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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金花银】

    朱灵均得了单独与魏进忠说话的机会,

    他道:“可以这么说,自有学田起就有实物租和折租两种。我大明是在实行条鞭之后,折租渐渐代替了实物租。折租不是不好,也方便,但弊端也显而易见,就是粮价不同,折粮并不固定……”

    “怎么折的?”魏进忠忽然问道。

    “基本各县县学都不一样,折租最高如嘉定、昆山、太仓,稻租每石折银五钱,低的呢,如应天府学,石米折银才一钱八分左右,多数都维持在三钱到五钱之间。”

    “一直都按这个折率?”

    “几十年都不曾变过。”

    魏进忠看着朱灵均,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思忖片刻,道:“这两年,去年南北皆灾,石米时价在一两之上,今年稍降,也在一两左右徘徊,若是学田一直折率不变,倒是有些搞头……你是想怎么弄?”

    朱灵均连忙凑近来道:“魏爷,小的意思,不如把学田弄在自己手上,像太仓的学田,足有近两千亩地。而且州衙的书吏,与小的关系匪浅,想想办法,也不是办不到……”

    “你是说,把这些田挂在俺头上?”

    “若是魏爷觉得可以……”

    “不不不,”魏进忠却摇着头,“俺并不想碰那些学田。”

    “这……”朱灵均愣了,似乎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接下去。

    魏进忠笑了笑:“天灵啊,学田才有几个田?值得吗?一旦染指土地,等在老子面前的,就是各道言官的‘问候’,他们想问候老子,但老子暂时还不想理他们。懂吗?”

    “那,魏爷的意思……”朱灵均茫然道。

    “不过呢,你一提学田,倒是让俺想起另一件事。”

    “小的愚笨,还请魏爷明示。”

    “万岁爷的内帑,每年要缴进百万的金花银……”

    “原来魏爷考虑的是这!”朱灵均反应极快,一下醒悟过来,“对啊,金花折率比学田还低,石米不过三钱,甚至还不到!”

    魏进忠叹了叹:“俺并非看重那折率什么的,只是想到天下之大,皇上内库却连这一年百万的金花银都收不上来……”

    “就是就是,万岁爷富有四海,区区百万两银子肯定不算多。”

    “还要修三殿两宫,圣母老娘娘、皇后、贵妃娘娘那里也不能短了嚼用,还有几个皇子将来都要之国,也得出笔钱……”

    “唉,以前小的还不理解,您这儿一说,原来……万岁爷也难呐。”

    “是啊,难呐,唉……”魏进忠又叹一声,“所以,俺作为臣子,总要替爷分担分担不是?”

    “那是自然,”朱灵均立马严肃起来,“那,魏爷想咋办?天灵定当竭力而为!”

    “据俺所知,天下诸省主要是南直、浙、赣、皖、闽几省折收金花银。”

    “是,小的倒知仅苏州一府,金花银就占正粮三成左右。”

    “既然太仓已重开码头,运粮何不利用海帆?至少可减耗米之征,你说是吧?”

    “对啊!小的怎没想到?”朱灵均恍然道,“明白了,魏爷是想本色之征?”

    魏进忠点了点头道:“是,打个比方,其他省的不说,就苏松常镇四府,离太仓港最远不过镇江府,也完全能先江运至太仓。最近如苏州府,运粮船可直接沿娄江,就能至港口,几乎无运输之苦。”

    “既无运输之苦,就少耗米之累。”

    “假如无耗米之累,以你看再征本色米,难否?”

    朱灵均认真思索半晌,道:“如今各县征粮,规矩是每一石验派本色若干,折色若干,并无具体数量规定。只是,一般金花折银多会派予本地富室豪绅之家啊。”

    魏进忠嘴角一咧,笑着对朱灵均道:“俺知道,这就要你想办法了。实话告诉你,俺就是要本色粮。”

    “小的尚有个疑问。”

    “说,”

    “爷您征那么多粮,是否表示折银您这出了?另外,征的粮又运到哪里?”

    “俺自会把银子交给上面,不用你操心。至于运到哪里……青岛太仓两地,也可在码头上多修些粮仓先存起来。”

    “运至青岛也好,离京城不太远,转运也算便利。”

    “你有办法搞定吗?”魏进忠再次问他。

    “说实话,”朱灵均面上露出一丝难色,“不太容易。因为即便每石折银五钱,还是比每石九钱的时价低,而且官府很清楚一点,如果一地赋税总额一直不变,其实折率降低,反而能增加衙门的财税收入,所以也一直被当成一种调节手段,衙门可以自由掌握。只是会苦交粮的农民……”

    魏进忠脸色沉了沉,明显有些不高兴,朱灵均一激灵,又连忙解释,“小的只说不容易,并没说不行,所以……”

    朱灵均有些急,抓耳挠腮了半天,魏进忠久未听他继续往下,又阴着脸道:“既然你说难,那俺替你想个办法,你手下抽几个账房,往后就常驻太仓南门码头的粮仓。从眼下的秋粮征收开始,凡是把税粮运到太仓南门码头缴纳的,就蠲免全部耗米,只缴正赋,徭役从轻。”

    “使不得!”朱灵均大惊失色道。

    魏进忠眉头一皱:“嗯?”

    “啊这……全部?”魏进忠脸色一变,朱灵均顿时就萎了气势。

    “对,只是本色缴纳才会蠲免,不要折银。清楚了吗你?”

    “清,清楚了。”朱灵均心惊胆颤,艰难的点头应承,不应承也不行。

    ~2~

    “他这是在跟江南百姓‘抢米’!”

    周一梧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到底要干什么?手伸得也太长了吧!竟然还要插足赋米征收?他把一堂堂知府衙门放在眼里了吗?”

    周一梧在太守府里大发雷霆,可堂下佐贰、首领、六房吏目无一敢接他的话。

    “还有那什么营业税,把好好市镇全都搅得乌烟瘴气!他是不是也想步孙东瀛的后尘了?”之前魏进忠一连串的‘骚操作’,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上疏弹劾了,奏章还放在桌案上没送走,眼下又有了新问题。

    “能干啊,还知道立碑来解释?哼哼!我倒要看看,他重新开征商税,那些商民还能安静如鸡?”

    “太守,也不必如此气愤……”

    “本官怎么不气?他有恃无恐,是不是觉得除了皇上没人敢动他了?”

    佐贰官忍不住开口道:“难道不是这样?就算有人弹劾又怎样?不过也是留中的命,对他毫无影响。说不定他再一反劾,你我就算任劳任怨,对得起这身公服,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可别忘了前车之鉴,山东的陈增、马堂,辽东的高淮,湖广的陈奉,福建的高采,广东的李凤……他们哪个倒头来是得到了惩罚的?”

    周一梧怒气沉沉:“他初来乍到时,倒是客客气气,原以为经孙东瀛、刘成之事晓得收敛了,结果却是包藏狼子野心!自他来了江南,江南就再没一天安宁!如今更是得寸进尺,还把手伸进了国税征解!”

    周一梧如何不气?他作为天下最富庶之地的长官,江南负担沉重,所以田赋赍银,是作为了一种十分重要的手段,用来缓和各方矛盾。固然金花银米多派予乡村富户,但‘折色以米值为断’,官定折价至少是官府能自主掌握的一种权利。财政增收部分,也可用于其他开支。

    其实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诸府,地方官府的自由裁量权多大于其他省府,除了地位重要之外,更主要的还是自己有钱。民间捐助的义役田、学田等,数量都不在少数,所以在制定决策时,能做到相对灵活。

    可惜怒气蓬勃的周一梧,除了上疏弹劾魏进忠,就再无其他更好的手段。大家都清楚一点,凡涉及税使矿监的弹劾奏章,无一不是留中不报的命运,皇上从来只是相信‘自己人’。

    ~3~

    周一梧在狂怒的时候,也许忘了一件事。

    自古江南重赋,但百姓依然尚存视息,全赖一机一杼的手工业之发达。苏杭常镇之币帛枲苎,嘉湖之丝纩,皆恃此女红末业,得以上供赋税,下给俯仰。若单求田亩之收,则必不可办。

    但要是让农亩之人少纳赋税,是不是就可办了?不敢说一下就能解决千年的小农经济之结构性难题,至少能给江南百姓留一喘息之机吧。

    “啧啧,多牛啊……你不会觉得苏州百姓还得感谢他这个‘青天大老爷’?”

    苏州当地的著姓望族之中,长洲申时行家,算领袖之一,申家的门下客不下千人,家奴不下千人。就这千把人,每日仅口舌之争,常常与别人互掐,犹如亲临蓄养了千只公鸡的大鸡场中。

    诸如太仓王锡爵家,两家私怨颇深,各自门客互相作曲以诋之。其实单论两人交情尚可,至于私怨,皆门客所致。

    申时行对于门客出言讥讽魏进忠,并无阻止,只是半眯着眼睛,仿佛睡着一般。

    唯在心中暗暗感叹——“自打太仓重开港口之后,时移俗易,很多事情都在未知未觉中,已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