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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彼时恨

    大晏帝王坐在龙椅上,双手撑着案几,强迫自己镇定。

    “啊!您怎的一点儿都不惊讶?儿子本来还想等会儿化作个厉鬼,和您玩一会儿过家家呢!就像······咱们小时候那样!”,牧流溪咧着嘴,不无遗憾道。

    明泰帝一言不发,双目盯着牧流溪,内中几多复杂。

    良久,才道:“你既已死了,还回来作甚?”

    大晏早已忘记了曦太子,因此她给了他一条生路,可牧流溪却半分珍惜都无。

    生命之于他,不过草芥尔——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牧流溪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作出一副要拉家常的架势。

    他目光透着清冷笑意,说的话却甚是温和:“母亲,您有什么要问的,问吧!”

    明泰帝深呼吸一口气,方才忍住,道:“我没什么要问你!”

    牧流溪长叹气,神色有些难过:“真是为难我了,我这准备了一堆解释,您都不准备听听么?”

    “那要不,我问问您吧!”

    “您是何时发现那个假牧流溪的?”,这其实才是他来的主要目的。

    他真是太好奇了。

    明泰帝抿紧了嘴,嘴角便变得有些苦涩聋拉,不发一言。

    “您这样不吭声,儿子我可真是郁结啊——我给他下了同生咒,他拥有我的所有记忆,不论言行,外貌,甚至是武功,都与我一无二致!怎的就被您识破了呢?”

    明泰帝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我自己生的儿子,哪怕十年不见,哪怕你必须死,也不是那个披着你外袍的脓包能比的!”

    啧啧啧!

    牧流溪心里发出一阵感叹,被明泰帝的慈爱之心感动得几乎要流泪。

    “······原来第一次见面就暴露了啊······”

    他又问道:“有件事还请您解答——您十四年前明知跳崖是假,为何还放走我······须知我存在一天,您这位置坐的可就没那么安稳啊!”

    这世道,哪怕皇帝是个废物,也断然没有女人称帝的可能。

    明泰帝心中微苦——你不曾为人父母,哪里晓得做父母的煎熬?即便一万次下定决心要杀你,可终究还是心软了。

    可这些,她永远不会说与牧流溪听,只冷冷道:“一时不察!也算你命大!”

    牧流溪挽了袖子,擦着眼角的泪光,难过道:“母亲,您这话,可教孩儿伤心透了!”

    他明明在哭,嘴角却突然拉扯出个灿然笑容——

    他手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泛着幽幽蓝光,镶嵌着许多宝石,牧流溪像慈爱的父亲抚摸爱子的脸一般,素白的指腹在刀刃上流连不舍:“这是父亲在世时送给我的!儿子当年用这个送了他一程,如今这世上,够资格享用的,也就母亲您了!”

    “可惜了牧千秋,本来想将她也送去与父亲团聚······算了,毕竟这是父亲的江山,总还是要他的孩子来继承!”

    见他将杀牧千秋说得跟杀鸡似的简单容易,明泰帝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一个十数年未见的孩子与一个经年累月守在身旁的孩子,孰轻孰重?

    ——一个雄韬伟略,有经世之才的高天皎月,与一个流浪人间,杀人如麻的阴沟疯狗,孰轻孰重?

    就像她不允许旁的人欺辱牧流溪一般,她也不允许牧流溪在言辞上轻视牧千秋。

    明泰帝不由自主讥笑一声:“你?一只圃地飞虫,也想与青天苍月比肩?”

    “莫要使我发笑!”

    牧流溪也不怒,只淡淡道:“我给您半柱香时间,您可以写个遗嘱、传位圣旨什么的!”

    明泰帝摇头,坐着不动。

    千里之外,牧千秋也不动。

    山岗中寒风烈烈,一众将士被冻得直哆嗦,而牧千秋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就这样从丑时中,站至寅时初。

    突然,她左脚微微一错,身体微沉,起脚、落地,不过一瞬,却有一股绝强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去,一众将士被压制得匍匐在地,万籁俱静,仿佛天地都应该臣服在她的箭下。

    万物生感,她确实是这世界千万年都未曾诞生过的——人皇!

    传说,天有神王,地有人皇,二者相争,永世不出!

    神族自称神王的人不少,可都只是头衔,并不是神族真正的王,甚至连那位首座,都不是!

    而如今,人族出了人皇!

    传说中,人皇出世,神族的辉煌时代便要迎来黄昏!

    人皇不用修行,自觉醒之日起,便能得到永生与天地馈赠的高绝强横的力量。

    ——她是大荒选中的人!

    然而讽刺的是,因着一些缘由,她的存在与祝余一般,神不知,人不觉!

    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双手,扶持着、保护着他们前行!

    牧千秋的双目透过千山万水,紧紧盯着那王座,盯着那王座中,泛着紫金之气的光芒。

    寅时一刻,牧千秋手指微松,一支箭,便跨越崇山峻岭,向着大晏帝王而去。

    ·······

    半柱香时间很快过了,牧流溪出手如电,划越空间,蓝宝石雕琢的匕首刺向明泰帝心脏。

    明泰帝双目怒睁,似是万万没想到牧流溪竟然是真要杀她——她心知牧流溪会来找她,便遣散了所有护卫,包括朱玮世。

    因为她坚信,放过了他两次的她,至少有在他面前活命的自信。

    很显然,她高估了自己在牧流溪心中的地位。

    明泰帝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一个侧身,刀锋便错开心脏,扎入了她肺叶,她捂着伤口,嘴角溢出许多血液。

    牧流溪出掌将明泰帝打落在地,转身又要刺她,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一支箭出现在他胸口。

    太快,太急,毫无征兆!

    他甚至觉得那支箭一直存在在那里,等了他千千万万年,等着他出生,成长,等着二十五岁这一年,等着这个转身,等着他撞上去!

    牧流溪甚至没有任何疼痛感,胸口便已经被挟裹着气流的箭穿透,带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鲜血喷涌而出,将倒在地上的明泰帝喷的满脸都是,她怔怔看着面色突然泛青的牧流溪,茫茫然不知何如。

    牧流溪双手捂着胸口,那箭奇特,他半点疼痛都感受不到,但鲜血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他盯着高高的房梁,还有门外漆黑的夜空,眼神虚无缥缈,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低声呢喃道:“我确实,不如她!”

    他最恨的人,最想杀的人,最终还是逃过了一劫!

    太可笑了!

    他这一生,太可笑了!

    他本是个好孩子,可是他母亲毁了一切!

    他走了十数年,才走到她身边,想带她下地狱,可是,他没机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弱者,就不能得到公道?

    太可笑了,所以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他还想活!!!

    明泰帝双眼无神,看着想尽一切办法止血的牧流溪,慢慢闭上双眼。

    牧流溪在胸口洒了很多药粉,可那有大海碗那么大的洞口,哪里止的过来?

    或者说,他仍然还活着,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儿吧!

    牧流溪跌跌撞撞腾空而起,消失在暮色里。

    明泰帝喊他名字,想说些什么,终是什么也说不出,而牧流溪也从未回头。

    ······

    牧千秋收了弓,也不回营帐,只怔怔站着,半晌,问道:“你有弟弟吗?”

    身旁一青年将官一愣,忙回道:“有!两个!怎么了将军?”

    “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将官心道,今日将军怎的关心起我来了?

    管他呢,他喜不自胜,朗声答道:“大的叫海宇轩,今年十八了,学问不错!小的那个叫海冬青,才七岁,是个皮猴,成天上蹿下跳的!”

    牧千秋默默点头,面色还是一如先前,海灵清却从她脸上看出了巨大的哀伤:“将军!您?”

    牧千秋拢了拢袖子,边走边道:“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

    牧流溪在空中,宛如一只遭遇暴风雨的蝴蝶,不断被暴雨击穿翅膀,一次次跌落,又一次次倔强扑腾······

    他的眼中只有那云层中的一抹绿,几经挣扎,终是落在了冲天大罗王上。

    此时还是凌晨,太清天上一片冷寂,他缓缓依靠着冲天大罗王的主干,滑坐下来,他失血过多,看东西已经很是模糊,他望着已然有些光亮的远方,头脑有些昏沉地想着:今日的朝阳,怎的如此之慢?

    如果生命有天戛然而止,人,最想死在何方呢?

    ······

    鹿黎作息时间非常规律,每日卯时便起,因为要给几个越发懒惰的男人做饭。

    这日,一如往常,卯时初,她便醒了,赖了会床,终是掀开被子洗漱起来。

    她随意梳了个辫子,拿了一个小筐,将院子里的萝卜片收了些,准备凉拌个咸菜。

    装了一小筐,她猛然惊讶道:“哎呀,人都走了,就我和阿离俩人了!”

    她便放了几把萝卜片回去,方才哼着歌晃悠着竹篮向厨房行去。

    鹿黎在厨房忙的欢实——她最大的兴趣是搞研究,但不知何时,给这群二五不着调的男人们做饭,仿佛更能让她快乐。

    鹿黎在热气蒸腾间,猛然觉察到冲天大罗王上有人侵入。

    冲天大罗王没有异动,说明此人无害。

    她解下围裙,放下锅铲,让小米粥慢慢煨着,提着菜刀,径直朝着气息传来的地方行去。

    一名男子靠在冲天大罗王主干上,气息微弱,就快泯灭。

    男子白衣染血,长发蓬乱,脸色苍白如纸,但偏生双唇鲜红,身后一片金红云海,映衬的他如同天人一般。

    鹿黎倒吸一口气,差点流出口水来——实话说,祝余的长相是这世间一等一的了,可他那张脸除了俊美,还冒着一股股傻气,让人实在生不起旁的心思。

    这男人可不同!

    他长得极俊美!

    身上还缠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就算她心有所属,也不妨碍她心花怒放!

    毕竟,美人啊,谁能不爱?

    看了一阵,鹿黎欣赏够了,面露遗憾:可惜了可惜了!可惜这么个美男子了!算了算了,日行一善,我且去给你寻个风水宝地——

    她脸上的遗憾戛然而止,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手里的菜刀,“咚”的一声掉落在地。

    鹿黎浑身颤抖,想大步上前,却腿软一下摔了个狗吃屎,她恍然不觉,连滚带爬到男子身边,满面无助惊慌:“阿······”

    她看清了他胸口的伤口,脑子里轰然一声,世界仿佛坍塌了。

    那么大的洞!

    怎么办?

    怎么办??

    她浑身上下四处摸,捞出了一瓶药。

    这是祝余给她保命用的,鹿黎不知道该用多少,可她看着寅离胸口的大洞,将一整瓶全部灌给了他。

    地平线起了一丝毫光,寅离缓缓睁眼。

    他来不及看他心心念念的初阳,只听见那红衣姑娘的嚎啕之声:“阿离阿离阿离阿离······”

    寅离想摸摸她脑袋,却是半分气力都无,他艰难道:“阿黎!别哭!”

    她有一瞬间的停滞,突然放声大哭:“你醒啦?你疼不疼?怎么会弄成这样?”

    寅离身前浮出一支笔,气若游丝,道:“等祝余回来,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有负重托,不能再兑现当初的誓言!但是,无论如何······我没有辱没他的名声!也算对得起这份情谊!”

    是的,从始至终,不论他怎样杀人、复仇,他都未曾动用过大荒神王笔!即便是那箭来临时他本可以借助大荒神王笔躲开,可是那一瞬间,他放弃了!

    他不想这些污秽腌臜的人间事,沾染上冲天大罗王上任何人的身!

    更何况,那个人,是他的恩师!是他的领路人!也是他阴暗人生中最后的一盏灯塔!

    他又拿出一只蔷薇发箍:“阿黎,你戴着一定很好看!想必是要迷死楚辞了!”

    “不要不要不要!”,鹿黎疯狂摇头,想伸手抱他,可又怕弄痛他,只在一旁崩溃道:“我不要不要不要!”

    “我只要你活着!阿离!”

    寅离嘴角又泛起血丝,他想咳嗽,可生生忍住了,轻轻抬手,想将发箍给她戴上,可是力气实在太小,不小心给插到了后脑勺,看起来滑稽极了,他再没力气,只道:“我父亲,死于昭明十八年三月十三日,寅时!那时我发誓,若是能活下来,世上再无曦太子牧流溪!只有恶鬼寅离!”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鹿黎匍匐在他腿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背负了太多的仇恨,不敢告诉你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敢将那些肮脏的不堪的内心坦白给你们!”

    “能遇到你们,是我这残破的一生,最亮丽最温暖的色彩!”

    “我好喜欢你们!阿黎!我好喜欢你们······”,他终是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再难言语。

    鹿黎浑身颤抖,茫然四顾,无措高喊着:“祝余!祝余!相柳!阿重······无论谁都好,救救阿离!谁来救救阿离!”

    寅离双眼已经看不见东西了,甚至声音都听不太真切了,他的世界一片苍白与沉寂,只有模模糊糊的,少女嚎啕大哭的声音。

    寅离的身体,逐渐失去温度,再没有反应。

    鹿黎抱着他,哽咽着,哭嚎着,双手颤抖着梳理他的乌发。

    这是世界,谁来啊?

    谁来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啊!

    谁来救救我心爱的亲人啊!!!

    她巨大的悲痛跨越山海,被传递到了某位神灵的耳中。

    我自可助你!

    鹿黎的哀恸猛然停止,她颤抖着声音,道:“你要什么都拿走!我要他活!”

    那声音自远古而来,落在她神识中:罴九,窍生尾上,又号曰羆九,角色金黄,生人活骨,珍之异常!

    罴九!!!

    《山海珍谈》中对此一族有描述,他们是世不可见的神之一族,这声音,是要她弑神!!!

    鹿黎心脏突突跳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她眼前闪动,可不过瞬息,鹿黎便从锅碗瓢盆间雀跃的少女,变成了杀伐果决的女将军,她沉声道:“好!去哪里找?”

    只要他活着,只要祝余回来,总是有办法的!

    墨色的大荒神王笔笔身波动,自行在空中一划,世界的山水便变幻了起来。

    一头麋鹿状的动物,从空中跳将下来,身姿雪白,莹润矫健,如九天玄女座下的仙鹿一般。

    鹿黎手持长剑,咬着牙将罴九两只角斩落下来,撬开寅离紧闭的嘴,一通全给灌了下去。

    那罴九被斩了角,痛苦悲鸣不已,在地上挣扎着胡乱蹬弹,终是没了声息。

    寅离青白的脸色逐渐好转,虽不红润,但也不甚苍白,看起来只是有些病气。

    鹿黎抱着他,喜极而泣,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阿离!”

    寅离朦胧间,听见了她的声音:我在呢!阿离!我在呢!

    十数年过去了,恶鬼般的灵魂飘荡世间,终于是有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