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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探乌江河【九】

    王强很多年前就是靠着打鱼生活的年轻人,后来靠着打鱼的微薄收入取了个老婆,一年后王小江出生,王强说有哪位出生在乌江河边上,于是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王小江无论过去了多久都不会忘记那一簇烟花,是那样的灿烂,那样的耀眼,而又有那么悲伤,王小江站在崖边看着父亲像是落叶一样漂浮在岸边红色的波涛里,无依无靠。好像啊,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阵风,一道浪给卷走了。

    经过很多天的抢救,王强醒了过来,看着空荡荡的右臂,失声痛哭。王强的妻子杨晓慧是个极要强的女子,也只是站在医院的走廊外,靠着冰冷的白墙,她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而那种感觉却是极为强烈而又真实地将这个女人的心一点点地剥开,挑开血肉上连接着痛楚的神经。

    王小江有三天没有去上课,在询问唐尧之后,李采荷特地上门安慰这个学生。李采荷拒绝了杨晓慧留下吃饭的请求,临走前帮王小江补习了功课,然后才离去。

    在那之后的王晓静逐渐沉默,只是依旧走在唐尧身边。唐尧可以感受到那种变化,可与找不到任何形容词来描述。好的是安家那四个兄弟没有再为难过唐尧,或许是有王小江的原因在里面。

    安雅被哥哥们严加看管,不准她跟唐尧再接触。

    王强在修养差不多一月之后便回了家来,看着熟悉的陈设,悲从中来,这个男人坐在江边抽了一下午的烟,然后躺在小渔船上仰望着天。

    那天干净,那风也清凉,没有秋的肃杀。

    他就这么安静地望着,一个人。

    渡船的刘生财远远地看了一眼,今天基本没什么客人,临了回家的时候他突然生了个念头,“强哥,今晚去我家喝酒不?我家那死狗要死了一只鸡,正好可以整点。”

    王强抬了抬眼皮,看着笑意盈盈的刘生财,他开口说了声好啊。异常高兴的刘生财说了声这就走,于是王强单手撑着身子起身,定住身子看了眼正要过来搀扶自己的刘生财,皱着眉头说:“我自己可以。”

    刘生财讪笑着后退一步,两人并排向前走去。

    一到家,刘生财匆匆略过正在院子里编背篼的父亲,朝屋内的妻子走去,一边大喊:“媳妇,被狗咬死的那只鸡整好了没有?”

    “那点来鸡,你怕是想吃鸡肉想疯了你!”

    王强微微挑起眼眉,抖了抖空荡荡的袖子,想着转身便走。

    父亲刘道生皱着眉头回头看了眼,然后笑着同王强打招呼,“强儿来了,来来来,跟我这个老头子吹一会龙门阵,等会鸡就好了。”

    王强叫了声三叔,自顾去檐坎下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刘道生身旁。金竹的竹篾在刘道生手中被扭曲穿插,另一只手操着一把方形三十几公分的竹刀,敲在未成形的背篼上,竹篾之间的缝隙渐渐缩小,发出清脆的声响。

    刘生财的老屋建在山谷中央,名为老龙沟的溪流四季都有活水,一年到头刘生财一家倒也不必自家凿井,直接从老龙沟里接了根水管,家家户户都有个盛水的大水缸。大石头凿就,时间久了石壁周遭会生有青苔,那就得用细丝竹签捆成一把的刷子清洗。

    清溪村寨人家户分布极散,不如小坪破那样的集体村寨。但是各家各户关系也都极好,虽说祖上大多是四川云南等躲饥荒跑来贵州的,到了王强这一代,对于祖上是何处并不是很看重,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干辣椒和花椒混着猪油爆炒的肌肉用铁锅摆在正中央,王强挨着刘道生一起坐,席间除了刘生财夫妻外,还有刘道生的母亲潘秀娥和妻子黎平仙。

    刘生财见一家人齐齐落座,便用肩膀碰了碰妻子赵正先的胳膊,谁知妻子也不知是怎得了,偏生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刘生财干笑一声,“还不给强哥倒杯酒,难得来一次。”

    刘生财开了口,赵正先这不情不愿地起身,王强忙说:“不不不,正先累了一天,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王强从赵正先手中将酒壶夺来,先是给三叔刘道生倒上一杯,然后往刘生财面前的碗里倒了半碗,然后才笑着说:“来来来,先喝一个。”

    王强单手端起碗,先是敬了刘道生,然后又与刘生财喝了几杯。

    席间,赵正先在桌下的脚狠狠往丈夫脚背上踩了一通,咬着牙贴着丈夫耳朵愤恨道:“人家都晓得老子一天累,就你龟儿子屁话多。”

    刘生财忍着疼痛面不改色没去理会妻子,他又岂会听不出话里有话来?

    这顿饭菜式丰盛,最后还是寥寥散场,饭后已是夜间,时值秋季,再加之途间树林荫翳,怕是看不见路,刘道生便叫儿子给王强准备一只葵花杆,燃着上路。

    王强喝了几杯酒,面色微醺,道了声谢便,拒绝了刘生财送他回去的要求,脚步虚浮地回了家去。

    深夜,妻子赵正先捏着食指狠狠地戳在刘生财脑袋上,“你龟儿子长本事了,还杀鸡,老子养的鸡不要米还是不要糠?你有几个钱嘛,还要杀鸡喝酒,你是脑壳昏了还是乘船撑傻了,还喊老子倒酒,他王强是哪个官老爷还是百万富翁?老子凭哪样给他倒酒!”

    “哎呀,你少说两句嘛,爹妈都睡了。人家强哥出事了,我能不帮忙?”刘生财低着头,声音比之妻子要弱了几个分贝。

    “你有好多钱你要帮人家,你自家好多斤两不整清楚去管别个的破事,来自想起来就冒火。”

    刘生财闷着脑袋不说话,尽管让妻子说个够,只是嘟囔了一声让妻子小声些,莫要让父母听了去,毕竟男人家还是要些脸面的。

    估摸着赵正先说得累了些,刘生财下床去倒了杯苦丁茶,妻子端着茶杯,莫名觉得好笑,半笑半怒拍了刘生财一把,小声说:“我这个月没那个。”

    刘生财疑惑不已,“哪个?”

    “那个!”妻子提高了些分贝,刘生财这才反应过来,抱着妻子哈哈大笑。

    且再说王强这边,自打那次跟刘生财喝过酒之后,便拒绝了好些人的邀请,整日里只是坐在江边的穿上,妻子妻子杨晓慧是个不会说话的女人,说不出暖慰人心的体贴话,只是把屋子收拾得如以往一般整洁,饭菜如以往一般清淡。

    可惜地是,儿子王小江成绩似乎是下滑了些,唐尧过来玩耍时也有问过,小孩子家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后来杨晓慧又去清江小学专门找李采荷询问一番。

    李采荷说,大概是父亲的原因,杨晓慧这才恍然,却不知如何做,只是每日在饭菜里多加了些腊肉,也给儿子每日准备上一个鸡蛋。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过,不日便是中秋,唐建德早就盼着这一天到来。唐山震的这一窑子青杠炭也烧出来了。唐尧赶着老牛回家来,老远便听见母亲王淑华的骂声。

    “老子都不好意思说你,你让我咋个去见人哦你。你是个姑娘家,真的是……”

    “不要脸!”

    唐尧加快了步子,拴上牛圈的栏杆,快步跑到粮仓的地基石墩子下蹲着,却看着唐玮背对着他低头傻笑。

    啪的一下,唐尧排在大哥肩上,唐尧一个激灵,手中的物件直接落在地上,唐尧定睛看去才知是一张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来不及看清楚内容便被唐玮收进了怀里,唐尧只是看见末尾一个蓝墨水钢笔画上的心。

    他揶揄笑笑,看了眼屋内,“怎么回事啊,老妈子今天发这么大的火。”

    “小娃儿家家的,说了你也不懂,一边耍去。”

    唐玮不满地哼了声,双脚搭在磨刀石上,双手靠着木墙,傻笑着。

    王淑华的骂声还在继续,熟悉母亲脾性的唐尧知道按照这个架势,没有一个小时是没法熄火的,习惯了就好。

    忽响起一阵脚步声,只见大姐唐楠抹着眼泪跑了出来,身后追出来的母亲王淑华双手插在腰间骂着,“你跑,有本事你龟儿不要给老子回来。”

    唐尧兄弟俩愣在原地,回头偷偷看了眼气急败坏的王淑华。此时王淑华浑身颤抖着,手里拿着一张染了血的布,仍旧不依不饶冲着唐楠的背影叫骂。

    “好好的人不去做,做个狐狸精你在行得很!”

    登时唐尧脑子里冒出来一个不是很好的念头,自三岁那年见过母亲暴打姐姐之后,唐尧就没再尝试着在母亲面前说情,那反而会让母亲下手更重,姐姐受到的伤害还要多上几分。

    王淑华许是累了,嫌恶似的一把将那块布扔进了牛圈里,老牛不知是何物,贴近嗅了嗅转身拉了泡牛市盖住,悠哉游哉躺在角落的软草堆里,咀嚼着胃囊里反刍的草料。

    趁着母亲走开,唐尧对姐姐放心不下,追着唐楠先前的方向就过去了。

    绕着小路,沿着老龙沟往上,稍陡峭的小路上长满了刺藤,上头便是一片小些的梯田。两边都是山,梯田依着老龙沟的水势往下,山南是唐家的土地,山另一头是一户姓姜的人家,于唐尧他们家关系不浅。两家的土地就以老龙沟为界限,少些时候若是田里没种庄稼,也会拉着牛去田里吃草。

    姜家的老太太是个厉害人物,清溪乃至小坪破就没谁不怕她的,谣言有说这女子原本就是土匪家的女儿,只是当年剿匪没了去除,这才落魄到此,据说家里还有当初山寨上防身的火铳。唐尧有些怕那老太太,只是他知道每次唐楠心里委屈都会到这儿来。

    溪流中间有块光滑的大石头,这一处便是断崖,大石头垂直往下三四米便是碧绿深潭,依稀还可看见肥硕的七星雨在水里边。

    溪水顺着往下,垂直冲了三四米之后便在水潭里砸出一朵朵浪花来。好在这并不是处在多雨的夏季,否则便是轰隆隆一阵,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便是一个瀑布。

    有时候唐尧心里想,黄果树瀑布打底便是这副模样了吧。

    唐楠就坐在大石头上,抱着膝盖,痴痴望着前方,也不知是望着山下还是山上,或者是头顶那些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白云。

    四面都是山,唐楠只觉得心头压着难受,就像是四处的山都往小姑娘心头压了过来,呼吸都是那般难受。看见了鬼鬼祟祟的弟弟唐尧,她难得露出了些许笑容,冲他招手。小小少年咧嘴一笑,叫了声得令,冲似的一部跳跃,一下子落在唐楠身前方寸地,然后挨着大姐的肩膀坐着。

    他没有问为什么,他晓得母亲有时候不讲理,说话还难听。

    姐姐心里委屈,他不晓得如何去安慰,只是每次姐姐不开心就贴着姐姐,起先唐楠嫌他烦,每次都要赶他走,赶不走就自己跑开。这粘人得跟棉花糖一样地弟弟就是跟着她,于是她也不赶了,也不跑了。

    某天姑娘忽然觉得身边坐着一个人似乎还挺好的。

    唐尧很少会主动说话,姐姐问了,他就开口,不问,就这么坐着,什么事都不做。

    直到唐楠累了,或者是满足了,他就跟在唐楠的后面拍拍屁股回家。

    生活似乎总是很难,但又好像很简单。唐尧和唐楠都是不是很能明白这种生活到底是苦难还是幸福,就像是凉了的绿豆粉,粘稠的一团在碗里,看着难以下咽,吃着却让人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