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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何为彻法】

    “好,好!”朱灵均话音方落,船上就立即响起一阵掌声。

    “早该如此了!”人群中有人先接了话道,“做买卖的人啊,你们知道最怕什么吗?”

    “最怕什么?难道最怕缴税?”

    “最怕的就是衙门里一天一个政策,天天变化。因为心里没底啊,所以立碑明确最好,不是说商人不能缴税,不能服役,但最好明明白白,让所有人都清楚……”

    “兄台,听你这说的,倒是让人想起了南京的铺役改革……”

    “呵呵,在下正是南京人,但也在杭州和嘉兴呆过很长时间。”

    “哦,难怪……”

    “其实我也是说,经商之人毕竟呆在市镇的时候多些,尤其开铺经营的。商人虽然不种田,没有缴税粮的烦恼,但门铺开起来,至少有门摊和铺行两种税,南京坊铺的火甲役改革,其雇募钱就出自门摊税。嘉兴也是嘛,嘉兴仿照间架法,行门摊之法,雇募总甲的开销也是从门摊税里支出。”

    “而我对此碑内容的理解是,营业税好比土地正赋,而间架或者门摊、铺行,就好比役税。此法比一条鞭强啊,一条鞭把正赋、徭役和其他杂征全部总为一条,合并征银。但我总觉得,还是有个明细最好,至少心里清楚明白……”

    “也是哈,其实条鞭也好,均徭也好,最开始都是为了使各方便利,但条鞭把所有该缴的税都揉在一起,反而变得不透明。每次缴税之后,都糊里糊涂,讲真哈,即便多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项又加派了?后来事实也证明,条鞭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是加重了纳税之人的负担……”

    魏进忠虽然头昏脑胀,但这两人说的话全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两人这种主动圆其说,陈述事实一般的‘拍马屁’,让他心里极其舒服,犹如在炎炎夏日里吃了块冰镇西瓜。

    朱灵均又突然插进来道:“你们都还没弄清征税对象吗?条鞭针对的是土地,土地在里在甲,不在坊厢,商人经商多在坊厢,自然需要另外一套征税方式,而非条鞭……”

    其实魏进忠的初衷并不是为了什么‘使各方便利纳税’,就是单纯的征税。但这两人一番释意,几乎让他自己都信以为真,当初就是这么考虑的!

    “所以我是以此类比,”那南京人又辩解道,“而且你们觉不觉得,这种只算交易不算人丁的征税,不会有优免之觞,也避免了‘诡寄飞洒’之类的逃税。”

    “对,不缴纳税可以,你不交易就是了。而且不交易没人强迫你征税,对大商小商都平等。”

    “诶对了,”朱灵均又想起什么,问他道,“你们南京的铺行役以经开始纳银了吗?我咋记得南京六部好像没有采纳……”

    “确实还没,现在只是有铺户提出,希望官方自行买办,而铺户只缴纳例银就好。但南京吏部尚书李廷机对‘铺行银’这种,并不十分认同,他说‘此例银名不正而势有难行’……”

    “嘿嘿,这说法有趣诶,”朱灵均笑了,“他为什么说‘名不正’?既然名不正又怎么办呢?”

    “所以现在就是以李尚书所提的‘带办之法’替之,铺户称的五行,比如丝绵、红花、生漆、棕铜之类,这些算买办科目中的有利者,与无利者结合,互为补充,也令铺行不至于赔钱。”

    “问题是这依然是维持现行的铺行役,又怎么会说‘名不正’?”

    “人家都察院的御史解释过了,‘和买制’一开始指的是当供用不足时,于民间买办,内官连同衙门署官,在民间以时价购买。后来因为买办日益频繁,官府干脆对铺户进行编审,令其当行买办,这才有铺行制度。假如官役购买时无强赊作弊的话,一般人还会认为官府的牌票能行于铺行?铺行的姓名还能登于簿籍?”

    “明白了,他其实是说铺行最根本的问题不在铺户赔累之重,而在于铺行役本身并不符合律例,既然不合律例,那么对铺行的编审也好,铺银的征收也罢,看似在改良和规范,实则一直是在将这一科派名目合法化、制度化?”

    “就是啊,既然都不合法,那自然名不正,坊厢就不应为此再缴税。”

    “闹半天原来是想取缔铺行役?”

    “也不叫取缔,就是铺行与坊厢役合并为一种役。换个说法,在不用铺户后,买办所需的开销,被摊派到坊厢中了……”

    魏进忠闻之,便摇了摇头:“此乃贡法也,征商税是行不通的,需行彻法方为有效。”

    “贡法……哎呀!”朱灵均忽然抬高了声音,且一脸惊讶,仿佛惊为天人,“说的好啊!所谓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

    “呀?朱老板居然懂《孟子》?”宾客之中,有人同样惊讶于朱灵均能一口说出出处。

    “那你知道魏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朱灵均立即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魏爷和朱老板都乃高人也,”那人不由赞道。“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狠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赢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

    “古人行井田,井字中间那块田,无论丰年欠年,都是赋税,此为助法。若行贡法,乃是固定之数,在丰年,百姓粮食多的吃不完,多收点税完全可以,但荒年就不同了,活都活不下去,若政府依然收取固定之数的田赋,便是恶,恶在其为民父母……”

    朱灵均不住点头,又接过话继续道:“所以由彼及此,由征田赋及征商税,魏爷所称彻法,在下的理解就是贡、助并行为彻,其实门摊也好,钞关也好,行的都是另一种‘贡法’……”

    “哈哈,说的好!但所谓‘彻’,即收取之意,汉赵岐注《孟子》里说,周人耕百亩者,彻取十亩以为赋,我的理解,此为魏爷所称‘彻法’也。”

    “对,就是按率收取……”

    魏进忠饶有兴致,无意打断他们讨论‘贡与彻’,尽管都是‘掉书袋’的话,而他也不尽然听得懂。相比当初徐光启写信来讲的故事,他虽没读过书,但能一下就理解他所讲的故事。

    这些人……魏进忠暗暗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不如徐上海会讲故事啊。

    不过,他又扭头看了看朱灵均,此人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2~

    十月深秋,

    即便地处江南的苏州,多少也有些寒意。

    魏进忠看了几眼朱灵均,便把头扭向了船坊之外。山塘河依然热闹,热闹得仿佛天上人间,不知冷暖饱饥。

    他的眼睛虽望着一江秋水,但思绪却飘走了,脑海里盘桓着许多杂乱的人事,就像在午夜梦回时,稀奇古怪的梦境,常常使他骤然一身冷汗,然后脑子里会挤进无数场景,不仅纷繁芜杂,还消耗着脑力。

    朱灵均,一个家奴出身的低贱之人,能出口就是孔孟,呵……看来他确实需要再重新认识一下这个人。至少说明前主人待他还是不错,允许他读书习字……

    不过,这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知道,那夜亲眼所见其表现,狠是真狠,何止六亲不认。要不是他时时以锦衣卫的名头压着他,恐至今都未能收服。江南安逸富饶不假,但地方乡绅势力盘根错节,同样也是龙潭虎穴……

    “嘿,魏爷,想啥呢?”魏进忠一直没说话,朱灵均便凑身上前,笑嘻嘻道,“看您半天不说话,可是又想蘅芜姑娘了?”

    魏进忠这才扭过头来,半晌,忽然哼笑了一声:“朱灵均……”

    “魏爷您一句话!就算蘅芜姑娘在天边,小的也给您找来……”

    “你这名字犯忌讳,知道吗?”

    “呃……哦,小的十来岁时,是前主……给取的。”

    “不如改了吧,就叫朱天灵如何?”

    朱灵均一听,立即起身拜倒,感激涕零道:“哎呀,好啊,天灵多谢魏爷赐名!”

    “行了行了,至于吗?起来吧,”魏进忠略嫌弃道。朱灵均就是这样,表情夸张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拍马屁似的!比那戏子还会演。

    可他呢,偏偏还吃这套,“朱天灵,上回你说的学田那事……”

    “哦,这样的,”朱灵均赶忙爬起来,又凑到魏进忠身边来,“这里人多,小的单独给您说?”

    魏进忠没有搭话,算是默认。

    游舫鱼贯于绿波之上,丝竹讴舞与两岸市声相杂,一城天晴一城雨,颇引人入戏。世人道的如画江南,想来也就是如此了。

    但只要关上门,又仿佛与旖旎的江南隔绝了,人终究是活在现实里,入戏太深难免忘了目的。

    “好了,这里安静,你说吧。”魏进忠随手一指椅子,示意朱灵均坐下说。

    “天灵多谢魏爷,”朱灵均也没客套,随即就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