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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道士【一】

    在那个秋天,游方的破布衣道士走在塘关的村庄,秋风从他消瘦的身子中间穿过,丝毫不怜惜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长长的白发当着面貌,很难看清他究竟是长什么样。

    破败的袍子沾满了油污和泥垢,脚上的草鞋里塞着的那双脚黑漆漆的满是污泥,整个塘关的人都没有见过这个奇怪的老头子。红砖砌成的平房在塘关的小街上最为突兀,着平房正是整个塘关村唯一的一家小卖店,店家姓秦。

    道士嘴里小声哼唱着什么,突然停住站在红砖平房外。嘴里发出奇怪的音调,然后着道士咂咂嘴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高声吼道:“宅低而湿气重,夫妻不和,夫妻不忠,妻离子散,惨啊,惨啊!”

    “喂,臭老头胡说什么呢,赶紧滚开!”道士声音未绝,一胖女人早挺着腰指着道士骂了起来。道士慵懒地抬起头注视着这个女人,忽然咧开嘴嘿嘿一笑,蓦地摇头叹气:“零五年,零五年……”

    胖女人见道士不理会自己,周遭些女人闲来没事看好戏般站在一旁指指点点,各种难堪言语落在胖女人耳中,女人顿时来气,二话不说揪着道士的领子一把将他提起来拎鸡仔般重重地仍在马路上,道士的厚袍子在地上溅起一团灰尘。他也不恼,起来没事人似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着胖女人道了声歉,接着说:“女子属水,此地临着运水钢管,白日里还好,夜间湿气凝聚绕宅而生,还请女居士清楚当家人,我自会与之详说。”

    “老娘就是当家的,你这老家伙妖言惑众,胡言乱语,赶紧滚,不让老娘打死你信不信!”胖女人正视秦家的女主人,姓陶单字为花,故当地人皆唤她桃花娘。桃花娘原本打早开门想是让家里那不成器的汉子出去进货,不曾想刚出门就碰见这糟老头子说什么夫妻不和,真是气死个人。

    一旁的女人们不嫌事大,皆是附和说:“老道士,你还不知道吧,这桃花娘可是整个塘关的一枝花,那可是力压三百枝啊!”

    道士闻言,顿感疑惑,便问出口那中年女人道:“哦?这位居士何出此言?”

    “哈哈哈,罗三姑,这道士说话文邹邹的,像个读书人,你听听,叫你居士呢。居士,居士,啧啧啧,真高级!”

    有女人调笑罗三姑,这罗三姑舔着脸小小作势要打人,看这道士乞丐似的,不曾想说话道士一板一眼的。但是道士这问题怎么让她那么想笑呢,再也忍不住的罗三姑捧着肚子笑起来:“你看看桃花娘不就是那力压三百枝的体格嘛,哈哈哈哈,笑死我啦!”

    女人们顿时笑作一团,颠三倒四。

    道士无奈摇头,转而向桃花娘低头表示歉意,不过桃花娘似乎对此早习以为常倒是没有理会那些没事做的女人们,冷眼盯着倒是看了眼,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正好迎上出门而来的秦家主人,秦强。秦强是个瘦弱矮小的男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模样。秦强穿着件棉麻衣裳打着呵欠看着一众,又看到自家婆娘脸色不对,顿时缩着脑袋硬生生将半个没打出来的呵欠收回去了,趁着桃花娘不注意,秦强转身就要走回屋去,谁知桃花娘在身后一声怒喝:“秦强,你给老娘站住,这糟老头子不是要和你说话吗?你过来,老娘就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别咯,陶花,你当家,你跟谈不是一样的嘛?这糟老头子就是骗钱的,指不定就是以前被打倒的地主,你看看他这破烂模样,我们别理他。”

    说完,秦强就要走。那些个女人正看戏,桃花娘心里一阵火大,恨恨地抓着秦强的领子,秦强本矮小,所以桃花娘不菲吹灰之力就将秦强擒住让他不得动弹。说来桃花娘也是颇具魄力,将秦强仍在道士面前,道:“老家伙,你说吧,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老娘打断你的腿这儿的人屁都不敢放一个!”

    说罢,桃花娘示威性的扫视周围一眼,先前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人们这下闭嘴大气不敢出一口,缩着脖子在一旁偷偷看好戏。别看桃花娘对那些闲言碎语不管不顾,但是如若真正惹她发怒,那后果不可设想,平日里不过桃花娘懒得与他们计较。

    道士眼见这一幕疑惑重重,不明白桃花娘这是何意,不过既然正主来了,有些话他也不得不说,当即先向秦强一拜,随后道:“这位居士,贫道乃重阳宫王老真人门下弟子,早年外出游历,如今二十年有余。几年前想着顺着太祖大人长征路线走一遭,于是便来到了这塘关之地,碰巧见居士宅邸风水欠妥,忍不住说了些不合适之言语,还望居士见谅。”

    话音刚落,道士又是一拜。秦强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不想与道士计较,更何况周围现在围了不少人,目光全都落在他与道士身上呢,秦强赶紧摆手说:“老家伙,有话你就快说,有屁你就赶紧放,老子懒得听你废话,先前你说我家风水不好,那你说说哪儿不好啊!”

    “居士莫急,居士请看,”道士向前一步跨去,指着平房右侧一腰粗的青黑色钢管说,“居士,原本此处宅地算得上是一处上好的风水宝地,只是水利运输带来湿气,破了这风水局势,宅邸湿气重则影响家中女子,女子属阴,与水同属一源,阴气盛阳气弱则男丁不兴,想来看施主夫妻相处,当是与这湿气有关。”

    桃花娘一个步子钻出来挡在秦强面前,居高临下瞪着一双大眼睛粗着嗓子吼道:“你这死老头现在滚还有机会,否则别怪老娘不客气!赶紧滚,滚得远远的!”

    道士对桃花娘的威胁不为所动,淹没在白发里的脸低下去,蓦然摇头转身欲离去,桃花娘见老道士不再胡言乱语也不去为难他,插在腰间的手放下来背在身后。老道士走到半途,别过脸来,只是长发浓密,狮子啊是看不到他的脸。只是这一个转身,秦强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发出一声轻微得声响,老道士似乎是有所觉察,背对着夫妻二人道:“两位居士,想来居士二人卧室是右边存放衣柜之类的物品,左边空无一物。”

    秦强顿时冷汗津津,说不出话来,道士所说,一字不差。

    说罢,道士口中再次响起先前古怪的吟诵声,像是远古的歌谣,像是家乡的小曲。秦强望着这个老道士消失在塘关的路口,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桃花娘骂了声疯子转身进了屋子准备去镇上进货,人去也逐渐散开,人们开始讨论这个老道士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是终南山的道士。

    道士歪歪扭扭顺着崎岖的道路行走着,蜿蜒曲折的盘旋在山上,然后又倏地降落,道士乐得如此,口中的歌谣也随着山势而起伏。塘关依山,山名四岩。四岩山下,破布袄子的道士像是醉酒般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口中发出哭嚎般的叫声。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道士突然翻身起来,嘴里哼哧哼哧吐着气。

    秋天来得并不突兀,气温是在悄无声息之间降下去的,这个时候的塘关村已经渐渐地起了寒意,老道士双手拢在袖子里,继续歪歪扭扭地走着。

    久旱的马路被秋风卷起灰尘时间吞没这个独行的老头,他对此毫不在意。道士就这样一路走啊走,知道走到一条岔路口,右边还是高耸入云的四岩山,左边是几户人家隐匿在树林从中的寨子,想来这个摘自也是有几百户人家的。老道士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耷拉着脑袋四下张望,忽瞧见一四十来岁的男人挑着一担牛粪健步走来,道士灵活地凑过去,倒是不嫌弃这牛粪肮脏。

    老道士抓着汉子的袖子就问:“敢问居士,这附近可有哪户人家临近产子?”

    汉子不由得一笑,被道士称呼一个居士,老脸一红,也不恼他先前不由分说就抓着自己的无礼举动了。汉子稳了稳肩上的担子,朗声说:“老先生说附近有哪家要生孩子了吧?”

    老道士点点头。

    汉子作思索状,道:“这我得好好想想了,对了,老先生是第一次到我们这儿来吧?”汉子有些羞涩,不知道如何称呼老道士合适一些,看电视里都是称呼先生的,想来这么称呼也不会显得自己很无礼。

    道士点头说:“是了,贫道本事终南山重阳宫弟子,游历中华已二十余年,近几年正在重走太祖长征路,故寻到此地。”

    “我们这儿啊,叫小坪坡,喏,你看前面这儿啊,叫做杀人坳,几年前是个刑场,不过啊,四人帮倒了之后就在这儿修了个瓦窑。”汉子说起话来倒豆子般说个不停,道士倒是耐心无比,没有催促。汉子说了一会忽想起没有回答老道士的问题,尴尬笑笑继续说道:“先前先生说有生孩子的,我们小坪坡倒是没有,我们这个寨子都是姓张的人家,不过要是再远一些的话,清溪那边唐建华家媳妇好像是怀孕了,生产的日子可能就是近些天了,先生可以去那儿看看。”

    道士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当即躬身一拜,道:“谢居士,敢问居士清溪如何走?”

    被一个老人家拜了拜,汉子老脸一红,羞愧得说不出话来,指了指倒是左边的下坡路说:“就是那儿了,先生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到第三个寨子就是清溪了,到时候先生再大厅就知道唐建华家住何处了。”

    闻言,道士不再拖沓,健步如飞向前走去。汉子不由得一惊,看这道士老迈,不曾想身子骨倒是硬朗的很,忽然汉子有些好奇地冲道士背影喊道:“喂,先生,为何先生要去找有产子的人家啊?”

    老道士停下来,高声说:“当初太祖征战天下,虽说如今天下已定,但是当初死伤无数,多少儿郎客死他乡,老道我早年游历时被红军所救于虎狼之口,自那之后便打算为故去英魂寻一个安身之所。前些日子老道算到有一位乌江边战死的将是即将投胎转世,因此我打算前去看看。”

    “今日居士指路于老道,将来居士必有后福,敢问居士大名,今后老道也可为居士祈福。”

    汉子兴奋至极,老道讲得神乎其神的,听起来就是玄乎。庄稼人信命,信鬼神,信福祸,所以汉子没有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大名,张山峰。

    老道闻言,再拜一次转身便走。

    张山峰挑着担子,脑海里全是那个道士那些玄乎的话,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件大事,那可是英雄转世啊,到时候唐建华家摆满月酒一定要去庆贺一下,该带什么礼物好呢?这是个麻烦事。

    ……

    王淑华待在屋子里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听着屋子里几乎没有断绝的哀嚎声,这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心就绞作一团,在偏房里来回踱步。嘎吱一声,竹篾编织的门被一只细嫩的小手推开,一个七八岁的灵巧小女孩儿怯生生地盯着唐建华看。唐建华眼睛一瞪,厉声道:“看什么看,猪菜打回来了没有,牛放上山去了?”

    女孩儿当即低下头去,怯怯道了声嗯。唐建华看了眼,也不知哪儿来的气,朝着女孩儿屁股上踢了一脚,女孩儿跌倒在一旁吃痛吭了一声不敢再过多言语,自顾走了出去坐在屋外粮仓的磨刀石上,一个人抱着膝盖,悄悄地流眼泪。

    唐建华没有理会小女孩儿,只是焦急地张望着,然而内房的叫声一直没有停歇反倒是声音有些弱了下去,这时,唐建华心头突然一紧,暗道:“这怕是出事了吧!”

    屋子背后种着茂密的雌竹,风花石的坡上忽跑下来一个少少年有一些的男孩儿。他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悄悄哭的女孩,偷偷摸到她身后,正欲吓她一跳,女孩的声音突然响起:“唐玮,趁我不想打你,赶紧滚!”

    被女孩实现觉察,被称作是唐玮的小男孩嘿嘿一笑,厚着脸皮坐在女孩身旁,说:“怎么,又被爸揍了?”

    女孩倔强地抹了一把脸颊,冲着唐玮扬了扬手中的小拳头,道:“唐玮,你要是再多嘴我就揍你!”

    唐玮明显是有些惧怕女孩,不过孩子天性,他还是不服输地说:“唐楠,好歹说你说大姐,你就不能让着我点嘛你!”

    原来女孩叫唐楠。

    唐楠哼了一声说:“让着你?不揍你就算是对你客气了。”

    唐玮也跟着哼了一声,两姐弟坐在磨刀石上。粮仓的地基要高出猪圈三四米,姐弟双脚晃荡再在空中,闲来无事的唐玮听着内房的叫声,忍不住又问:“欸,老三还没出来呢?”

    “你自己听不就知道了嘛,问我干嘛!”唐楠没好气地说。

    “切,没劲。”唐玮撇嘴说,忽想到什么又问,“你不去上学啊你?”

    唐楠愣了愣,情绪低落,“爸说今天老三出来,让我在家里帮忙,不去上学,带着老三,不去上学了。”

    “这怎么行,爸怎么这样啊。”唐玮站起来,替唐楠打抱不平,“不行,我找他去。”

    唐楠抓住唐玮的袖子,“算了,别去,不然爸又得打你了。再说了,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干些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