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苔芩之契
榭前梅花，枯树依在香渐远。枯萎调敝，落花成殇；梅上梢头，孤雁落单，掩面啄愁，形只影单声声哀。
王宇依于榭厅美人靠前，见乌云罩顶，寒风欺梅，兀自怅怅不乐。王翁欲到闾里置一笼雉鸡作为礼贽，飨拜于中垒校尉刘歆。王翁曰：“不执挚，不敢观尊者。雉鸡不吃诱食，不惧权贵，有不屈之节。以雉鸡为礼，赞之与忠信，共砥砺前行耳。”
王翁置回飨礼，王宇携其上了辎车，原碧随行。北军廨署于长安北郭城明光宫侧，辎车行过光德坊，东南转角便是北军中垒署。中垒署高门大府，一个个带甲护卫伫枪而立，肃穆庄严。王宇心中一凛，忙令车夫越过府庭行便桥趋至后门。
王宇等一干人下得车来，向守门家丁唱喏并报上姓名。少顷，便有一掌事引路带至后庭，王宇正四处打量，忽见后堂健步走出一人，朗声走来。王宇见此人头戴平巾帻外罩武冠，上穿沙毂禅衣外罩玄甲，腰束皮绢双带，脚蹬银履战靴，四十不惑的年纪，面容精瘦却趁得豁达干练。
王宇从小识得刘歆，忙上前见礼，“皇叔于上，受小儿一拜！”刘歆忙哈哈笑着搀起，见王翁提一笼成对雉鸡，忙令掌事接过礼贽，嗔怪道：“贤德公素与我恩重，莫逆之交，切毋繁文缛节。”王宇捧过原碧递呈三简椟交于刘歆。待后堂落定寒喧，刘歆便遣人启开简椟，方见蓝缎简报其下另有丝绸卷裹之物。刘歆层层剥开卷帕，不禁目眐心骇，竟是世所罕见之和田黄玉饕餮纹圭，匠作精美，巧夺天工。刘歆忙将玉圭重又裹起，放回简椟，面露愠色道：“吾都侯门下，今受此重宝，真真折杀子骏矣，都侯何意？”
“皇叔勿怪。”王宇忙搁下茶盏，起身释惑道：“阿翁有言，尽于简中，后全仗皇叔斡旋，车马劳顿，责苛一人。行前阿翁一再叮咛，若皇叔不受，则手起玉碎，也可彼此自证于青白。”刘歆思忖良久，亦立身于堂间踱来踱去，拧眉道：“都侯待子骏恩重丘山，岂容玉圭伤情？”遂招呼王宇同坐，待阅罢简报，刘歆忽击掌朗笑起来，抚须道：“新都侯不愧我大汉基石，卑居乡野，然运筹帷幄，挽大汉社稷于将倾，谋外戚三家于互轧，阳谋阴就，刀刀致命，我大汉无虞矣！”
见刘歆畅笑振喝，王宇如堕云雾之中。刘歆见王宇一脸懵懂，遂指点迷津道：“如今朝堂，外戚争权，干臣旁落！皇后之父，乃孔乡侯傅晏，其身居九卿之位，窥伺大司马衔久矣；然天家舅翁－－阳安侯丁明，与傅晏及丞相王嘉互为犄角；天家新宠－－董贤及息夫躬，二人均容貌壮丽，以貌入士。董贤弱冠即任驸马都尉兼侍中，其妹封昭仪直逼正宫。四家弄权，朝堂昏噩，宫计权谋，乱象纷争。男宠董贤，丁、傅外戚根深蒂固，决不可久立朝堂。都侯嘱我抱薪救火，乱中取胜耳。”刘歆说罢，又哈笑两声，便泰然自若地端盏而饮。
昼漏未尽，残阳落坡，北风呼啸刺骨寒。宫阙炊烟，若灰色绸带般随风起舞，恰似宦海沉浮。
刘歆送客回府，草草用过哺食，即着便服来至马厩，打算夜访傅府。此刻半片明月已挂树梢，于薄雾中来回穿梭。街上夜市已然灯亮，刘歆打马疾驰，两护从紧随其后。
来至傅府，待门卫通报后进得暖阁。傅晏见刘歆深夜来访，忙揖礼请之入内，满脸堆笑道：“皇叔深夜造访，定有要事。”说罢一边脱履落坐，一边嘱家奴置办酒席。刘歆见傅晏身穿蓝靓服袍，腰束玉鐍，上坠一银印青绶三彩。三角眉下两眼放光，须胡几根、油嘴薄唇，乃是个八面玲珑之辈。
刘歆轻呷了口温酒，趋近傅晏道：“闻听县官遣董贤家眷，迁移未央宫中，子骏于此惶惶不安。去春封其妹昭仪姑且不论，今与男宠董贤昼同车夜同寝，荒诞不经，朝野风闻。傅大人贵为皇亲国丈，却听之任之，何也？”傅晏一听忙摒退左右，待环顾无人后方开言道：“乳子董贤，以媚姿祸乱朝纲，也曾报于桂宫知晓，傅太后闻听规劝于帝，焉知天家不听劝告，且恼羞成怒，月余未进永信宫，气得帝太太后声如游丝，一病不起。生母帝太后过早薨逝，便着国舅丁明去中宫，皇太后婉言叱责于帝，然陛下轻慢规劝，皇太后由此身染寝疾。”
傅晏念及丁明，忙遣校官唤之前来。丁明乃行伍粗人，蚕眉敛眸不善言辞。其老家瑕丘人，祖父丁宽，妹为定陶共王姬，后着封帝太后，其以帝舅封邑阳安侯，位居九卿之列。
待丁明挂剑脱履坐定，几人把酒言欢，三巡过后，刘歆献策道：“董贤圣宠日隆，且县官有禅位妄意，不除此贼，我大汉危矣！给事中息夫躬乃天家宠臣，与傅公有同乡之谊，且对董贤小儿恨之入骨。若由其出面谏言，以匈奴单于不来朝贺，企图勾结乌孙国叛将进攻西域为由，扩军备战，则大司马衔如探囊取物耳！”
“如此可行。”傅晏眯眼笑道：“息夫躬举孝廉出身，累迁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能言善辩，由其出面谏言，天家定然应允。我兄傅喜免官就国，大司马衔由此空缺。一俟边事吃紧，大司马一职……”傅晏说于此故意停下，狞笑不止。卫将军丁明点头会意，思忖一二又拧眉道：“如此甚好！然大朝会单于万一来朝……”傅晏闻听狡笑道：“国舅勿忧，董贤已奏明天家，说单于厌人，来亟拒之国门耳！”
“如此甚好。”丁明连连颔首道：“傅公向与息夫躬交好，公且筹之。俟董贤下马伏诛，须诸多诤臣冒死一劾，然当朝直谏者寥寥矣！”
闻听至此，刘歆持卮畅饮，道：“所谓诤臣必谏其渐，及其满盈，无所复谏。帝不明则诤臣无矣，昔有帝师师丹，中有新都侯王莽，后有大司马傅喜，皆直谏落马。今王莽若在，二虎相争，两败俱伤，何忧其董贤乱政？”
说起董贤，丁明气得吹胡瞪眼，道：“新都侯有贤德之名，逾日当串和忠贞之士，奏明天子，迁都侯还朝耳！”傅晏一听嘿嘿笑道：“此计甚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子骏有皇叔之尊，当串和丞相，众臣附议，此计可成！”
“择日，子骏定拜会丞相王嘉，由其出面荐奏，我等随之附议便是！新都侯复出有望，孺子董贤，距死期不远矣！”刘歆说罢，又与丁傅二人交头接语一番，三人皆哈哈大笑。
飓风千里，横扫东南，糟粕枯枝凭空断；啸声悲怆，瑶琴供恨，阴风阵阵鬼狼嚎。虽天寒地冻，朔风肆虐，京城闾里也不闲着，张灯的，挂彩的，彩绘门神，祭灶的，国傩大戏更是遍布长安十二城门。
依旧秦习俗，年交廿八，家家户户供门神。王翁差家奴于静园府门之上涂以门神上位，一笔一划甚是严谨。相传神荼与郁垒一母同胞，二人专门捉鬼缉妖，一有恶鬼骚扰百姓，俩人便施法将鬼怪捉来填喂老虎。民众为使驱邪镇妖，便将两兄弟画于两扇门板之上，久而久之，自成风俗。
静园府门停一双马辎车，马夫已持鞭待发，有两奴婢早环手经立两翼。此刻于府门走出三人，王宇在前，吕焉原碧挽臂随行。今见吕焉装扮异于迅常，头梳大手髻，斜插珠花一步摇，内穿缥色暗花裳服，外披白狐暖袍，面若桃花，抿嘴一笑，真的是千娇百媚，楚楚动人。
三人上得辎车，马夫长鞭一挥，辎车缓缓而动，直朝宫城以南覆盎门而去。长安皇城巍峨壮观，旌旗招展。南门吊桥附近，南军卫士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明铠明甲，刀枪乱闪，冰寒刺目。
三人于吊桥下得辎车，见一持戟甲士疾奔而来且大声叱喝。王宇忙深揖一礼，于袖中叙出宫禁门牌交于卫官，卫官端详片刻，随手将禁牌抛入护城河内，并着两甲士持戟直逼三人。王宇不由一阵惶恐，连连后退，此刻吕焉却趋步向前，于甲士深施一礼，且莺声询问道：“尊长为何将禁牌抛掷河内？”卫官见此女子衣物配饰等级尊贵，不敢怠慢，忙躬身回礼道：“此禁牌业已废止，烦请女公子回亭署置办！”
“中垒校尉刘秀何在？”吕焉遂拿出长信宫宫函递于卫官，卫官闻听屯兵北军将领名号，又见宫函印信，不敢怠慢，遂差一大黄门趋前问话。大黄门问明三人名讳籍贯，便躬身揖礼道：“诸位稍憩。”便入内通报去了。
须臾功夫，便见大黄门折返而归，向三人讲上一通宫禁礼仪，便趋前引入覆盎城门。距覆盎城门二十步左右，便见一高台内宫，城垛之上亭台楼榭，居中上悬鎏金篆字“长乐宫”三字。长乐宫门由南军把守，戒备森严，大黄门复入须臾，便自宫门走出一值守内官。此内官胡须浓黑，王宇一见面熟，思忖了稍许，莫不是世叔王闳？忙深施一礼，试问道：“可是小叔？”
“长公子！”门值官王闳见是王宇，还礼之余，面露愧色道：“叔公难堪大用，令我王家蒙羞矣！”王宇惑然道：“小叔总领中常侍，今日为何居此？”王闳愧笑道：“公子莫怪，宫廷之事，倏然生变，且先补录，太皇太后久等不及。”说罢遂召宫婢及中黄门上前例行搜身。
三人于门下注补录造册后，遂与世叔王闳作别，随小黄门进入长乐宫内苑。长乐宫周回泛二十余里，内嵌十四栋殿堂，一个个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约莫一刻功夫，始见长乐宫正殿高耸入云，宫连阙，阙通宫，紫房复道若彩缎串联其间，层峦叠嶂，巍峨壮观！
三人随小黄门进入正殿，走后寝有一宽敞连廊直通长信殿。三人适步入殿间连廊，便见太皇太后于宫婢之簇护下，于殿前廊下手拄鸠鸟玉杖搭眉苦等。一见王宇三人近前稽拜行礼，便一把抓住二人手臂，遂老泪横流。
二人左右搀扶太皇太后进得暖阁，太皇太后便着人于膳房端来蜜饯、冬果，又差尚食丞煮些姜橘暖茶来，生怕孩子着凉伤身，末了又抵足而卧，再近前一个个扒拉脸看，惹得宫婢黄门们皆掩嘴失笑。
太皇太后乐呵着将吕焉拉至跟前，摸着其粉嘟嘟之脸蛋，喜笑眯眯道：“乃妪侄孙，俨成人母也，当四世同堂哉，艳羡乎？”大家都随和一声“艳羡”！引得太皇太后猛拍大腿，涎水淌了一地。
吕焉直羞得满脸通红，小手都不知如何安放。倒是王宇凑上前来，娇嗔道：“老祖宗，可识得本君？”太皇太后乐呵呵瞄其一眼，遂一把推开，嗔怪道：“勿识。打小听闻茅房有蛤蟆，便不去茅房，东屙一处西屙一处，偏是王获不嫌弃，整日随其屁股转，鞋屐皆然黄查查一片。”说罢大家哄堂大笑，羞得王宇以袖掩面，只想一头扎进老鼠洞里去。吕焉亦不闲着，忙用筷箸挟起一坨蜜饯，往太皇太后嘴里一塞，边嗔笑道：“烦劳祖宗大快朵颐，尚堵不住汝之绛唇？”
尽兴之余，王宇便于原碧手中接过简椟，双手跪呈于太皇太后，道：“行前阿翁授一便简，诚乞太皇太后钧鉴！”太皇太后着班宫令接过简椟，班宫令从中拿出一红绸裹件，解开绸帕，竟是万须如发之千年人参，抻展开来，竟有一人多高。
“老祖宗，此乃长白山之千年人参，阿翁花得百顷良田方置换而来。愿老祖宗永居员丘山，食此不死树，长生不老，永驻童颜！”吕焉一番巧语连珠，喜得太皇太后啧啧称叹。吕焉又忙伸手替老祖宗掩口遮羞，且逗笑道：“老祖宗且莫忘，笑不露齿，方显矜持耳！”
“贫口贱舌！”太皇太后伸手抖了下吕焉脸蛋，笑罢又差小黄门叫来王闳，对其言道：“明早金銮殿便有黄诏，长乐少府出缺，贤侄明日前殿听宣！”王闳听罢忙稽首拜谢，长御女官于一侧唱道：“太皇太后诏曰：可！”方上前搀起。太皇太后又叮嘱王闳道：“昔任未央宫中常侍，今着长乐宫少府，实乃县官恩宥王家，务必常怀感恩之心。明日贤侄履职正堂，且将王莽人参飨呈永信殿。帝太太后患不虞之疾，人参贵重，不及人情。此去桂宫，言语向善，切莫金貂换酒，辜负王莽拳拳之忠！”
王闳应喏接过简椟，便倒退八步领命而去。太皇太后又吩咐吕焉道：“汝与原碧暂居宫中，陪老妪唠些家常，也跟学些宫廷礼仪。大家闺秀，当贤淑仁德。识文断字，修身教化，总有益处。”吕焉与原碧点头应喏。
王宇独自坐辎车折回府中，竟见榭前美人靠侧，梅花竟又二度重开，且花朵满枝，艳丽无比，朔风轻拂，馨香四溢……
王宇依于榭厅美人靠前，见乌云罩顶，寒风欺梅，兀自怅怅不乐。王翁欲到闾里置一笼雉鸡作为礼贽，飨拜于中垒校尉刘歆。王翁曰：“不执挚，不敢观尊者。雉鸡不吃诱食，不惧权贵，有不屈之节。以雉鸡为礼，赞之与忠信，共砥砺前行耳。”
王翁置回飨礼，王宇携其上了辎车，原碧随行。北军廨署于长安北郭城明光宫侧，辎车行过光德坊，东南转角便是北军中垒署。中垒署高门大府，一个个带甲护卫伫枪而立，肃穆庄严。王宇心中一凛，忙令车夫越过府庭行便桥趋至后门。
王宇等一干人下得车来，向守门家丁唱喏并报上姓名。少顷，便有一掌事引路带至后庭，王宇正四处打量，忽见后堂健步走出一人，朗声走来。王宇见此人头戴平巾帻外罩武冠，上穿沙毂禅衣外罩玄甲，腰束皮绢双带，脚蹬银履战靴，四十不惑的年纪，面容精瘦却趁得豁达干练。
王宇从小识得刘歆，忙上前见礼，“皇叔于上，受小儿一拜！”刘歆忙哈哈笑着搀起，见王翁提一笼成对雉鸡，忙令掌事接过礼贽，嗔怪道：“贤德公素与我恩重，莫逆之交，切毋繁文缛节。”王宇捧过原碧递呈三简椟交于刘歆。待后堂落定寒喧，刘歆便遣人启开简椟，方见蓝缎简报其下另有丝绸卷裹之物。刘歆层层剥开卷帕，不禁目眐心骇，竟是世所罕见之和田黄玉饕餮纹圭，匠作精美，巧夺天工。刘歆忙将玉圭重又裹起，放回简椟，面露愠色道：“吾都侯门下，今受此重宝，真真折杀子骏矣，都侯何意？”
“皇叔勿怪。”王宇忙搁下茶盏，起身释惑道：“阿翁有言，尽于简中，后全仗皇叔斡旋，车马劳顿，责苛一人。行前阿翁一再叮咛，若皇叔不受，则手起玉碎，也可彼此自证于青白。”刘歆思忖良久，亦立身于堂间踱来踱去，拧眉道：“都侯待子骏恩重丘山，岂容玉圭伤情？”遂招呼王宇同坐，待阅罢简报，刘歆忽击掌朗笑起来，抚须道：“新都侯不愧我大汉基石，卑居乡野，然运筹帷幄，挽大汉社稷于将倾，谋外戚三家于互轧，阳谋阴就，刀刀致命，我大汉无虞矣！”
见刘歆畅笑振喝，王宇如堕云雾之中。刘歆见王宇一脸懵懂，遂指点迷津道：“如今朝堂，外戚争权，干臣旁落！皇后之父，乃孔乡侯傅晏，其身居九卿之位，窥伺大司马衔久矣；然天家舅翁－－阳安侯丁明，与傅晏及丞相王嘉互为犄角；天家新宠－－董贤及息夫躬，二人均容貌壮丽，以貌入士。董贤弱冠即任驸马都尉兼侍中，其妹封昭仪直逼正宫。四家弄权，朝堂昏噩，宫计权谋，乱象纷争。男宠董贤，丁、傅外戚根深蒂固，决不可久立朝堂。都侯嘱我抱薪救火，乱中取胜耳。”刘歆说罢，又哈笑两声，便泰然自若地端盏而饮。
昼漏未尽，残阳落坡，北风呼啸刺骨寒。宫阙炊烟，若灰色绸带般随风起舞，恰似宦海沉浮。
刘歆送客回府，草草用过哺食，即着便服来至马厩，打算夜访傅府。此刻半片明月已挂树梢，于薄雾中来回穿梭。街上夜市已然灯亮，刘歆打马疾驰，两护从紧随其后。
来至傅府，待门卫通报后进得暖阁。傅晏见刘歆深夜来访，忙揖礼请之入内，满脸堆笑道：“皇叔深夜造访，定有要事。”说罢一边脱履落坐，一边嘱家奴置办酒席。刘歆见傅晏身穿蓝靓服袍，腰束玉鐍，上坠一银印青绶三彩。三角眉下两眼放光，须胡几根、油嘴薄唇，乃是个八面玲珑之辈。
刘歆轻呷了口温酒，趋近傅晏道：“闻听县官遣董贤家眷，迁移未央宫中，子骏于此惶惶不安。去春封其妹昭仪姑且不论，今与男宠董贤昼同车夜同寝，荒诞不经，朝野风闻。傅大人贵为皇亲国丈，却听之任之，何也？”傅晏一听忙摒退左右，待环顾无人后方开言道：“乳子董贤，以媚姿祸乱朝纲，也曾报于桂宫知晓，傅太后闻听规劝于帝，焉知天家不听劝告，且恼羞成怒，月余未进永信宫，气得帝太太后声如游丝，一病不起。生母帝太后过早薨逝，便着国舅丁明去中宫，皇太后婉言叱责于帝，然陛下轻慢规劝，皇太后由此身染寝疾。”
傅晏念及丁明，忙遣校官唤之前来。丁明乃行伍粗人，蚕眉敛眸不善言辞。其老家瑕丘人，祖父丁宽，妹为定陶共王姬，后着封帝太后，其以帝舅封邑阳安侯，位居九卿之列。
待丁明挂剑脱履坐定，几人把酒言欢，三巡过后，刘歆献策道：“董贤圣宠日隆，且县官有禅位妄意，不除此贼，我大汉危矣！给事中息夫躬乃天家宠臣，与傅公有同乡之谊，且对董贤小儿恨之入骨。若由其出面谏言，以匈奴单于不来朝贺，企图勾结乌孙国叛将进攻西域为由，扩军备战，则大司马衔如探囊取物耳！”
“如此可行。”傅晏眯眼笑道：“息夫躬举孝廉出身，累迁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能言善辩，由其出面谏言，天家定然应允。我兄傅喜免官就国，大司马衔由此空缺。一俟边事吃紧，大司马一职……”傅晏说于此故意停下，狞笑不止。卫将军丁明点头会意，思忖一二又拧眉道：“如此甚好！然大朝会单于万一来朝……”傅晏闻听狡笑道：“国舅勿忧，董贤已奏明天家，说单于厌人，来亟拒之国门耳！”
“如此甚好。”丁明连连颔首道：“傅公向与息夫躬交好，公且筹之。俟董贤下马伏诛，须诸多诤臣冒死一劾，然当朝直谏者寥寥矣！”
闻听至此，刘歆持卮畅饮，道：“所谓诤臣必谏其渐，及其满盈，无所复谏。帝不明则诤臣无矣，昔有帝师师丹，中有新都侯王莽，后有大司马傅喜，皆直谏落马。今王莽若在，二虎相争，两败俱伤，何忧其董贤乱政？”
说起董贤，丁明气得吹胡瞪眼，道：“新都侯有贤德之名，逾日当串和忠贞之士，奏明天子，迁都侯还朝耳！”傅晏一听嘿嘿笑道：“此计甚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子骏有皇叔之尊，当串和丞相，众臣附议，此计可成！”
“择日，子骏定拜会丞相王嘉，由其出面荐奏，我等随之附议便是！新都侯复出有望，孺子董贤，距死期不远矣！”刘歆说罢，又与丁傅二人交头接语一番，三人皆哈哈大笑。
飓风千里，横扫东南，糟粕枯枝凭空断；啸声悲怆，瑶琴供恨，阴风阵阵鬼狼嚎。虽天寒地冻，朔风肆虐，京城闾里也不闲着，张灯的，挂彩的，彩绘门神，祭灶的，国傩大戏更是遍布长安十二城门。
依旧秦习俗，年交廿八，家家户户供门神。王翁差家奴于静园府门之上涂以门神上位，一笔一划甚是严谨。相传神荼与郁垒一母同胞，二人专门捉鬼缉妖，一有恶鬼骚扰百姓，俩人便施法将鬼怪捉来填喂老虎。民众为使驱邪镇妖，便将两兄弟画于两扇门板之上，久而久之，自成风俗。
静园府门停一双马辎车，马夫已持鞭待发，有两奴婢早环手经立两翼。此刻于府门走出三人，王宇在前，吕焉原碧挽臂随行。今见吕焉装扮异于迅常，头梳大手髻，斜插珠花一步摇，内穿缥色暗花裳服，外披白狐暖袍，面若桃花，抿嘴一笑，真的是千娇百媚，楚楚动人。
三人上得辎车，马夫长鞭一挥，辎车缓缓而动，直朝宫城以南覆盎门而去。长安皇城巍峨壮观，旌旗招展。南门吊桥附近，南军卫士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明铠明甲，刀枪乱闪，冰寒刺目。
三人于吊桥下得辎车，见一持戟甲士疾奔而来且大声叱喝。王宇忙深揖一礼，于袖中叙出宫禁门牌交于卫官，卫官端详片刻，随手将禁牌抛入护城河内，并着两甲士持戟直逼三人。王宇不由一阵惶恐，连连后退，此刻吕焉却趋步向前，于甲士深施一礼，且莺声询问道：“尊长为何将禁牌抛掷河内？”卫官见此女子衣物配饰等级尊贵，不敢怠慢，忙躬身回礼道：“此禁牌业已废止，烦请女公子回亭署置办！”
“中垒校尉刘秀何在？”吕焉遂拿出长信宫宫函递于卫官，卫官闻听屯兵北军将领名号，又见宫函印信，不敢怠慢，遂差一大黄门趋前问话。大黄门问明三人名讳籍贯，便躬身揖礼道：“诸位稍憩。”便入内通报去了。
须臾功夫，便见大黄门折返而归，向三人讲上一通宫禁礼仪，便趋前引入覆盎城门。距覆盎城门二十步左右，便见一高台内宫，城垛之上亭台楼榭，居中上悬鎏金篆字“长乐宫”三字。长乐宫门由南军把守，戒备森严，大黄门复入须臾，便自宫门走出一值守内官。此内官胡须浓黑，王宇一见面熟，思忖了稍许，莫不是世叔王闳？忙深施一礼，试问道：“可是小叔？”
“长公子！”门值官王闳见是王宇，还礼之余，面露愧色道：“叔公难堪大用，令我王家蒙羞矣！”王宇惑然道：“小叔总领中常侍，今日为何居此？”王闳愧笑道：“公子莫怪，宫廷之事，倏然生变，且先补录，太皇太后久等不及。”说罢遂召宫婢及中黄门上前例行搜身。
三人于门下注补录造册后，遂与世叔王闳作别，随小黄门进入长乐宫内苑。长乐宫周回泛二十余里，内嵌十四栋殿堂，一个个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约莫一刻功夫，始见长乐宫正殿高耸入云，宫连阙，阙通宫，紫房复道若彩缎串联其间，层峦叠嶂，巍峨壮观！
三人随小黄门进入正殿，走后寝有一宽敞连廊直通长信殿。三人适步入殿间连廊，便见太皇太后于宫婢之簇护下，于殿前廊下手拄鸠鸟玉杖搭眉苦等。一见王宇三人近前稽拜行礼，便一把抓住二人手臂，遂老泪横流。
二人左右搀扶太皇太后进得暖阁，太皇太后便着人于膳房端来蜜饯、冬果，又差尚食丞煮些姜橘暖茶来，生怕孩子着凉伤身，末了又抵足而卧，再近前一个个扒拉脸看，惹得宫婢黄门们皆掩嘴失笑。
太皇太后乐呵着将吕焉拉至跟前，摸着其粉嘟嘟之脸蛋，喜笑眯眯道：“乃妪侄孙，俨成人母也，当四世同堂哉，艳羡乎？”大家都随和一声“艳羡”！引得太皇太后猛拍大腿，涎水淌了一地。
吕焉直羞得满脸通红，小手都不知如何安放。倒是王宇凑上前来，娇嗔道：“老祖宗，可识得本君？”太皇太后乐呵呵瞄其一眼，遂一把推开，嗔怪道：“勿识。打小听闻茅房有蛤蟆，便不去茅房，东屙一处西屙一处，偏是王获不嫌弃，整日随其屁股转，鞋屐皆然黄查查一片。”说罢大家哄堂大笑，羞得王宇以袖掩面，只想一头扎进老鼠洞里去。吕焉亦不闲着，忙用筷箸挟起一坨蜜饯，往太皇太后嘴里一塞，边嗔笑道：“烦劳祖宗大快朵颐，尚堵不住汝之绛唇？”
尽兴之余，王宇便于原碧手中接过简椟，双手跪呈于太皇太后，道：“行前阿翁授一便简，诚乞太皇太后钧鉴！”太皇太后着班宫令接过简椟，班宫令从中拿出一红绸裹件，解开绸帕，竟是万须如发之千年人参，抻展开来，竟有一人多高。
“老祖宗，此乃长白山之千年人参，阿翁花得百顷良田方置换而来。愿老祖宗永居员丘山，食此不死树，长生不老，永驻童颜！”吕焉一番巧语连珠，喜得太皇太后啧啧称叹。吕焉又忙伸手替老祖宗掩口遮羞，且逗笑道：“老祖宗且莫忘，笑不露齿，方显矜持耳！”
“贫口贱舌！”太皇太后伸手抖了下吕焉脸蛋，笑罢又差小黄门叫来王闳，对其言道：“明早金銮殿便有黄诏，长乐少府出缺，贤侄明日前殿听宣！”王闳听罢忙稽首拜谢，长御女官于一侧唱道：“太皇太后诏曰：可！”方上前搀起。太皇太后又叮嘱王闳道：“昔任未央宫中常侍，今着长乐宫少府，实乃县官恩宥王家，务必常怀感恩之心。明日贤侄履职正堂，且将王莽人参飨呈永信殿。帝太太后患不虞之疾，人参贵重，不及人情。此去桂宫，言语向善，切莫金貂换酒，辜负王莽拳拳之忠！”
王闳应喏接过简椟，便倒退八步领命而去。太皇太后又吩咐吕焉道：“汝与原碧暂居宫中，陪老妪唠些家常，也跟学些宫廷礼仪。大家闺秀，当贤淑仁德。识文断字，修身教化，总有益处。”吕焉与原碧点头应喏。
王宇独自坐辎车折回府中，竟见榭前美人靠侧，梅花竟又二度重开，且花朵满枝，艳丽无比，朔风轻拂，馨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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