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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积愚 下

    轩辕重看那维多若思哭的停不下来,心里很是不耐烦,但还是压着脾气,自以为温和地道:“别哭了,先说正事儿。”

    轩辕重平日不苟言笑,积威已久,维多若思心中害怕,强忍着心中悲痛,擦干眼泪,说起了自己故乡的事。

    桑傲国立国不足千年,国土不大,但是非常富裕,一切都源自于千年来的奴隶买卖。

    他们以较高的价格向周边国家大量买进奴隶,奇怪的是,千年来只进不出,这样奇异的事本该引起天下人的目光关注,但列国诸侯谁关心呢?不过是连牲畜都不如的奴隶罢了。

    普通百姓更是不关心——吃饱穿暖已经耗费了九成的精力,谁还能没事儿找事儿呢?

    左右那些奴隶,不过就是死了。

    只是近些年——具体不知哪一年,桑傲国出现了一种极为精致漂亮的娃娃,先是引起该国高门贵妇的注意,其后流传至世界各地,各国王侯乃至百姓都争相追捧,将这娃娃的价格炒得是越来越高,只是这娃娃制作困难,到最后是一娃难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价格飚上了天,但娃娃的精致与漂亮程度也水涨船高。

    无怪乎鹿黎一个一心只想搞研究的姑娘都动了心。

    时日久了,周边诸国的商人们看见了里面极大的利益,便派人假扮桑傲国人偷偷学艺,这一学,不得了了,那批偷学的死了七七八八,仅有几人泅过淮南河活了下来,但人也几乎疯了——这娃娃根本不是什么羊皮娃娃,而是真正的人偶!

    他们将人灌以一种秘制的药液,时历三天,这种药液便会将人五脏六腑全部溶解,然后在背部开一尺长的口子,将里面溶解之物倒出来,再用药剂鞣制干缩并日日涂上特制的药液保养,最后填充铁制的骨骼关节与上好的棉花,缝上宝石做的眼睛······工序复杂,天气好花费两月余方能制成,天气不好,需要半年之久甚至失败。

    那些学习之人被吓得屁滚尿流,逃出作坊,被桑傲国连夜追杀,最后只逃出了数人,他们将此事回国后禀报上去,泣血呼吁桑傲国不应存于世。

    可人性,真的难测。

    桑傲国对诸国辩言:奴隶生死由其主,外人怎能干涉?

    有道理吗?有道理!

    奴隶本来就不是人,他们只是如同鸡鸭猪狗一般的劳动力,灾荒年间,几个馒头就能换到一个奴隶,更不消说那些原本就是战俘与罪人的奴隶了。

    他们从成为奴隶的那天起,就已经不是人了——

    如果承认奴隶是人,那这世界,该如何自处?

    大多数人沉思了很久,最后竟然后退默许,承认了这桩买卖。

    桑傲国从前只是暗地里偷偷操作,如今既然都被拿到台面上来了,干脆正大光明的开始买卖。

    诸国商人见那娃娃如此盈利,心动不已,自己不敢行那悖天之事,便将成色不同的奴隶倾销过去,时日一久,竟然形成了完善的产业链——原材料、制造商、销售一条龙。

    娃娃微微降了价,但奴隶价格却又炒了起来,但是好的奴隶是有限的,后来就有了人贩子,专司四乡八里瞧看长得水灵的小孩,趁着父母务农不在家,行那敲闷棍、诱拐的勾当。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人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引起诸国的愤怒,于是财力雄厚的人家,便开始圈养奴隶,让那些长得好看的男奴女奴不停地生孩子,只为制出完美的人偶。

    后来,又有人发明了在奴隶脸上刻花染色,最后将之制作成美丽的花面娃娃······

    花面娃娃在贵族中风靡,人们仿佛遗忘了他们所知道的真相。

    所谓上行下效,就连稍微富足的百姓家里,也开始收藏起娃娃来,好似这样,他们便是上等人,好似这样,他们出门便有了共同的话题······

    上层的默许,下层的疯狂追捧,造就了桑傲国这个畸形的国度在时间河流中特殊的存在。

    维多若思便是在被拐期间,半夜醒来,听见了那几个赶车人谈话,否则还以为自己去大户人家当丫鬟!她人瘦小,借着撒尿逃出去,数年亡命,直至大晏天地学院招生,她才知晓自己居然横跨万里,到了大晏国······

    维多若思泪目垂垂,哽咽不已。

    众人听完,场面一时陷入死寂。

    轩辕重头盖骨冰凉,喉头哽塞说不出话来,他抬头,一眼望进寅离的眼中,瞧见内里酝酿的讥讽。

    寅离瞧轩辕重看他,眨了眨眼,便将那些情绪遮掩了,低声对维多若思道:“没事了,没人能再伤害你!”

    维多若思呜呜咽咽,也不知是庆幸自己的逃出生天,还是难过那些已经遇害、即将遇害的同胞。

    祝余面色苍白,喃喃道:“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阿克姆面色比祝余还苍白,他踉踉跄跄走了两步,看着跪在地上的维多若思,无法接受:“不可能······我······我从没有听说过!”

    维多若思哭道:“你一个普通百姓,哪里会知道?”

    阿克姆双腿发软,两眼发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犹自不信,声若蚊蝇:“不可能!不可能!”

    轩辕重心中的恐怖散去,随之便是巨大的愤怒袭来,他气得双唇颤抖,脸颊绯红——他虽然从前也不待见奴隶,可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情,便一把抓起重杀,站起来一边朝外走一边怒喝:“我这便去灭了桑傲国!”

    寅离眼疾手快一个茶杯丢过去,厉声斥道:“这是一个桑傲国的事儿吗?这是这个世界的事!归根究底,是奴隶制度的事!你灭了他又如何?”

    轩辕重没躲那个茶杯,额头将它碰了个粉碎,淅淅沥沥的茶水从面上倾下去,一直到领口。他转过头,猩红的眼睛盯着寅离,狠声道:“那又如何?先灭了他桑傲国,我看谁敢再效仿!”

    祝余双手抱头,精疲力竭:“你又如何分辨哪些该杀哪些不该杀?”

    他本来想,他是天上的神仙,人间事人间了,本不该他来插手,可他说不出口,他怎么说得出口?

    轩辕重也是气冲上脑,此时冷静下来,杵在轩辕殿门口,软了嗓子:“那该怎么办?”

    寅离示意阿克姆将维多若思扶起来到一边坐着,沉吟了片刻:“若是强行喊停,怕是会引起巨大的反弹与悲剧,你要想将这件事尽快停下,救更多的人,只有一个笨办法——商人逐利,只有用更大的利益去交换了!”

    很快,四年一次的天地学院招生再次重启,只是此次招生有了一个新的规定:“释奴百名者,以国书为凭,可得荐举名额一名。”

    世界再次沸腾起来,什么叫荐举名额?就是你只要凑够一百名奴隶,去官府缴纳释奴金,得了凭书,便可以不经考核得到一个天地学院弟子名额,上不封顶!

    一时之间,奴隶变得珍惜起来,富户大肆向民众收购奴隶,简直是洛阳纸贵。

    祝余他们都知道,这是饮鸩止渴,招收来的学子品格资质参差不齐,恐有大患!可一想到每一刻钟,都有成千上万的奴隶在世界各地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亡,他们没办法从长计议。

    这是一个笨办法,但也是最快最好的办法!

    半月过去,祝余翻阅着各国近期送来的名册,光是荐举名额都密密麻麻上万,这些名字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象。

    寅离坐在他身旁,合上名册,道:“释放的奴隶,严格审查后,去掉隶印,再作平民吧!”

    ······

    日子过得飞快,招生历练的时间瞬间就来了,众人处理好一切事宜,祝余便拿出了个大盒子,里头都是空间钮,他道:“我已经接驳了两个世界的通道,这次是另一颗星!上次的事情,不要再重复了!”

    上次死了许多人,祝余从来不提,众人皆以为他不知晓!

    寅离看祝余越发沉稳,心中压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点点头:“你放心!”

    祝余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寅离等人走在他身后。

    游历结束,受伤的弟子经过半月修养,也能下地。

    两百多名弟子,以海灵清为首,整齐站立,白衣绶带,英姿飒爽。

    他们见到,那轩辕殿从来不开的帘子,今日开了。

    一名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黑袍男子行将出来!

    他身姿高大,眉角眼梢带着温和隐藏不住的少年气,径直去了那从没人坐过的首座。

    “参加院长!”

    众弟子正要跪拜,祝余挥挥手:“莫拜!起身吧!”

    有那眼尖的,发现那不正是那日一起去冷水村的橙蚂蚁?

    居然是祝院长?

    祝余想了想,还是扯出个笑容,道:“此次游历,你们远远超出我的期望!能在众多魔物手中逃走,很好!”

    “你们的寅先生,轩辕先生,以及鹿先生,还有相柳先生,在此次游历结束时会挑选内门弟子,相信你们也知道了!”

    众弟子:……

    我们不知道好吗?

    他们突然想起出发时轩辕重说了好几次把握机会……

    黑心肝的轩辕先生······

    祝余又道:“弟子名册,等会儿会张榜公布!”

    众人心中骚动,但是仍然躬身聆听,不敢稍有燥燃。

    轩辕重站起身,拿出娃娃与众人传看,讲述了桑傲国之事。

    众人群情激奋,难以置信,原本安静的大殿喧哗了起来,弟子们纷纷嚷喝道:“如此畸形的国家,怎能存于世?”

    轩辕重皱眉,声色有些冷:“让你们说话了吗?”

    ······

    一时间安静如鸡。

    祝余将学院的打算公布出来,他看着下首一众气的面红耳赤又不敢吱声儿的弟子,心中略微畅快起来,他道:“夏岷!”

    一名白袍少年躬身出列拜倒:“弟子在!”

    这夏岷便是当年河畔出言讥讽景蓉儿的黑衣少年,没成想名字倒还好听。

    祝余拿了一摞名册给他,道:“你是学院第一批弟子,寅离先生极力举荐此次由你带人行走诸国!”

    夏岷诧异了一瞬,连忙半跪接过名册,红着脸施礼:“弟子遵命!”

    ······

    轩辕重坐在案旁,实在不解寅离为什么挑选夏岷,在他看来,这弟子品性一般,很是虚伪,实在是不是良选。

    寅离正在修改教案,边写边道:“我想大多数人,在当时都会追上去,抢夺琳琅!但是你想过后果吗?无非是孰湖凶性大发,全军覆没!夏岷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很好,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

    在太清天提出这个条件时,明泰帝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是仍然不顾臣子极力反对,发出招生释奴国书。

    这日早朝毕,几位心腹大臣执意留下,欲要与她辩个高下。

    明泰帝无奈,便着了这几个老顽固中午一起用膳。

    明泰帝也是头疼,在座的都是当年支持她上位的老人,其中有两位甚至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如今年老龙钟,却还死死占着这几个位置,莫不是考虑牧家虎视眈眈,不敢让位,她实在是无法说狠话······

    她伸手舀了勺蛋羹到碗中,递给右相,道:“沙恒公,牙口可还好?”

    沙恒公道:“还能吃两碗饭呢!”,他接过碗,埋头自顾自吃起来。

    明泰帝看着另外几位,干坐着不动筷,也不言不语的老人,温声道:“都吃点吧!”

    左相冷哼一声,摆脸色:“臣牙口可不好!”

    另外两位没有这两人那么大派头,不敢发言。

    明泰帝揉揉额角,自己那些心思,自然不能对人言,但是看着他们这个样子······

    她沉吟半晌,道:“朕当年登基,便曾立志要废除奴隶制度,可多年来,大晏也不过做到了使奴隶不再如同猪狗般任人宰割,可要废除奴隶制度,难于登天!”

    “如今有天地学院从中推一把,我为何不乘上这艘船,搭个方便?”

    “我知你们在顾虑什么,我何尝不担忧恐惧?可你们有人能撼动那天上的人吗?”

    沙恒公看向帝王,发现她鬓角比几年前又多了银丝,心中不忍,放下碗道:“若是······哎······”

    另两人,一人乃是宋国公,一名乃是大司徒,二人均是明泰帝当年的拥趸。

    宋国公摘下帽子,放置在手上,缓缓发言:“陛下!您跟臣讲实话!曦太子······还活着吗?”

    明泰帝眉角一抽,眼神犀利起来,她看着宋国公手中端持的帽子,心中翻江倒海。

    感情今天不是为了奴隶制的问题而来?

    大司徒也摘下帽子:“陛下!曦太子,还活着吗?”

    左相韦不群,双眼如电,看着帝王:“他还活着,可是?几年前,杀人的就是他,可是?”

    那些死的人,别人心里没数,名单报上来,参与过当年事件的人扫一眼便知了,因此才由朝廷补贴了大笔抚恤费,将那件事稀里糊涂推了去。

    明泰帝双眼发红,胸口起伏难定,恨声道:“今日你们就是来逼我的?”

    沙恒公道:“陛下!无论曦太子当年如何,可如今······他是唯一能继承我大晏江山的人!难道您还要将江山拱手让给牧还山?”

    明泰帝看向这位先帝的肱股之臣,面容沉寂,从牙缝中一字一字挤道:“可知千秋是何年生人?”

    宋国公急急道:“陛下!”

    “她年愈三十,却至今无婚配!可知为何?”

    大司徒面色苍白,不可置信道:“虽然之前一直······可是······可是······”

    陛下这是还想再任一位女帝?

    “论才情、武功、智计、胸怀、帝才,当世无人能与千秋比肩!为何她不行?”

    果然如此!!!

    明泰帝又道:“就因她是女子?”

    众人惊骇难言——当年是没别的办法才由明泰帝登基,她竟然还想将帝位传给牧千秋?不拨乱反正就算了,竟然想将女帝制度保留下来???

    牧氏一族,大好儿郎如此多,她竟然一个都不看?

    即便都不看,那曦太子明明还活着,还是她亲生的孩子,她竟然也不曾考虑?

    韦相气的站起身,身后椅子被带倒,发出哐当声:“女子就要嫁人!长此以往,何以保我牧氏血脉?”

    明泰帝怒而拍桌:“我也是女子!我甚至不是牧氏族人!!!”

    她毕竟积藏了多年的帝王威严,猛然爆喝之下,餐桌上竟然一时静谧了起来。

    这些老臣······

    明泰帝撑着桌子,低低笑了起来:“我懂了!你们终究还是他的臣子!你们既不甘心千秋继承王位,又恐惧于将江山交给牧还山,所以你们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消失十几年的杀人狂魔?可笑!可怜!!!”

    当年那件事的发生,在座的都没有直接参与,但若不是他们的默许,怎么可能轮得到明泰帝一个女人称帝?

    牧还山牧还山,瞧瞧他那弟弟的名字!

    他与他那病歪歪的兄长可不同,他若是上位,首先要清算的,便是当年那些将他除去继承人资格的人!

    牧还山若是没有失去太子之位,又哪里有病帝和明泰什么事儿!

    夺嫡那些老掉牙的事儿,这张桌子上可是人人有份儿!

    场间一时陷入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饭菜已凉,沙恒公长叹一口气:“此事以后再议!隶制积愚千年,再不废除,恐有覆舟大患!便搭了这方便吧!”

    明泰帝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冷笑道:“积愚的,何尝只是隶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