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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疯魔

    老相爷的悲歌,并未打动朱玮世,他将牧流溪提将起来,躬身请问:“陛下!此人如何处置?”

    明泰帝被这一趟闹剧弄得心烦意乱,随意挥手道:“既已认罪,依法办了便可!”

    冷不丁从旁蹿出个圆滚滚的物什,哭天抢地喊道:“陛下三思啊!”

    明泰帝俯瞰着胖子,声音有些缥缈感叹:“如今是个人都能在朕面前喊两嗓子么?”

    达志贤王冷汗涔涔,趴伏在地上,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被憋回了肚子里。

    他恍然想起,这位可是能杀夫杀子的人啊,是何时忘记了她的狠绝?

    他猜疑不定,单想到这位太子殿下可能会是梁方,心中便疼痛无比。可他方才近距离仔细观察了,那张脸明明是曦太子!他那张脸,等闲易容术做不出来!即便做出来,也仿照不了曦太子半分龙章凤姿!

    理智叫他不用怀疑,这就是牧流溪,可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直觉,叫嚣着让他赶快想办法营救前太子殿下。

    贤王嘴唇颤抖,用尽力气,也蹦不出一个字,恍恍惚惚跪伏着送帝王离去。

    牧流溪被捆起来扔在地上,望着逐渐远去的帝王身影,眼露不甘与愤怒,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拼力挣扎出去,左脚一脚踢上旁侧士兵腰上的剑,利落地将那剑勾出来,再落地借力空中一个旋转,右脚尖发力直点剑柄,那剑便裹着凶狠决绝的杀意直射明泰帝背心。

    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或许是来不及说话——那剑太快太狠,披风裹雷,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啸鸣声,顷刻间便抵达明泰帝背心。

    眼见着那剑便要将她穿心而过,牧流溪双眼狂热,嘴角撕裂出一个巨大无声的猖狂笑容。

    他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他缓缓低头——从他胸膛肋骨中,穿出一抹金色,刀尖不染血迹,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芒。

    巨大的痛楚,使他浑身颤抖,即将到来的死亡,让他呐呐恐惧。

    一帧帧画面扑面而来,他终于想起自己是谁,想起那日酒楼与友人散尽后所遭遇的事,想起那个挂着温和笑容却如同恶魔的男子。

    他不是牧流溪,他姓梁,可是他却再也说不出口。

    他转头看向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的胖子,眼露出希望,向贤王伸出手去:“父亲,救我!救救我!”

    然而他舌根已断,在旁人看来,浑身鲜血面目狰狞的他,彷如一个索命的恶鬼念着诅咒,向达志贤王扑将去。

    朱玮世一刀杀他,身形如浮光,瞬间将那帝王身后即将夺命的利刃旋转踢回,那刃太快,达志贤王还来不及跨出门槛,便见一道流光插入牧流溪颈间,牧流溪嘴里喷出鲜血,双目失去神采,轰然倒地。

    达志贤王愣愣的,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面目沐浴在阳光下,后背被大殿的阴影笼罩,就如此定格。

    他当然看见了,看见了牧流溪的嘴型,他在喊:“父亲,救我!救救我!”

    达志贤王通体寒凉,他呐呐转头看向一脸漠然的帝王,突然疯狂大叫:“你知道!!!你知道他不是你儿子!!!你知道是不是???”

    几日之间连续失去嫡子与爱子,梁温那胆小如鼠的心脏彻底破了防,他竟然敢指着帝王叫嚣,又哭又笑,手舞足蹈:“你认出来了是不是?人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我认出了方儿,你也认出了他不是牧流溪是不是?”

    明泰帝微微皱眉,便有人上前赌住了达志贤王的嘴,不顾他死命挣扎,往外拖去。

    达志贤王身周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气流,将上前的士兵悉数振飞,他狂笑道:“本王是武道巅峰!尔等谁敢动我?”

    牧流溪杀死了梁晨,女帝杀死了梁方。

    他们母子,欠他两条命!!!

    达志贤王朝明泰帝扑去,势要取帝王人头。

    只是他还没近前,却被一人拦腰一脚踢飞。

    这一脚的力道足有千钧,达志贤王难以反抗地倒射百米,砸在宫墙上,断了两根横梁。

    贤王一生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疼,他胖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活像只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老母虫。

    朱玮世倒提着长刀,目光中满是肃穆。

    只要帝王开口,达志贤王走不出今日的宫门。

    明泰帝摆摆手,孤身走至不停吐血的达志贤王身前,缓声道:“贤王,朕不欠你!”

    她悄声说了两句,梁温目露惊诧,被气得连连吐血。

    “今日饶你一命,日后安生些!”

    朱玮世越过帝王,朝达志贤王拍了几掌,废了他隐藏多年的功力。

    他确实是武道巅峰,但这世上,武道巅峰的人何其多,唯有朱玮世,堪称当世第一人。

    牧流溪的尸体很快被抬走,一群士兵提了水,开始洒扫庭院。

    达志贤王被越拖越远,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终于怒火攻心,晕厥了过去。

    ······

    贤王府。

    梁越拧了帕子,给达志贤王擦脸,忧心忡忡:“王爷去了公审,怎的被抬回来的?可是发生了甚么要紧事?”

    他自小这么喊达志贤王,因为他只是个卑贱的奴隶女生子,名字不在宗祠,自然没有资格喊一声父王。

    梁盛平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可他心思通透,能猜到个囫囵,对这位从前他很是看不上的隶子行了个礼方才答道:“回世子的话,大约是发生了些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王爷醒来,怕是今年要带您祭祖罢!”

    梁越的手顿了顿,面上并没有什么喜色,只是端了水,轻声道:“我们先下去吧!让王爷好好休息!”

    梁盛平连连应是,忙接过梁越手上的水盆,一前一后,掩门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达志贤王悠悠醒来,巨大的悲痛将他淹没,却是一滴泪也无。

    有人倒了杯茶,将他扶起来:“王爷,喝口水吧!”

    他不言不语,任由摆弄,那人喂了水,将他扶着躺下,掖好被子,道:“王爷,您早些休息吧!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达志贤王头皮绽出一阵酥麻,身体无数毛孔宛如针扎,他浑浊的双眼望着那人隐藏在夜色里面的阴影,看不真切。

    那人掌了灯,室内瞬间明亮了起来,他转过身来,将琉璃灯放置在床边:“王爷!您不睡吗?”

    达志贤王五指卷曲,身如筛糠,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弹将起来,一把抓住来人衣襟:“是你害了我儿!”

    男子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缓缓掰开衣襟上的手,末了伸手将衣襟抚平整,轻声道:“王爷,您说笑了!明明害死你两个儿子的,是你自己啊!”

    达志贤王喉间嚯嚯,就要与他拼命,却起不了身,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床上。

    牧流溪拿出一册子,借着灯光,缓缓写着,一边道:“你那日捡到他,像个脓包一般去求见帝王,何尝不是想弄死他!”

    “后来你发现他是梁方,想方设法各处联络先帝旧臣,要救他!”

    “今日公审,你又发现他写字不同于梁方,心生怀疑,坐壁上观!”

    “再后来,你发现他身怀武功,更加坐实了你的怀疑!”

    “但是你疑心病重,最终决定无论如何先保住他性命,方才求她!”

    “这可是你怂啊!她给你两个眼色,你的胆子便变得如同老鼠屎一般大小!是你自己放弃了你儿子!不是我!”

    “你当时若是敢豁出去喊一声那是梁方,他何至于魂断当庭!至少,今日不会死!”

    “你不敢!正如同十四年前一般!”

    牧流溪笑了笑:“那日正好满十四年,我坐在酒楼上吃饭,你儿子在隔壁高谈阔论喋喋不休,实在是心烦,我便割了他舌头,丢到你面前!怎么样,至亲死在眼前的感觉,如何?”

    “你曾经是武道巅峰,霸道绝横,可你的犹疑让你为他挡一剑的勇气都没有!你怕挡错了,你怕他就是牧流溪!你像个龟孙子一般趴在地上高喊着:我投降!我投降!那他死了,你又演给谁看呐!”

    “我家老头子那么信任你,不求你放过他,只请你看在血缘关系上让你放我一条生路,可是你看!”,牧流溪拉开衣襟,露出胸口几个疤:“真是多谢你了!”

    达志贤王浑身颤抖,他想起先前帝王在他耳边轻生说的话:“谁不疼自己儿子呢?”

    “我让你办事,没让你虐待我儿子!爱卿啊,这是一位母亲的报复啊!”

    “朕就是要杀他,那也不是你能欺辱的!”

    记忆回笼,梁温终于想起那些他所逃避的过往,巨大的悔恨、恐惧与羞耻,盖过了丧子之痛,他挣扎着妄图解释:“我当年只是刺了你两剑,并没有杀你!你看,你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好侄儿,太子殿下,你听我说,我当年······”

    牧流溪“噗呲”一声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大笑:“说什么?说你后悔了?”

    牧流溪的目光在灯火下显得异常冷静:“那你把他还给我!把我父亲还给我!我就允许你后悔!”

    他不理还在努力辩解的达志贤王,径直拿了挂在墙上的一把剑,左右瞧看欣赏,笑道:“失子之痛,对你来说算不得什么,真正让你宝贵的,还是你自己的性命!王爷,您十几年前,便在我面前告诉了我,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难道您以为我会忘记?”

    达志贤王望着在灯火中越走越近的牧流溪,喉咙间发出一声历啸:“来人啊!来人啊!”

    很快,住在隔壁方便照料他的梁越便推门进来了,他看着手持利剑的牧流溪,又看看床上双目爆出光彩的梁温,道:“王爷,发生何事?”

    达志贤王神色狂喜,喊道:“救我!救我!明日我便带你去祭祖!你便是我贤王府的正统继承人!”

    梁越道:“当真?”

    “当真!当真!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了!自然是当真!”

    门开着,有风吹进来,琉璃盏内的烛火有些摇曳,达志贤王投射在墙上的影子,映在梁越眼中,宛如一头巨兽,他喊道:“越儿!越儿!我的好孩子!父王从前错了!”

    梁越目色沉沉,不假思索向梁温行了个礼:“谢王爷赐名之恩!”

    贤王之于他,也就只有赐名的恩义了。

    梁越轻巧地带上门,中衣在夜风中被牵扯出几个弧度,逐渐被暗夜吞没。

    达志贤王呆滞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听着外面梁越的声音模糊传来:“没事······王爷歇息了······回······别打扰······”

    然后便是下人们退下的声音。

    牧流溪玩味地看着绝望的达志贤王:“你之于他,不过赐名之恩!”

    牧流溪提着刀,欣赏了,笑意盈盈:“叔父,当年您用这把刀割了他的肉,今日我来送您一程,可安好啊?”

    看着越走越近的男子,梁温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如同濒死的巨兽开始挣扎咆哮起来······

    ······

    明泰帝很累,今日的事并未对她造成什么打击,只是奏折太多,看不过来,眼睛干涩疼痛难当!

    她放下折子,准备闭目小憩一会,牧千秋不在身边,她连个端茶倒水的合心人都没有。

    “叩叩叩!”

    敲门声轻轻响起,有人道:“陛下!梁王府有物呈上!”

    ······

    暮色降临时,由牧千秋带领的三十万大军,驻扎在一高地,除却巡逻守夜的军人,一片酣眠。

    牧千秋向来浅眠,近日冗长繁重的跋涉,倒是使她有些酣眠。

    丑时中,牧千秋猛地张开双目,衣衫也不披,翻身下床,高喝一声:“取孤弓来!”

    旁边营帐传来一阵喧哗,不多时,便有人抬出一张长弓。

    那弓,弓身纤细、极长,约有一人高,朴素无光,似金似木,却重逾千斤,不过区区数十步,十名壮汉抬得满头大汗,弓几乎要垂到地上,方才抬到牧千秋面前。

    “将军!您的弓!”

    牧千秋只着了一身暗色中衣,在夜风下猎猎作响,隐隐约约透着些春光。

    身后的将官们却连抬眼的勇气都没有,卑躬屈膝低着头,深怕亵渎了那人。

    牧千秋手指极白、骨节分明,上面是厚厚的茧子。

    她张开手臂,将那长弓拿起,也没挽什么花,右手执弓,左手拉了个满圆,直指极东之处。

    她抿紧了唇角,身子绷得笔直,射箭姿势极不标准。

    有山风来,她的指尖渐渐汇聚出密密麻麻的字,旋转纠缠,逐渐有了箭的模样。

    她站着,营地里其他将官也站着,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的极其微小。

    牧千秋拧着眉,双眼透过千山万水,直逼大晏那座皇宫。

    她的箭,指着正在批阅奏折的明泰帝。

    而明泰帝一无所知,犹自答道:“进来!”

    小宫人捧了个小箱子,细声细气地道:“陛下!方才达志贤王府中送来此物,言是军机要务!奴才不敢耽搁······”

    明泰帝揉揉眼角,打断道:“那胖子,能有什么军机要务?且拿上来,我看一看!”

    宫人呈上去,妥帖地将盒子打开,兀然两眼发直,难以自持地发出一声凄厉尖叫——

    “啊啊啊啊——”

    小宫人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明泰帝双唇颤抖,脸色刷白,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强自镇定,她颤抖着手,将盖子合上。

    盒子里,达志贤王因极度恐惧而鼓胀的眼睛,几乎要蹦出眼眶,他的头颅被端正放在一方白玉盘里,断裂处伤口参差不齐,仿佛是被人徒手拧断的。

    盒子里尚且冒着热气,达志贤王死也没瞑目。

    “牧流溪!!!”

    小宫人无奈从地上爬起来,言笑晏晏:“孩儿在呢,母亲!这个礼物,您可满意?”

    室内一片死寂。

    明泰帝胸口闷痛,急怒攻心,一口气提不上来,没说出话来。

    牧流溪随意看了看盒子,乐道:“他不配用刀,儿子便徒手撕了他的头!好赖能看,勉勉强强凑合吧!”

    明泰帝看着青年,他集合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眉眼如画,身姿高大,只需一个侧影,便能使周遭的风景化作一副水墨丹青。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但他,却是个以杀戮为乐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