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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探乌江河【十】

    日子一天天过,慢慢地起了霜,在某个打霜的早晨,雾气笼罩在清溪所在的群山之巅,抬头望去是看不到山顶的,只得拨开路边的草,抖落枝叶上的露水,否则只怕是一路走下来回退都要湿透的。

    唐尧跟着爷爷以及唐建德顺着山路往下,正是打早的时候,出奇地是,唐尧见着个意料之外的人,倘若是在一月之前,倒是没什么,只是如今王强尚未痊愈,便在江边,倒是有些奇怪。

    如今的王强身上看不出什么疲态,只是略有些病态的苍白,总的来说起色倒还不错。人嘛,只要精神头看上去还可以,那大问题应当是没有的。王强见着唐山震,笑着喊了声大叔。

    唐山震为人老成持重,颇有威信,加之两家私交审时不错,王强对唐山震敬重几分。

    “强儿今天这么早?这是要推船出去不是。”唐山震习惯性背着手,旱烟一口一口地抽,这季节没法穿草鞋,倒是前些年留下来的一双棉布鞋都磨花了底,如今还在唐山震脚底下穿着。

    唐建德今日可是高兴,痛痛快快喊了声强哥,唐尧也在身后喊一声强叔,一家三老少出行,队伍看起来不小。

    王强笑着点头,这些日子对失去了一只手似乎并不是很在乎了,只要还能挣钱,苦一些没什么的。然后王强说:“是嘞,是嘞。定国喊我帮他推船,他打鱼,事后和我三七分,我看觉得还行,救答应了。”

    王定国是王强叔叔家的独子,长得极为壮硕,那块头两三个成年男人是不在话下的。两家交流其实不多,虽说只是隔了一条沟,走几步路的距离。上一次王强去王定国家还是前年王定国结婚,说起王定国家那媳妇,可真是个厉害人物。两人结婚不到三年,打过的架数都数不清,那女子个头小,却是个狠辣性子,哪怕是被王定国揪着头发也咬着王定国的胳膊不撒口。

    想起一些关于王定国的事,唐山震只是点点头,说:“炸鱼的时候注意点哈。”

    王强抿嘴一笑,注视着唐山震老少三人离去。

    顺江而下,坐在木筏上对唐尧老说还是头一遭,一路上兴致勃勃,东看西看。奇怪的是,这小小年纪倒是不害怕,坐在筏子中央与唐建德玩得开心。唐建德便不停地说起那个名叫张蒹葭的姐姐,说那姐姐生得如何好看,唐尧对此不屑一顾,再好看能有李老师好看?

    临到思南,已是下午时分,估摸着是今晚回不去了,便直接背着木炭去了马老头家。马老头独身,平日里起居都靠自己,好在后头来了个远房的侄女,马老头也要轻松了许多。见着唐山震,马老头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帮着把木炭卸下来,带着三人回屋去,烧了炉子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唐山震说先将自己喜爱的孙子唐尧介绍给马老头,又得意地说起几年前老道士那件事,说起这个名字更是门道极深,弄得马老提艳羡不已。

    不知时间流逝已是许久,思南已是夜色盎然,江边微风起见得那江水悠悠,江边芦苇随风飘荡,有白鹭贴着江面低飞。桥洞的东边是早收摊的集市。卖纸的少年看着人人都收摊走了,有些不舍地望了眼身后的老头子,只见得老头子只是自顾着抽烟,也不说话,嘿嘿一笑看向别处。

    “今天中秋,张姑娘估计是不会再来了。”少年撑着下巴,远山的圆月挂着一半的银白,银白下有白鹭往远方去,远方有什么呢?有房有高楼大厦,还有美妙的诗歌,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张姑娘,少年的心思是活络的,各种各样的想法,乱七八糟,实在是数不清楚,实在是说不清楚。

    寂静的街,少年的纸摊显得突兀,秋的夜,秋的月,慢慢地都浸润到黄纸中央,少年笼着袖子,转头望过去,说:“老头,老不我们回去吧。”

    心善的少年实在是不忍看着疼惜自己的老头跟着自己受冻,老头儿裂开一口黄牙,一双眼睛眯起来就只看得到一条直线,摇了摇头。少年抿着唇,自顾收起了摊。少年是知道的,逢年过节那个姑娘都会来给死去的亲人买上黄纸以祭奠故去亡魂。

    实在是个善良的姑娘啊。

    少年与那姑娘说的话不多,但是只要过节,少年都会特地留质地顶好的黄纸。今夜少年有些失望,将放在一边的黄纸叠在背篼里,招乎起老头准备走了。

    “欸,白家娃儿,你的纸还卖不卖?”

    少年转头,是个熟悉的老人家,平日里待自己也是极好的,犹豫一会,少年咧嘴一笑,“宋爷爷,卖的。”

    少年将最后的一捆黄纸递给老人,接过老人手中的钱,整理好事物,抖了抖肩上的背篼,“嘿,老头,走啦!”

    老头儿差异一愣,“不等啦?”

    “不等啦。”少年背对着月,笑得坦荡,掩不住失望。

    少年心中有日月,那日月如双眼,长在姑娘眉间。

    走着,走着,少年还是故意拖慢了脚步,或许是老头近几年身子骨实在是不好,或许既是想多等一会儿。

    一步一回头,难的是不舍,等不到那姑娘,月上东山,那姑娘就在街头小摊下,望着那布衣少年郎。

    “嘿~张姑娘!”

    少年的声音穿过了街,小摊牛肉粉的香味啊,一点点扑红了姑娘的脸颊。

    顾念穿过小摊的雾气,裙子被风遗落在身后一步,头发贴着耳际,慢慢地,又很轻,张合着嘴唇,却又扑哧一声笑出来,少年放下背篼,又想起给姑娘留的黄纸卖出去了,便红着脸,“张姑娘,今天最后一份纸,卖了。宋大爷中秋的时候都会烧给亡妻,宋大娘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待我也很好。”

    少年没好意思说是特意给张蒹葭留的。

    “那意思是我想买的话就没有咯?”张蒹葭眨着眼,少年只是觉得眼前像是有光,那光,灿若星辰。

    “是……是……”少年抓耳挠腮,不知如何说。

    身后的老头子狠狠地一烟杆敲在少年后脑勺,然后对张蒹葭笑着说:“不不,有的,只是放家里的,每次赶集都只能带一部分,张姑娘要是想要,让白小子打你去就行,不远的,很快就会回来的。回头还可以让白小子送你回来。”

    “这样……好吗?”张蒹葭有些不好意思,少年耶尔时红着脸不敢说话。倒还是女儿家先开口,“那就……走吧。”

    中秋夜,张蒹葭与少年同行,身后叼着烟干的老头甚是欣慰,回头望着圆月,猝然间泪如雨下,嘴唇轻颤,说不出话来。

    张蒹葭与少年时不时肩碰着肩,两人谁也不敢先开口。

    许久,山路陡峭了几分,少年这才开口提醒张蒹葭小心些,张蒹葭趁这机会问道:“刚刚那老爷爷说你姓白,你叫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那个老爷爷跟你什么关系啊,是你爷爷吗?”

    少年愣了一下,偷偷瞄了眼张蒹葭的脸,只是觉得好看。

    然后少年才悠悠说:“我叫白鹭,老头是我三爷爷,我们白家世世代代都是抄纸匠,那几年饥荒,亲族子弟都出去了,音讯全无,爹妈饿死了,就只有三爷爷拉扯我长大,我也跟着三爷爷学了一手抄纸的手艺。”

    听了少年的身世,张蒹葭忽想起遥远的彩云之南,饿殍遍野的山村,不禁黯然神伤,对眼前的少年越发觉得亲近,看着少年脸上的哀伤,她真想伸出手去抚平,给他换上一些欢笑。

    张蒹葭仰起脸,看着踩着石阶上一步的白鹭,说:“我叫张蒹葭,你听过一句诗嘛?”

    少年白鹭摇头。

    张蒹葭笑着,声音像是晚风里的精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她摇着头,像是个教书的先生,她本就是个女先生,白鹭这样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真好……”白鹭重复着张蒹葭的话,他没听过这句诗,却觉得这诗极好,究竟哪里好?大概是有张姑娘的名字,也有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