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仗剑山庄
万籁俱寂，皓月当空。
楚不平走在街上，忽然一具“尸体”划过天空，摔到了他的跟前。
他心下一惊，连忙后退几步躲闪，眼睛却始终盯着正面朝地的这个人。
原来这不是具尸体，只是个不省人事的酒鬼，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年纪。腰负一把灰色长剑，看来约三尺四寸。
似乎是觉得脸部有些疼痛，“尸体”勉强翻了个身，仰天喃喃道：“好酒，好酒！”
十步之外，天香酒楼正门，蹿出一胖一瘦两个伙计，胖子手里拿着把菜刀，瘦子手里握着根长棍，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赶来。
“好家伙，这样扔都没摔死，这酒鬼命真够硬的。今天，就砍下他一只手，看他还敢不敢再来白吃白喝。”胖子说着就要动手，完全没注意到楚不平的存在。
楚不平一把折扇飞出，刹那间便击落了胖子手上的刀，地面随即响声铮铮。
那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扇子又飞回楚不平手中。
楚不平轻摇折扇，长身玉立，眼里发出寒光。
胖子还在惊愕，而瘦子棍指楚不平，口出狂言：“阁下少管闲事，我们天香酒楼可不是好惹的。”
“这人欠了你们多少钱？”
“六两银子。”那瘦子应声答道，话里倒是有几分底气。
“六两银子，你们就要他一只手？”
“这是我们的规矩。”胖子终于清醒过来，帮腔作答。
“好，我替他付了，顺便买你们一人一只手。”
楚不平说着便从袖中甩出两锭银子，不偏不倚飞落在地，在他们跟前一字排开。
好快的身手，并且收放自如，想来若是两枚暗器，他们早已小命不保。
“大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那瘦子神色骤变，立刻丢开长棍，扑通跪下，在地上磕起了响头。
那胖子见状，顾不得多想，也立刻有样学样，扑在地上哭爹喊娘。
“还不快滚！”
“是，滚，滚。”那两伙计拔起腿来就跑，两人均是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并且难分伯仲。
长街如洗，楚不平俯身上前，只一挥手，那两锭银子又卷回袖中。
就在此时，街边阴影处闪出一个人来，悄无声息，如同鬼魅。
“苏州城内，竟有如此蛮横的酒楼？”
“修远，我不是让你今天不要跟来。”
“属下不放心庄主，这才自作主张，庄主莫怪。”
“罢了，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人搬去庄内。”
“是。”路修远忍着酒鬼身上的臭味，将他扛在肩上。
“明天派几个弟兄，探一下这天香酒楼的底细。”
“是，属下领命。”
“走。”两人一跃而起，长街瞬时空无一人。
万籁俱寂，皓月当空。
***
“爹，娘，孩儿……孩儿……”酒鬼躺在床上，眉间冷汗直流。
一个丫鬟正捂着鼻子不停地帮他擦拭，另一个丫鬟正在准备茶水。
“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酒鬼兀的惊醒过来，左手抓住丫鬟的手，右手正在找他的剑。
床上并没有他的剑，他便把丫鬟反扣身前，右手掐上她的咽喉。
“少侠，少侠，莫要惊慌。”路修远就坐在门外院子里，他闻声便破门而入，“这里是仗剑山庄，少侠昨夜喝得酩酊大醉，我等不敢打扰，故而将少侠请来山庄暂住一宿。”
“仗剑山庄？”酒鬼似有耳闻，右手放松开来。
“少侠，不如等你洗浴一番，我们再谈。”
“我的剑呢。”酒鬼冷言冷语。
“少侠莫急，你的剑在这里。”路修远拿起桌上的剑，双手递去，酒鬼右手接住。
“男女授受不亲，少侠可以放开我家晴儿了吧。”
“失礼了。”既然对方愿意把剑奉上，看来并无歹意。再者，如果对方真有图谋，昨夜便可动手，何必等到今天。想到这里，酒鬼放开了抓住丫鬟的手。
晴儿显然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惊吓，腿软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翠儿，把晴儿扶走，还有，吩咐下人尽快准备，替这位公子梳洗一番。”
“是。”瑟瑟发抖的翠儿应声答道，上前慢慢地把晴儿扶了起来。
“少侠怎么称呼？”
“柳长风。”
“在下仗剑山庄护法，路修远。”
***
柳长风懒懒地躺在浴盆里，正惬意地享受着这一切。他的剑，就放在浴盆旁的桌子上，触手可及。这是剑客的经验，也是剑客的通病，无论如何，剑不离身。
按照仗剑山庄的规矩，为客人接风洗尘是要安排婢女的，但柳长风拒绝了。柳长风似乎在后悔这个决定，他把头埋进浴盆里，避免胡思乱想。
“这些日子风吹雨淋，竟连一个热水澡都没有泡过。”柳长风百味杂陈。
洗浴之后，换上新衣，回到厢房。
接着，柳长风坐在桌边，任由晴儿替他剃须、修发。
“公子，你的脸生得如此俊俏，下次对女人可要温柔点。”晴儿竟也不害怕了，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一面铜镜。
柳长风只有苦笑：“实在是失礼，往后若有吩咐，在所不辞。”
晴儿的脸瞬间红上耳梢：“公子，护法马上过来，晴儿先告退了。”
“客气。”柳长风话音刚落，晴儿就退了出去。
柳长风看着手中的铜镜，里面的那个人杏眼淡眉、面白如玉，已经半年不见了。
他感到一阵恍惚，而后脑袋像是被斧劈一般，疼得快要裂开。
“酒，酒，快给我酒。”铜镜掉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
***
屋顶立时破出一个大洞，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倒立刺剑而来，剑锋正对柳长风天灵。这一剑来势汹汹，千钧一发之际，柳长风疾速侧身，抽出桌边宝剑向上挥出，拨开黑衣人剑锋，在电光火石间，向后退出两步。
好险！
黑衣人一剑不成，翻身落地后，又跨步向前，连出数剑，剑招如狂风骤雨，令柳长风应接不暇。
柳长风且战且退，直退到墙边，此时退无可退，柳长风唯有后踩上墙，正面继续接招。接着两人一齐冲破屋顶，在空中继续缠斗。
黑衣人没想到这一招应对，轻功蓄劲不足，尽力使出最后一招“横扫千军”，欲趁柳长风迎击之时，抽身退向屋顶。
柳长风却似洞悉黑衣人意图，竟弃守反攻，一剑直劈，犹如华山压顶。
黑衣人这下落了下风，只能左手撑剑尖，右手撑剑柄，来抵御这一招。
黑衣人被蓄力一击，屋顶瞬时又破了一个洞。
柳长风似已胜券在握，他如落叶般悠然立在屋顶正脊。
但屋内并未传来响声。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四月的山风不绝。
偌大的山庄，偏院竟无一人。
不妙！
柳长风一个跃步，翻身落到正脊另一侧。
黑衣人果然深不可测，一剑又劈开屋顶，柳长风正是躲闪这一剑。
此时此刻，两人分立正脊两头，战斗一触即发。
“你是什么人？”柳长风赫然问道。
作答的是一连串剑招，从正面袭来，剑招凌厉无比，和方才判落两人。
柳长风拼尽心力，竟未接下半招，黑衣人的剑尖就蹿上了他的咽喉。
看来柳长风要命丧此地了。
柳长风并不畏死，学剑至今，他已无数次设想过他死去的情景。
只是这生死关头，他仍心有不甘，谁也不愿死得不明不白。
***
再进一寸，柳长风就解脱了，可是这剑尖，却没有再进一寸。
“柳少侠，好剑法。”黑衣人收剑回鞘，脱下面罩，露出一口白牙。
竟是路修远，他笑着甩开黑袍，姿势十分潇洒：“痛快，痛快。”
柳长风始料不及：“修远兄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
柳长风现在倒是可惜那一剑了，就这样死去又有何不可呢。
“失敬失敬，只是不这样做，比剑的乐趣就少了一大截。”
“修远兄何出此言？”方才差点拜会地府，柳长风的好奇心却丝毫不受影响。
“佩服，死生之际面不改色，柳少侠，你还是我遇见的第一人。”路修远答非所问。
“过奖了，死在高手剑下，岂非平生一大快事。”
“要加入仗剑山庄，必须和我们比试一场。在你之前，也来过许多人，十之八九都是有意败阵，实在无趣。这才有今日之冒昧，少侠莫怪。”
“修远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今日剑法比你强，又当如何？”
“死在高手剑下，岂非平生一大快事。”路修远原话奉还。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不打不相识，竟一见如故。
“修远兄，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但我可没有说，要加入仗剑山庄。”
“无妨无妨，我只是提议，仗剑山庄从不强人所难。”
“看来这仗剑山庄气度不小，只是偌大庄园，竟无他人了吗？”
“哈哈哈，”路修远长喝一声，回声不绝，“都出来吧。”
不远处，墙角下、阁楼边、桃园中，忽得走出许多人来，有男有女，不胜热闹。
“接下来就交给他们了，柳少侠不是要喝酒吗？走，我们去桃园。”
柳长风施展轻功，跟随路修远在屋顶飞跃，行云流水飞向桃园。
柳长风回眸一看，只见家丁扛着木梁、抱着瓦片，纷纷飞上屋顶，补梁添瓦。丫鬟则托着花瓶、提着水桶，有说有笑，信步走向厢房。
看来这仗剑山庄，人人皆会武功。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
桃园中，桃林分成两片，中间是一段九曲桥，九曲桥中，设有一八角亭。
亭中设一桌四凳，皆是大理石锻造，亭下则是流觞曲水、锦鲤结群。
桌上摆了八壶酒，都是仗剑山庄就地取材自酿的桃花酒。
还有两个和田玉制的酒杯，里面早已倒满了琼浆玉露。
柳长风和路修远就坐在这里，赏花闻香，听燕观鱼。
“这桃花酒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却也是山庄一绝，柳少侠，请。”
“请。”两人举杯相碰，皆摆出豪饮三百杯的气势，一饮而尽。
“好酒！”柳长风放下酒杯，提起壶来又自顾自满上一杯。
路修远不甘落后，也迅速倒满，两人再次碰杯。
如此二十个回合后，路修远败下阵来，连连挥手。
“柳少侠，这比剑的本领我略胜一筹，这喝酒的本事我可是望尘莫及。”
“修远兄若是经历过我身上这些事，也未必比我喝得少的。”
“哦？愿闻其详。”
“修远兄想知道？”
“想知道。”
“可我不想说。”柳长风说着要去拿第三壶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我非圣贤，也不想留名，只要有酒喝就好了。”柳长风直言不讳。
“柳少侠既不想说，我也不追问，来，今日我们只喝酒，不谈其他。”
***
柳长风又一醉不起。
他躺在厢房的床上，还是那间厢房，还是那张床。
不过一日，这屋子竟被修复得完好如初，屋内陈设也毫无二致。
柳长风眉间依旧冷汗直流。
晴儿坐在床边给他擦拭，眼中似有秋波。
翠儿在一旁窃笑：“晴妹妹，今儿个打扮得如此精致，是要下山吗？”
晴儿的脸刷的一下红了：“翠姐姐，你真讨厌。”
柳长风这时醒了过来，微微开口道：“两位姐姐，可否讨杯水喝？”
晴儿慢慢地把柳长风扶着坐了起来，接着翠儿送来一杯水。
“什么姐姐的，你仔细瞧瞧，晴妹妹前几天才刚过十七呢。”
“翠姐姐！”晴儿嗔怒道。
“失言，两位妹妹勿怪。”柳长连忙改口，而后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晴儿妹妹今日甚是漂亮，请问你们护法和庄主现在何处？”
晴儿一听心花怒放，马上接道：“护法极少喝酒，昨日陪公子喝了一些，到现在还没有醒。至于庄主的行踪，岂是我们小小丫鬟能够过问的？”
“说的也是，是我思虑不周。”
“公子不如等护法醒来，问问他便知道了。”晴儿提议道。
“也好，既来之，则安之，只是要继续打扰两位了。”
“说的哪里话，仗剑山庄一向好客，公子，就且安心住下。”翠儿倒是直率。
***
柳长风已经起身，坐在桌边。
桌上摆了一碗芝麻粥、一叠蒸饼、一杯蜂蜜，还有一杯紫笋茶。
杯碗皆是竹制，相比于金银玉瓷，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两位妹妹，可否告知这仗剑山庄是什么地方？”
“公子年方几何？”翠儿问道。
“虚度二十二载，不知妹妹何意？”
“二十二，怎会不知仗剑山庄，公子家住何处？”
“我祖上是苏州，但我自小在南诏长大，近日才回到这里。”
“难怪。”翠儿说话很是高明，借势就把晴儿想问的都问了出来。
“还请翠儿妹妹指点。”
“此去苏州城不过十里，公子若到观星阁，苏州城风貌一览无余。”
“我前几日还在苏州喝酒，原来如此。”
“此处名为仁义峰，峰名和庄名都是楚庄主所起。仗剑山庄创立至今不过十五载，却早已声名在外，享誉江湖。”
“却不知如何声名在外，享誉江湖？”
“如果天下要列英雄榜的话，楚庄主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不曾想你们庄主是如此神功盖世。”
“公子你错了，我们庄主并非神功盖世，而是仁义盖世。”
“仁义盖世？”柳长风不解。
“公子，你可会为素不相识之人寻仇？”
“不会。”
“楚庄主三年前曾派人千里迢迢远涉漠北，取回玄武堂堂主胡不归的首级，只因他暗算了武当派侠客张三思。”
柳长风陷入沉思。
“公子，你可会为一城百姓扫清山林盗匪？”
“不会。”
“楚庄主立庄时就举全庄之力，屠尽苏州城外的盗匪帮狂风寨上上下下数百人。”
“想不到此处竟是行侠仗义之地，在下来到贵庄，倒是三生有幸。”
“不只是三生有幸，你还欠了我们庄主一只手。”
“哦？”
“你前日醉倒大街，身无分文，酒家要砍你一只手抵账。”
柳长风心想，砍下一只手，既不美观，也很痛苦，可比死难受多了。
“如此，定要结草衔环，涌泉相报。”柳长风坚定说道。
***
是夜，晚风似絮，轻云如绢，一轮满月挂在天穹。
柳长风右手提着一壶桃花酒，来到观星阁楼下。
观星阁是六角阁，共有六层，每一层都点亮了六盏红灯笼。
柳长风一跃而起，三踏飞檐，浮光掠影间就坐在了观星阁顶楼檐边。
而壶中之酒，一滴未洒。
果如翠儿所说，月下苏州，恢宏壮阔，万家灯火，美不胜收。
良辰美景，柳长风卸下他的剑，躺了下来，似是躺在海浪之上。
半年来，他的心情从未如此轻松。
他一边喝酒，一边自言自语道：“仗剑山庄，为天下不平执剑。”
他不断地重复道：“为天下不平执剑，为天下不平执剑，为天下不平……”
直到月移西山。
直到沉沉睡去。
***
朝霞满天，山风连绵不绝，四周莺歌燕语。
柳长风还没有醒，他已经很久没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了。
待到日上三竿，柳长风翻来覆去，终于醒来。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接着站起身来，才惊觉背后有人。
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上剑柄。
“风寒露重，想不到柳少侠睡得如此安稳。”
柳长风放松下来，因为这声音是路修远的。
路修远坐在顶楼桌边，不动声色，已经等候许久了。
“修远兄见笑，实在是山庄的酒味道太好。”
“柳少侠好酒量，路某甘拜下风，今后我们还是只比剑吧。”
“哈哈哈，好。”柳长风纵身一跃，已坐在桌边。
路修远也笑了起来，说道：“听说柳少侠在找我。”
柳长风本意是要告辞，但听了翠儿一番话后，思量再三，改了主意。
他收起笑脸，一脸庄重地说道：“修远兄，我要加入仗剑山庄。”
楚不平走在街上，忽然一具“尸体”划过天空，摔到了他的跟前。
他心下一惊，连忙后退几步躲闪，眼睛却始终盯着正面朝地的这个人。
原来这不是具尸体，只是个不省人事的酒鬼，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年纪。腰负一把灰色长剑，看来约三尺四寸。
似乎是觉得脸部有些疼痛，“尸体”勉强翻了个身，仰天喃喃道：“好酒，好酒！”
十步之外，天香酒楼正门，蹿出一胖一瘦两个伙计，胖子手里拿着把菜刀，瘦子手里握着根长棍，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赶来。
“好家伙，这样扔都没摔死，这酒鬼命真够硬的。今天，就砍下他一只手，看他还敢不敢再来白吃白喝。”胖子说着就要动手，完全没注意到楚不平的存在。
楚不平一把折扇飞出，刹那间便击落了胖子手上的刀，地面随即响声铮铮。
那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扇子又飞回楚不平手中。
楚不平轻摇折扇，长身玉立，眼里发出寒光。
胖子还在惊愕，而瘦子棍指楚不平，口出狂言：“阁下少管闲事，我们天香酒楼可不是好惹的。”
“这人欠了你们多少钱？”
“六两银子。”那瘦子应声答道，话里倒是有几分底气。
“六两银子，你们就要他一只手？”
“这是我们的规矩。”胖子终于清醒过来，帮腔作答。
“好，我替他付了，顺便买你们一人一只手。”
楚不平说着便从袖中甩出两锭银子，不偏不倚飞落在地，在他们跟前一字排开。
好快的身手，并且收放自如，想来若是两枚暗器，他们早已小命不保。
“大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那瘦子神色骤变，立刻丢开长棍，扑通跪下，在地上磕起了响头。
那胖子见状，顾不得多想，也立刻有样学样，扑在地上哭爹喊娘。
“还不快滚！”
“是，滚，滚。”那两伙计拔起腿来就跑，两人均是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并且难分伯仲。
长街如洗，楚不平俯身上前，只一挥手，那两锭银子又卷回袖中。
就在此时，街边阴影处闪出一个人来，悄无声息，如同鬼魅。
“苏州城内，竟有如此蛮横的酒楼？”
“修远，我不是让你今天不要跟来。”
“属下不放心庄主，这才自作主张，庄主莫怪。”
“罢了，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人搬去庄内。”
“是。”路修远忍着酒鬼身上的臭味，将他扛在肩上。
“明天派几个弟兄，探一下这天香酒楼的底细。”
“是，属下领命。”
“走。”两人一跃而起，长街瞬时空无一人。
万籁俱寂，皓月当空。
***
“爹，娘，孩儿……孩儿……”酒鬼躺在床上，眉间冷汗直流。
一个丫鬟正捂着鼻子不停地帮他擦拭，另一个丫鬟正在准备茶水。
“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酒鬼兀的惊醒过来，左手抓住丫鬟的手，右手正在找他的剑。
床上并没有他的剑，他便把丫鬟反扣身前，右手掐上她的咽喉。
“少侠，少侠，莫要惊慌。”路修远就坐在门外院子里，他闻声便破门而入，“这里是仗剑山庄，少侠昨夜喝得酩酊大醉，我等不敢打扰，故而将少侠请来山庄暂住一宿。”
“仗剑山庄？”酒鬼似有耳闻，右手放松开来。
“少侠，不如等你洗浴一番，我们再谈。”
“我的剑呢。”酒鬼冷言冷语。
“少侠莫急，你的剑在这里。”路修远拿起桌上的剑，双手递去，酒鬼右手接住。
“男女授受不亲，少侠可以放开我家晴儿了吧。”
“失礼了。”既然对方愿意把剑奉上，看来并无歹意。再者，如果对方真有图谋，昨夜便可动手，何必等到今天。想到这里，酒鬼放开了抓住丫鬟的手。
晴儿显然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惊吓，腿软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翠儿，把晴儿扶走，还有，吩咐下人尽快准备，替这位公子梳洗一番。”
“是。”瑟瑟发抖的翠儿应声答道，上前慢慢地把晴儿扶了起来。
“少侠怎么称呼？”
“柳长风。”
“在下仗剑山庄护法，路修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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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风懒懒地躺在浴盆里，正惬意地享受着这一切。他的剑，就放在浴盆旁的桌子上，触手可及。这是剑客的经验，也是剑客的通病，无论如何，剑不离身。
按照仗剑山庄的规矩，为客人接风洗尘是要安排婢女的，但柳长风拒绝了。柳长风似乎在后悔这个决定，他把头埋进浴盆里，避免胡思乱想。
“这些日子风吹雨淋，竟连一个热水澡都没有泡过。”柳长风百味杂陈。
洗浴之后，换上新衣，回到厢房。
接着，柳长风坐在桌边，任由晴儿替他剃须、修发。
“公子，你的脸生得如此俊俏，下次对女人可要温柔点。”晴儿竟也不害怕了，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一面铜镜。
柳长风只有苦笑：“实在是失礼，往后若有吩咐，在所不辞。”
晴儿的脸瞬间红上耳梢：“公子，护法马上过来，晴儿先告退了。”
“客气。”柳长风话音刚落，晴儿就退了出去。
柳长风看着手中的铜镜，里面的那个人杏眼淡眉、面白如玉，已经半年不见了。
他感到一阵恍惚，而后脑袋像是被斧劈一般，疼得快要裂开。
“酒，酒，快给我酒。”铜镜掉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
***
屋顶立时破出一个大洞，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倒立刺剑而来，剑锋正对柳长风天灵。这一剑来势汹汹，千钧一发之际，柳长风疾速侧身，抽出桌边宝剑向上挥出，拨开黑衣人剑锋，在电光火石间，向后退出两步。
好险！
黑衣人一剑不成，翻身落地后，又跨步向前，连出数剑，剑招如狂风骤雨，令柳长风应接不暇。
柳长风且战且退，直退到墙边，此时退无可退，柳长风唯有后踩上墙，正面继续接招。接着两人一齐冲破屋顶，在空中继续缠斗。
黑衣人没想到这一招应对，轻功蓄劲不足，尽力使出最后一招“横扫千军”，欲趁柳长风迎击之时，抽身退向屋顶。
柳长风却似洞悉黑衣人意图，竟弃守反攻，一剑直劈，犹如华山压顶。
黑衣人这下落了下风，只能左手撑剑尖，右手撑剑柄，来抵御这一招。
黑衣人被蓄力一击，屋顶瞬时又破了一个洞。
柳长风似已胜券在握，他如落叶般悠然立在屋顶正脊。
但屋内并未传来响声。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四月的山风不绝。
偌大的山庄，偏院竟无一人。
不妙！
柳长风一个跃步，翻身落到正脊另一侧。
黑衣人果然深不可测，一剑又劈开屋顶，柳长风正是躲闪这一剑。
此时此刻，两人分立正脊两头，战斗一触即发。
“你是什么人？”柳长风赫然问道。
作答的是一连串剑招，从正面袭来，剑招凌厉无比，和方才判落两人。
柳长风拼尽心力，竟未接下半招，黑衣人的剑尖就蹿上了他的咽喉。
看来柳长风要命丧此地了。
柳长风并不畏死，学剑至今，他已无数次设想过他死去的情景。
只是这生死关头，他仍心有不甘，谁也不愿死得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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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进一寸，柳长风就解脱了，可是这剑尖，却没有再进一寸。
“柳少侠，好剑法。”黑衣人收剑回鞘，脱下面罩，露出一口白牙。
竟是路修远，他笑着甩开黑袍，姿势十分潇洒：“痛快，痛快。”
柳长风始料不及：“修远兄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
柳长风现在倒是可惜那一剑了，就这样死去又有何不可呢。
“失敬失敬，只是不这样做，比剑的乐趣就少了一大截。”
“修远兄何出此言？”方才差点拜会地府，柳长风的好奇心却丝毫不受影响。
“佩服，死生之际面不改色，柳少侠，你还是我遇见的第一人。”路修远答非所问。
“过奖了，死在高手剑下，岂非平生一大快事。”
“要加入仗剑山庄，必须和我们比试一场。在你之前，也来过许多人，十之八九都是有意败阵，实在无趣。这才有今日之冒昧，少侠莫怪。”
“修远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今日剑法比你强，又当如何？”
“死在高手剑下，岂非平生一大快事。”路修远原话奉还。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不打不相识，竟一见如故。
“修远兄，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但我可没有说，要加入仗剑山庄。”
“无妨无妨，我只是提议，仗剑山庄从不强人所难。”
“看来这仗剑山庄气度不小，只是偌大庄园，竟无他人了吗？”
“哈哈哈，”路修远长喝一声，回声不绝，“都出来吧。”
不远处，墙角下、阁楼边、桃园中，忽得走出许多人来，有男有女，不胜热闹。
“接下来就交给他们了，柳少侠不是要喝酒吗？走，我们去桃园。”
柳长风施展轻功，跟随路修远在屋顶飞跃，行云流水飞向桃园。
柳长风回眸一看，只见家丁扛着木梁、抱着瓦片，纷纷飞上屋顶，补梁添瓦。丫鬟则托着花瓶、提着水桶，有说有笑，信步走向厢房。
看来这仗剑山庄，人人皆会武功。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
桃园中，桃林分成两片，中间是一段九曲桥，九曲桥中，设有一八角亭。
亭中设一桌四凳，皆是大理石锻造，亭下则是流觞曲水、锦鲤结群。
桌上摆了八壶酒，都是仗剑山庄就地取材自酿的桃花酒。
还有两个和田玉制的酒杯，里面早已倒满了琼浆玉露。
柳长风和路修远就坐在这里，赏花闻香，听燕观鱼。
“这桃花酒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却也是山庄一绝，柳少侠，请。”
“请。”两人举杯相碰，皆摆出豪饮三百杯的气势，一饮而尽。
“好酒！”柳长风放下酒杯，提起壶来又自顾自满上一杯。
路修远不甘落后，也迅速倒满，两人再次碰杯。
如此二十个回合后，路修远败下阵来，连连挥手。
“柳少侠，这比剑的本领我略胜一筹，这喝酒的本事我可是望尘莫及。”
“修远兄若是经历过我身上这些事，也未必比我喝得少的。”
“哦？愿闻其详。”
“修远兄想知道？”
“想知道。”
“可我不想说。”柳长风说着要去拿第三壶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我非圣贤，也不想留名，只要有酒喝就好了。”柳长风直言不讳。
“柳少侠既不想说，我也不追问，来，今日我们只喝酒，不谈其他。”
***
柳长风又一醉不起。
他躺在厢房的床上，还是那间厢房，还是那张床。
不过一日，这屋子竟被修复得完好如初，屋内陈设也毫无二致。
柳长风眉间依旧冷汗直流。
晴儿坐在床边给他擦拭，眼中似有秋波。
翠儿在一旁窃笑：“晴妹妹，今儿个打扮得如此精致，是要下山吗？”
晴儿的脸刷的一下红了：“翠姐姐，你真讨厌。”
柳长风这时醒了过来，微微开口道：“两位姐姐，可否讨杯水喝？”
晴儿慢慢地把柳长风扶着坐了起来，接着翠儿送来一杯水。
“什么姐姐的，你仔细瞧瞧，晴妹妹前几天才刚过十七呢。”
“翠姐姐！”晴儿嗔怒道。
“失言，两位妹妹勿怪。”柳长连忙改口，而后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晴儿妹妹今日甚是漂亮，请问你们护法和庄主现在何处？”
晴儿一听心花怒放，马上接道：“护法极少喝酒，昨日陪公子喝了一些，到现在还没有醒。至于庄主的行踪，岂是我们小小丫鬟能够过问的？”
“说的也是，是我思虑不周。”
“公子不如等护法醒来，问问他便知道了。”晴儿提议道。
“也好，既来之，则安之，只是要继续打扰两位了。”
“说的哪里话，仗剑山庄一向好客，公子，就且安心住下。”翠儿倒是直率。
***
柳长风已经起身，坐在桌边。
桌上摆了一碗芝麻粥、一叠蒸饼、一杯蜂蜜，还有一杯紫笋茶。
杯碗皆是竹制，相比于金银玉瓷，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两位妹妹，可否告知这仗剑山庄是什么地方？”
“公子年方几何？”翠儿问道。
“虚度二十二载，不知妹妹何意？”
“二十二，怎会不知仗剑山庄，公子家住何处？”
“我祖上是苏州，但我自小在南诏长大，近日才回到这里。”
“难怪。”翠儿说话很是高明，借势就把晴儿想问的都问了出来。
“还请翠儿妹妹指点。”
“此去苏州城不过十里，公子若到观星阁，苏州城风貌一览无余。”
“我前几日还在苏州喝酒，原来如此。”
“此处名为仁义峰，峰名和庄名都是楚庄主所起。仗剑山庄创立至今不过十五载，却早已声名在外，享誉江湖。”
“却不知如何声名在外，享誉江湖？”
“如果天下要列英雄榜的话，楚庄主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不曾想你们庄主是如此神功盖世。”
“公子你错了，我们庄主并非神功盖世，而是仁义盖世。”
“仁义盖世？”柳长风不解。
“公子，你可会为素不相识之人寻仇？”
“不会。”
“楚庄主三年前曾派人千里迢迢远涉漠北，取回玄武堂堂主胡不归的首级，只因他暗算了武当派侠客张三思。”
柳长风陷入沉思。
“公子，你可会为一城百姓扫清山林盗匪？”
“不会。”
“楚庄主立庄时就举全庄之力，屠尽苏州城外的盗匪帮狂风寨上上下下数百人。”
“想不到此处竟是行侠仗义之地，在下来到贵庄，倒是三生有幸。”
“不只是三生有幸，你还欠了我们庄主一只手。”
“哦？”
“你前日醉倒大街，身无分文，酒家要砍你一只手抵账。”
柳长风心想，砍下一只手，既不美观，也很痛苦，可比死难受多了。
“如此，定要结草衔环，涌泉相报。”柳长风坚定说道。
***
是夜，晚风似絮，轻云如绢，一轮满月挂在天穹。
柳长风右手提着一壶桃花酒，来到观星阁楼下。
观星阁是六角阁，共有六层，每一层都点亮了六盏红灯笼。
柳长风一跃而起，三踏飞檐，浮光掠影间就坐在了观星阁顶楼檐边。
而壶中之酒，一滴未洒。
果如翠儿所说，月下苏州，恢宏壮阔，万家灯火，美不胜收。
良辰美景，柳长风卸下他的剑，躺了下来，似是躺在海浪之上。
半年来，他的心情从未如此轻松。
他一边喝酒，一边自言自语道：“仗剑山庄，为天下不平执剑。”
他不断地重复道：“为天下不平执剑，为天下不平执剑，为天下不平……”
直到月移西山。
直到沉沉睡去。
***
朝霞满天，山风连绵不绝，四周莺歌燕语。
柳长风还没有醒，他已经很久没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了。
待到日上三竿，柳长风翻来覆去，终于醒来。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接着站起身来，才惊觉背后有人。
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上剑柄。
“风寒露重，想不到柳少侠睡得如此安稳。”
柳长风放松下来，因为这声音是路修远的。
路修远坐在顶楼桌边，不动声色，已经等候许久了。
“修远兄见笑，实在是山庄的酒味道太好。”
“柳少侠好酒量，路某甘拜下风，今后我们还是只比剑吧。”
“哈哈哈，好。”柳长风纵身一跃，已坐在桌边。
路修远也笑了起来，说道：“听说柳少侠在找我。”
柳长风本意是要告辞，但听了翠儿一番话后，思量再三，改了主意。
他收起笑脸，一脸庄重地说道：“修远兄，我要加入仗剑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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