气低落短期无法再战。章邯只能一面坚守营寨，一面派长史司马欣前往咸阳请求粮草调拨，顺便摸摸秦二世的底。
长史司马欣以狱吏起家，得李斯赏识破格提拔为丞相长史，又派往章邯军中担任长史，明曰辅助，实为监督章邯。章邯心知肚明，但李斯死后司马欣也日渐恐惧，二人自然地走到了一块儿。
司马欣马不停蹄地赶往咸阳，路上他已得知另一路楚军由沛县刘邦率领正攻向关中南面的武关。秦国的生死已在一线之间。
司马欣在咸阳宫外的司马门呆了三天也不得接见，既见不到秦二世，也见不到赵高。司马欣内心不安，只得整天徘徊于司马门。三日后的一天夜里司马欣辗转难眠，心神不定，临阵多年的直觉发出警讯，今夜必有危险。司马欣果断逃出咸阳，甚至避开直道，专挑行人罕至的山路逃回军营。
“兄长，你这张打草惊蛇真是妙啊。愚弟只是派人在司马欣住处晃了一圈，他就跑了”，赵成得意地笑道。
“司马欣新拜之将，正是惊弓之鸟。此时吓他一下，他必不敢再回咸阳。”
“那章邯那边？”
“李斯身死族灭，自己又遭逢大败，章邯岂能不惧。司马欣又惊恐逃去，坐实了章邯内心的恐惧。司马欣会直言，是我赵高嫉妒章邯，仗打赢了我要抢功，仗打输了我要怪罪于他。章邯一旦动摇，秦军必会一败再败，直到把这最后的精锐葬送掉。”
“章邯毕竟还有二十万人呢，不会这么快就再败吧。”
“确实，所以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何事？”
“去给二世皇帝套上死亡的刑具。”
“兄长是想抽调秦国釜底的第二根薪，皇帝的威严”，赵成心里也通亮起来。
赵高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弟弟。
没过几日，咸阳城里就流传着指鹿为马的流言。甚至有伶人将这流言改编成戏谑的滑稽戏，在咸阳街头广为传唱。老秦人听了无不唉声叹气，甚至痛哭流泪。
秦献公以来，秦国历代君王无一不是雄才大略，七代君王励精图治百年，秦国才能一统天下。谁曾想，集历代君王大成于一身的始皇帝居然会传位给昏聩的公子。
指鹿为马的闹剧，不止显出君主的昏聩，更显出整个秦国朝堂被赵高一人所掌控，死气沉沉，无人敢言，众人像是默契般三缄其口等待迎接秦国最后的命运。
秦二世不是傻子，他眼睁睁地看着赵高指鹿为马的一出戏，抢走了他手中的权力。他想对着昔日的老师发怒，指责他忘恩负义，可是赵高明面上并没有任何忤逆之举。他一再反驳赵高，这明明是鹿嘛。他并不是想和赵高争辩白马非马的命题，他希望赵高公然颠倒黑白的闹剧会有人上前阻止。
可惜，他失望了。鸦雀无声的朝堂只剩下赵高的戏谑声，自己的辩驳也过于苍白无力。悔恨的情绪一时间涌上心头，在整天沉迷在甘泉宫嘻戏，把登基之初的雄心壮志丢于脑后，大事小事都依赖赵高，以至于不知何时赵高已经掌握了整座朝堂。李斯、冯去疾、冯劫，要是他们还在，哪轮得上赵高大言不惭。
带着悔恨无奈回到甘泉宫的秦二世，看到眼前宏伟精美的宫殿楼阁、各有风姿的六国美人，世上有何事何物能比得上眼前的这番美好。
赵高曾对自己说，先帝在位时间够久，群臣不敢在先帝面前为非作歹；而自己年少继位，老臣多有轻视，与之廷议容易暴露经验不足的弱点；天子自称朕，朕者，舟之缝理，即天下的意志，不可轻易被臣下知晓天子所想。赵高主动请命，愿做自己在朝堂的提线木偶，自己垂拱而治即可，现在看来自己倒像是赵高的提线木偶。
廷议之时，有位大臣奏报武关告急，被赵高打断。武关，大秦的南关，楚人真的杀到了吗，那章邯现在身在何处。唉，罢了罢了，就做个逍遥皇帝吧，外面的破烂事就让赵高去收拾吧。什么承继天命，什么励精图治，都不如及时行乐。
秦二世自嘲地笑着，一步一步走向甘泉宫深处。
指鹿为马之后的赵高其实紧张了几天。秦二世毕竟是皇帝，如果他要下诏废除自己，还真是件麻烦的事，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自己的布局还没有完成。
在赵高的周围，弟弟赵成接替自己成了郎中令，女婿阎乐从咸阳尉升任咸阳令，掌控了咸阳城内外。另一个神秘人物，内史马兴也来到赵高身边。
马兴，马服君赵奢的后人。早在秦迁六国遗族充实关中前，马兴一族就在关中定居下来。马兴以赵奢的封号为姓氏，低调行事，不与六国遗族往来。
马兴和赵高不同，前期默默无闻，后期突然崛起，被始皇帝赏识拔擢。始皇帝最后一次出巡前，马兴被任命内史。秦昭襄王以来，非秦人出身担任内史的，马兴还是第一人。
马兴崛起太快，成为内史后赵高才意识到马兴也是赵人。赵高猜测，马兴的崛起与他在陇西担任地方官有关。李信经略陇西，马兴为李信筹集粮草马匹士卒，保证了前线充足的供应，正是始皇帝欣赏的官吏类型。
赵高观察马兴很久，才对马兴说出一些实情。赵高在赌，可他不得不赌，没有马兴的支持，他控制不了咸阳，更控制不了关中。马兴的冷静远远超出赵高的预料，一脸平静的马兴只对赵高说了一句，
“唯丞相之名是从。”
赵高担任丞相后，看到的是关东战事的惨烈。巨鹿战败后章邯退到漳水与项羽对峙。这个局面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章邯再一次战败，章邯居然降了项羽。
哈哈，章邯居然降了。上次投降的秦人还要追溯到邯郸城下的郑安平。那次投降地震了秦国朝堂，应侯范雎被罢相，一个时代的落幕。
秦人颇有古周人的遗风，以战死为荣，战死的魂魄会回到生命之源渭水。如今不是章邯一人投降，是二十万秦人随章邯一起弃甲。不知秦国历代先王看到这番场景作何感想。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秦之灭亡就在眼前。丧失斗志的将士、混乱的秦律、昏庸的皇帝、沉默的朝堂，还有我赵高这样的佞臣，这么多灭亡的先兆聚在了一起。
赵高仰头看向星空，紫微星似乎也不如先前闪烁，天命轮替在即。
灭秦在此一举。
另一个良机也来到赵高面前。沛县的刘邦在击破杨熊后，已兵临武关城下。太尉杨熊是仅剩的名将了，杨熊战败躲进荥阳固守。赵高以秦二世的名义问斩杨熊，杨熊一死，秦人再无将可派。
赵高从未听过刘邦此人，估计和陈胜一般，也是楚地的黔首。楚人，楚人，赵高心里默念着，脑子里华洢夫人、昌平君的身影一晃而过。
赵高看向甘泉宫的方向，他决定再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他把决定说出来时，冷静如水的马兴也嘴角颤抖。赵高笑了，做成这件大事，他这颗躬身入局的棋子就要走到终结大龙的时刻了。
自我放逐的秦二世开始频频做噩梦，近日来更是梦到一只硕大无比的白虎扑向自己的车驾，咬死了左骖马。秦二世召太仆来解梦，太仆回答这是泾水作祟。想到自己杀了这么多宗室手足，难道是化作泾水鬼魂来找自己索命。秦二世越发焦躁，整晚难以入眠。
不得已，秦二世听从太仆的建议，到望夷宫斋戒。秦二世没有想到，望夷宫远离咸阳宫，正是赵高为其选的葬身之所。
踏入望夷宫的那天，秦二世便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阴冷。不仅是天气，心里更是跳的不停。待了几日，秦二世实在觉得心烦，走到长廊上透透气。面前骊山的美景依然没能让秦二世心情平复下来，转身离去时猛地注意到宫中的郎卫都是生面孔。旁边的小黄门解释道，奉丞相之命，宫中部分郎卫被淘换。
“郎卫淘换怎么不报于朕”，秦二世不满道。想到以前，就算再小的事，自己再不耐烦的时候，赵高都会逐一禀告。
忽然，宦官们像一群碰上狩猎的麋鹿，猛地向四周逃散。秦二世还没晃过神来，一支飞箭竟穿入坐帐。一时间飞箭如雨，秦二世慌忙跑向寝室。箭雨之后，惊叫声也平息下来。秦二世抬眼看去，咸阳令阎乐已经带着一群士卒闯进寝室，围住了秦二世。
“阎乐，你这是何意？”秦二世虽有些惊恐，却仍强装镇定。余光所至，秦二世注意到阎乐的袖口沾上的血迹。
“陛下，你骄横纵恣，屠杀吏民，无道已极，天下百姓都背你而去，你自己说怎么办吧”。阎乐不止咄咄逼人，语气中更是充满了傲慢与轻视，秦二世震惊之余变的气急败坏。
秦二世望着围住自己的阎乐和一众卫士，瞥了一眼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宦官们，明白大势已去。
秦二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只是不知道阎乐来的路上已经扶尸百具，胆敢阻挡的都被阎乐斩杀。而整座咸阳宫城，在赵高的授意下已经关闭城门，不放一人一马进出。
阎乐见秦二世不识趣，上前一脚踹翻秦二世，厉声喝道，“丞相已于大臣们商议，共推公子婴为新君。”
秦二世全身发抖，战栗地说道，“朕可否再见丞相一面，毕竟朕与丞相师徒情谊十几年，这”。
未等秦二世说完，阎乐只蹦出两个字，“不可”。
“我可否得一郡封地，保留王的头衔”
“不可。”阎乐还是两个字。
“那我放弃王爵，做个公侯如何？”
“不可。”
“我愿贬为平民，与黔首无异。对，就和那些没军功的宗室闲散子弟一样。”
阎乐看着欲哭无泪的秦二世，不知是怜悯还是嘲笑，清叹一声，“我奉丞相之命而来，岂能擅做主张。”
阎乐拔出腰间的佩剑，递给秦二世，“昔日沙丘之变，陛下安知有今天乎。”
“不不不，请代禀丞相，我全家愿为戊卒，前往关东平叛，丞相知道的，我骑射一向很好。。。”
阎乐不等秦二世絮絮叨叨说完，抽出腰带勒住了秦二世的脖子。秦二世的声音逐渐变弱，一会儿就没了气息。阎乐拿起剑又往秦二世脖子上抹了一下。
“废帝胡亥畏罪自杀。敢反抗者，同此下场。”身边的几位校尉诺了一声，随即把阎乐这道命令传遍整座咸阳宫。
秦二世歪躺在地上，和他的长兄扶苏一样，化作一滩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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