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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梁祸

    却说另一边。

    达志贤王触了皇帝逆鳞,心中恐惧不安,恍恍惚惚回到王府,左右思忖,爱子心切的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天不亮便再次驱车——刑律司。

    陈常务已经升任刑律司左司长,扎克苏几年前被京都杀人魔事件吓得魂不附体,身子愈发不大好,早不管事,陈常务乃是帝王钦点的下一任司律,只消再历练两年,便可以走马上任。

    京都杀人魔事件,随着天地学院出世,不了了之,上层的人似乎选择性遗忘了,陈常务也不傻,自然也装聋作哑,再不提及。

    只是前些日子,刑律司收押了一名特殊的人犯,真正叫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前太子牧流溪!

    贤王府送过来时,只说了陛下旨意是择日公审,却并未指明哪一日。这样的事件这样的人物,帝王必定是要参与公审的——然而如今世道不好,隶患大祸,帝王哪儿还有时间理这一茬?

    没定罪,只是嫌疑,又没有证据,那他还是大晏太子啊!

    这可愁死了人!

    没奈何,他只得好吃好喝供着牧流溪,万万是不敢圈禁的——这可是太子啊!

    哪怕只是前太子。

    宫中那位始终是要老去,届时局势如何,谁都说不准,陈常务这些日子以来头发都白了几根。

    陈常务白日里不显,夜里却常常摸着胸口叹气,因着他所处的位置妙不可言,京中倒是少有人结交他,他是个孤臣,两条袖管里清风徐徐,日常很是清净。

    这一日,天还未亮,他却有了个客人。

    叩叩。

    急促的叩门声在刑律司有些年头的侧门上响起——刑律司有正门,日常也开着,但即便是陈常务,寻常也是不走那门的。

    走那门的,都不是一般人。

    是要死的人!

    门开了,那胖子不等门人招呼,便闯进去,一路疾行,轻车熟路找到陈常务:“陈大人······陈大人!梁某有要事相求啊!”

    刚更衣洗漱完毕的陈常务:······

    他这些日子为了盯着前太子,都歇在刑律司,日后这太子不管是上去还是下去,都没人能寻他什么错处。

    陈常务对这达志贤王早有耳闻,他职位低,这倒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见着这位京中风云人物,便老实恳切地行了个礼:“见过王爷!您这是······”

    达志贤王虚扶了下,急切道:“陈大人不用多礼,我梁某先前进了趟宫里,回府修整了会儿便寅时末了,左右没法儿睡,便过来找你,时辰早了些,陈大人勿怪!只是家中小儿失踪半月有余,我这心里急,还万望大人相助啊!”

    这话说得······

    一句话出口,陈常务便对达志贤王有所改观,这哪里是什么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这明显是个人精啊!

    先是说进了趟宫,后脚就说小王爷不见了,正常人都会听成他进宫找了陛下,得了恩准,让刑律司帮着查找。

    但陈常务这么些年,见得人鬼多了去了,半分不信贤王的说辞,甚至还从中解读出了更多隐晦的讯息,只是这天家的事儿,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陈常务便面露不解,疑惑道:“王爷,微末这里不过是审案结案的刑律司,您要是报案找人,也该去衙门······”

    能到刑律司的案子,一般都铁板钉钉了,他就是走个过场。再说他们刑律司才几个人?满打满算两百来号人,且说就算他刑律司有千军万马,没有上头的调令,他也就只能拉着人在京中走一圈,连城门都出不去。

    查案他在行,找人来找他干什么?

    达志贤王果然听懂了陈常务的话中意,连连摆手打断他,压低了声音道:“本王想见一见那位!”

    !!!

    和聪明人谈话,就是舒坦。

    陈常务一惊,坚决摇头,低声道:“不可!这不符规矩啊王爷!”

    达志贤王眼睛一瞪,怒道:“有何不可?我就与他谈几句话。”

    陈常务看着这位只知吃喝玩乐却屹立几十年不倒的王爷,忖度半晌,终是服了软:“王爷,微末也是为难,还请王爷就问几句话即可!”

    “本王晓得!”

    两位打锋机的绝顶高手谈妥,陈常务便亲自领着达志贤王往刑律司宿舍区行去,边走边道:“这位身体不好,伤势恢复较为缓慢,睡得比较多,若是还没醒,还请王爷担待担待!等他一二!”

    达志贤王心急如焚,哪里听得进去,嘴上应道:“晓得晓得!”

    那牧流溪受了重伤,半个多月哪里能好,尚还躺在床上,人精神了些,有仆人相助也能下床走动走动,只是不能长久。

    他被单独安置在一间院子,这院子从前是陈列杂物之地,他来了后才清理出来——刑律司都是六人间的大通铺,总不好叫这位跟别人睡大通铺吧?他就算是残了废了,那也是那位的儿子!她可以苛待他,但是陈常务可没这胆子!

    陈常务能坐上这大晏掌刑律的最高位置,除了能力出众,他还很聪明。

    陈常务绞尽脑汁着人将这杂货院子布置得风雅闲适,又安排了大小丫鬟小厮伺候,前太子虽是病弱之体,但委实看不出乃是囹圄之人。

    两人到时,牧流溪已然坐在院子里调息练功,见那两人来,也没站起来,只是略略点头示意那两人坐下。

    很是傲慢无礼了。

    达志贤王心中冷哼一声,不过是个废太子,还以为自己是哪根葱呢?只是他面上却是和善可亲的,一见面就大侄子大侄子叫个不停。

    陈常务拱手道:“微末还有要事在身,便请两位自便吧!”

    牧流溪不置可否。

    达志贤王巴不得他赶紧走,连连挥手:“多谢大人了,你去忙吧,去忙吧!”

    陈常务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恰巧此时有小厮端来了粥,置放在桌上,对牧流溪恭敬道:“公子,喝粥了!”

    达志贤王一见那粥,馋道:“给我也来一碗,再上点菜肉!愣着干什么?赶紧去!”

    那小厮忙不迭道:“是是是!”

    牧流溪端着白瓷碗,取了勺子,慢慢喝着,也不理他这位名义上的叔父。

    达志贤王并不是先帝的亲弟弟,而是表弟,看着亲热,实则一表三千里。

    此时左右没人,达志贤王虽担忧儿子,却终是热络先问道:“小曦······你还记得我吗?我是······”

    牧流溪抬眼看着他,眼里有一瞬间流露出迷茫,但这迷茫转瞬即逝,他嘴角微微一扯,很有几分讥讽与不屑,点头:记得!

    牧流溪心情复杂,他本能的既想亲近这人,但心里又极度厌恶,只能不冷不热的,面无表情。

    达志贤王见他又默默吃饭,心中焦急,身子凑拢了些,压低声音道:“那年······那年叔父是迫不得已······”

    “我那个时候······若是不那么做,我我我······我全家的性命······”

    “你可还记得大司马?他倒是清高,忠贞······你看看他落了个什么下场!”

    “小曦······叔父对不起你,但是······但是梁方是无辜的!事发之时,他还在他母亲肚子里······你就是怪我恨我,也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牧流溪听他说了一席,沉思半晌,在茶杯里沾了水,写道:“不知!”

    他听的云里雾里,不知就是不知。

    但达志贤王不这样想啊,他还以为牧流溪吊着他,心中难免恼怒,只得耐着性子哄着:“孩子啊,叔父如今年纪大了,却只得这么一个孩儿······你如何也算方儿表哥······”

    巴拉巴拉巴拉······

    达志贤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上午口水都说干了,却是撬不动牧流溪分毫,简直要急疯了,只得放下狠话:“你也是聪明人,好好想想!”

    牧流溪剑眉一挑,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写道:“滚!”

    达志贤王凑过去一看,差点气晕,怒气冲冲拂袖而走。

    他一路回去,一路不得劲儿,心中蕴藏着一股怒气,屏退了下人,在家中后花园里打起拳来。

    那个滚字,仿佛能将他灼烧殆尽。

    日上中天,他吐纳呼吸,调整完毕,坐下来喝些凉茶,心思通透了些,方才想起那个字——那个滚字,好似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

    他思路逐渐清晰,呼吸急促起来,心中隐隐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他欲要起身再去一趟刑律司寻求佐证,神情却骤然聚紧,肥胖的身体轻如矫燕,脚尖一点,人已经在十步开外,他压低了声音喝问道:“你是谁?”

    不知何时,花园中多了个人。

    那青年坐在石桌旁,见桌上有茶,便提过茶壶来,怡然自得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赞赏道:“大人拳法打的真好!如今人间怕是难逢对手吧?即便是银川先生,怕也只能与你打个平手!小生很是佩服!”

    达志贤王梁温心中惊骇——这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实力,帝国五位大武将,确实是银川与他无高下之分!

    他平静问道:“阁下是何人?”

    达志贤王身上那股子混不吝的气质瞬间褪去,眉眼间满是王室独有的尊贵与威压。

    青年咂咂嘴,嫌弃茶凉,道:“这么难喝的茶你也喝的下?”,他摇摇头放下茶杯,抬眼看梁温:“王爷太节俭了!身居高位,劳心劳力,还是要懂得享受生活才行啊!”

    梁温背过手,从后背衣领处缓缓拔出一柄弯刀,再次沉声问道:“阁下是何人?”

    那青年终于站起身,露出了藏在阴影里的脸,笑道:“梁叔,是我啊!我是小曦!”

    贤王虎目圆睁,身躯迎着风颤抖了起来,手中刀竟然都抓不住,垂坠在地。

    “曦太子······你······你······”

    他是牧流溪,那刑律司里头的,是谁?

    梁温心中惊涛骇浪,青年却很是平淡,他无奈耸耸肩,道:“没办法,老天不收!你也可以认为我命大!”

    梁相终于腿软跌倒在地上,喃喃道:“你?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青年闻言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梁叔,在我面前你也要演戏?当年要杀我的是你,如今要我活着的也是你?”

    他压低了声音,嘲讽道:“那可真是多谢您的挂念!”

    曦太子想起刑律司里头没了舌头的人,好心道:“你猜的没错!他就是梁方!”

    达志贤王听得此言,先前强撑的双肩无力垂下,肥胖的身躯仿佛高山倒塌。

    青年从怀中掏出个盒子,丢在梁温面前:“不用谢!”

    那盒子摔在地上,被开了缝隙,里面便是一条风干腌制的腊舌。

    青年突兀想到什么好笑之处,张口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好笑,笑的停不下来,笑的眼泪都流出来。

    梁温看着盒子,在他的笑声中脸上的喜悦渐渐退去,恐惧了起来,这是个疯子!这是个疯子!!

    哪里还有当年惊才绝艳的曦太子半分影子?

    笑声戛然而止,青年蹲下身来,摸着梁温的脸,温声道:“梁叔,你看,你本是人间的至强者,我从前无权无势,只能夹着尾巴像一条狗一样在阴沟里生存!一生可能都无法靠近你,更遑论杀你!可是,你看,我还是回来了!而且,我要你颤抖就颤抖!我要你弃刀就弃刀!我让你跪下就跪下!我让你死,当然也是可以的······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梁温先前那般作态,本不是他自己本意,乃是曦太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他竟然如同个提线木偶一般,半分抗拒都没有。

    梁温动弹不得,艰难道:“如今国泰民安,十年旧事追之国乱!你想干什么?”

    青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拿出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完了翻给梁温看,道:“哦!是这样,大晏虽然平稳,可隶患将至,我担心再过些时日,杀你就无趣了!今天本来是来杀你的,可又决定放过你!不过我出刀无回,规矩不能破,所以就在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我去杀了梁晨!”

    他什么时候去的?梁晨怎么死的?梁温半点没察觉,只是这会儿青年这般说,梁温才发现青年手中不知怎么多了个人头。

    梁温看着梁晨的头颅,身体如筛糠一般哆嗦了起来,白眼一翻,竟然晕死过去!

    青年叹气,道:“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嘛!”,他将带血的刀子,在梁温身上擦了擦,施施然走了。

    梁温,字瑞。出身世家,一生只得一妻,却育有两子。

    一子名梁方,正室所出;一子名梁越,奴隶女生子。

    但他还有第三个孩子。

    梁晨!

    大雨滂沱而至,将梁温淋了个通透,他睁眼时疑惑于自己为何会躺在地上,随之便被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击倒,佝偻着在大雨里捶地嚎啕痛哭,大雨吞没了一切,他的哭声,没有被任何人听到。

    他正室所出的孩子,被附他人容貌以太子身份关押,他倾心相爱的人为他生的孩子,已魂断幽冥······

    再说那牧流溪方才转出门去,看见一布衣青年站在门后,笑道:“他是你父亲,赶紧去扶着!”

    那青年绽放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有劳了!”

    他脸上的笑容瘆得慌,牧流溪不理他,踏空而去。

    雨,越下越大,梁温终是再次晕倒在地,那梁越踱步上前,往他身上踹了数脚,方才高呼道:“来人啊!王爷晕倒了······”

    梁温缓缓睁开眼,便见到梁越焦急难过又无措的脸,他咳嗽了几声,虚弱道:“叫盛平进来!”

    梁盛平被唤进来,忙扶住欲要起身的达志贤王:“王爷!”

    梁温望着他,道:“盛平,我这一生没有求过人,如今我求你,无论如何想办法,保住刑律司的曦太子······”

    梁盛平惊讶道:“保住他?您不是······”

    梁温摇头,苦笑道:“保住他!其他的你就别问了!”

    梁盛平凝重道:“保住他不难······可您得告诉我为什么!”

    梁温摇头:“不要问!这是为你好!要是知道了,便也逃不过了!你我兄弟多年,我能害你?”

    梁盛平想起当年,终是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