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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有父如斯

    九位大帝的化身面容一致,苦涩如斯,他再次重复,不知是为了说服谁:“原来是你啊!”

    今日,他竟然要亲手杀死他的两个孩儿吗?

    祝时乙凝目在失去理智的疯兽身上,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了愤怒——他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惩罚他?

    蓦地,他想起了祝灵域的话,也想起了他的使命,不禁笑出了声——是了!

    他也好,其余八子也好,一直在逆天而行!

    他们妄图阻止大荒的覆灭!

    这就是天道给与他的惩罚!

    祝时乙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累了,连提在手中的刀,竟然都举不起来了——或许这个世界,就这样重归混沌,也不错?

    他的思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另一边,因有整个大荒之力加持在身,巨兽终是昂首如同老牛耕地一般,跨出了那锄地为壑的一步,丝线与黑刀从众人手中剥离,在建木体内勒出了深深痕迹。

    很快,这棵自古而生的婆娑建木,就要从大荒中死去了。

    但它不会消失,因为它是诸天死星的坟场,它只会溢散出去,将这东荒填满——挤挤攘攘,一丝儿缝隙都不留。

    祝时乙闭上眼,回望生来过去种种,心中悲凉无比,他苍茫一笑,再无犹疑,猛然开眼,九身归一,身上气息节节攀登,过了长生境,不知攀越到哪里去,天地间,风暴突起,雷云翻滚,一股飓风席卷着风云,自四面八方汇来,扣在以大帝为中心的星域处。

    云层越积越厚,内中不停撞击出响彻天地的雷鸣声,那是天道的怒吼声。即便是退走数个星云尺的东荒重将,也被那遥远时空传来的怒喝声吓得双腿战战。

    祝时乙眯着眼,根本对天上雷劫不屑一顾——相比较而言,他对如何杀死祝余这件事更在意。

    云层堆积,内中突然爆发出巨大光柱劫雷,将帝王身影淹没,帝王从容举手,好似一把伞,雷光被他撑得飞流四溅,最终反手一力掀退给云层中心,而他却连发丝都未曾浮动丝毫。

    狂兽口中发出粗重的喘息,他狂躁不安地嘶鸣着——它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强大的神族,对他动了杀心。

    祝时乙提着墨色长刀,屹立在风云雷暴间,他缓缓朝着狂兽走来。

    说是缓缓,其实他只迈了一步。

    身比超级巨星还高大的狂兽怒吼一声,转身便要逃走,祝时乙冷哼一声,抬手抓来天空中粗壮的雷电,一鞭子瞅去。

    啪!

    疯兽哀鸣一声,被抽了个翻滚。

    祝时乙一手执刀,一手提鞭,又一步上前,落在翻滚不休的狂兽身边,冷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

    狂兽危机感极强,忍住串流全身的疼痛,瞬间奔逃千里。可它哪里有电光快——

    啪!

    又是一鞭,祝时乙再次落在它身前。

    狂兽心知自己今日逃不过,便怒吼一声,直直朝着这个讨厌的神族冲去——它和他拼了!

    雷云越来越厚重,绵延不知其长,目之所及处,皆是电闪雷鸣,紫云翻滚,好似酝酿着灭世之灾。

    祝时乙缓缓闭眼,扔去手中电光,再次抬手,这一次,他抓下来的,便是无边劫云中千万电光。

    那些电光被他一把攥在手中,再一把捏碎,不过眨眼之间。

    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似是天道的怒吼声。

    祝时乙冷笑一声:“慌什么?我今日教子,这点时间总要给我吧?”

    他这般说了后,浩瀚雷云果然歇了歇,只是——云层突然分开,一扇幻象般的巨门突然出现。

    祝时乙摇摇头:“真是个急性子!”

    他看向狂奔冲过来的兽神,看着它身上被抽得露了白骨的伤,一掌便抵住了它的额头,叹息道:“为父之所以总看不上你,倒也不是你真不好!只是你的兄长真是太优秀了,他遮蔽了诸天年轻神仙的光芒,独自灿烂辉煌。我不但看不上你,这诸天,又有几个人能被我看得上?”

    “由此,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狂兽嘶吼,挣扎不休,但却无法在祝时乙的掌中蹦跶出水花来,它无力咆哮着,根本没听见祝时乙在说什么。

    “为父今日所选,乃是选了你兄长所选!无论前路如何,我看不见,也不会怨!”

    “为父今日教你,大义与正义,皆为不忍!耽看你是对自己不忍,还是对天下生灵不忍!”

    祝时乙拍拍狂兽的脑袋,像一名真正的慈父那般,温声道:“为父走了!”

    他一掌推开狂兽,举刀向天,怒喝道:“来吧!”

    轰隆隆!!!

    天地狂风起,劫雷再降,宇宙间下起了一场雷雨,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无数哀鸣尚未发生,便重归轮回,那是名为归墟的规则之力——这天道,真是好生无情!

    祝时乙一手摄取了无数丝线,举力一拉,喝道:“吾身天地间,当馈无常伦!”

    丝线应声而断,化作漫天飞絮,缠绕在巨兽四蹄下的阵法猛地消失,巨兽猝不及防,被狂暴的反推力击中,撞击入附近一巨星内,烟尘火光四射,同招摇飞舞的丝线一起摇曳狂乱,好似在跳一支绝世之舞。

    巨兽身受重伤,埋藏在深深地底,岩浆包裹着它灼烧不停,它虽深藏地心,双目却分明望着那遥遥之方正在化作齑粉的巨树,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大帝那一臂之力,正是将婆娑建木付之一炬的通天业火!

    业火蔓延,将那些即将挤满东荒的灰尘粒子燃烧殆尽。

    祝时乙望着那通天业火,目光暗沉沉——这业火便是无尽之空,诸天死星终究不能被永远困住,终有一天,它们将会回到这个诞生它们的世界。

    暗沉夜空紫雷翻滚,天际那扇门内花香袅袅,神鸟四溢,天音大震,无数光华乍泄出来,欢呼着,雀跃着新臣加入······

    朱獳垂泪,双膝跪地,痛哭失声:“恭送陛下!”

    无数神将匍匐跪下,齐声哀恸:“恭送陛下!”

    东荒突然暗沉了下来,宇宙也突然暗沉了下来,那些曾绽放过的星辰,俱都收敛了花蕊,重归安宁。

    那清醒过来的青年爬出地底深渊,怔怔然看着那天际处引颈待戮却伟岸恣意的帝王,不知所措。

    帝王环顾这被他守护了无数岁月的大荒,释然一笑,那笑容中再无凌冽与威严,好似即将远游的青年对着父老乡亲潇洒辞别。

    帝王身体中脱离出他的灵来——他竟然在本体之外,再生神骨血肉!

    灵体望向祝余,展手一招:“借你丝线一用!”

    祝余身侧数根丝线迎风而去,飘飘渺渺落入他手心,帝王捏着丝线,一步步踏入天际,他望着那扇门,不似死徒,反倒像是杀入敌营的将军:“开门!”

    大门轰隆隆应声而开,一时光明大盛,那人站在光明处,整个人都模糊成了一道影子,手中丝线缓缓飘落,他望向祝余所在的方向,沉声道:“你记住,葬我者乃天道!与你无关!”

    大帝再未看祝余一眼,抬脚没入了那天道之门。

    丝线妖妖娆娆,在祝余眼中越来越缓慢,慢到他能清晰看见那丝线垂落在大帝神体颈间、肩胛、大腿根部;慢到他盯着那丝线将帝王坚不可摧的身体一分为六,却无一丝鲜血四溢;慢到那六块肢体化作毫光迸射消失,他连一个呼吸都未曾完成便结束······

    祝余胸腔好似风箱般赫赫作响,他头脑一片空白,唇角鲜血四溢,在空中四散点缀成莲。

    他踉跄着往大帝殒身那处奔去,却不知为何摔了个跟斗,他喉咙中嘶哑着无声之言,匍匐着向那处爬去:“······父······父亲!”

    他哀嚎着:“父亲!!!”

    那处空空荡荡,只余下几丝丝线四散摇曳······

    朱獳闭眼,吩咐左右:“今日在场之人,悉数杀灭!”

    悉数杀灭?这根本就不是能以数计的杀戮,而是灭世!

    他身后一铁甲男子怒喝道:“不行!”

    朱獳转身,泪流满面却露出个奇异的笑容:“你以为我是为了掩盖新帝弑父?”

    那铁甲男子沉默片刻,缓声道:“为何?”

    朱獳摇头,面目悲悲切切,目光越过他投入苍凉星海深处:“你不要知道!知道了,便再也逃不走!事情办妥之后,你也一道去吧!”

    铁甲男子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朱獳。

    朱獳悲悯闭眼:“去吧!”

    他一掌挥出,男子身后无数神将领命而去······

    密密麻麻的将士从祝余两侧奔腾而去,无人多给他一眼,他也看不见任何东西,眼中只见得祝时乙分尸之处,他疯了一般半跑半爬,跌跌撞撞,终是抵达。

    祝余伸手在那空空如也的地方四处摸索:“不······不要······”

    不要走!

    不要死!

    不要消失!

    父亲!

    父亲!!

    父亲!!!

    祝余呜咽着,一拳一拳击打着胸腔,口中一口又一口鲜血喷出,血染大地:“父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哀鸣着望向苍穹:“你把我父亲还给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把他还给我啊······”

    他怒喝,哀鸣,乞求,可那对他百依百顺的天地却再无一丝回应······

    朱獳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漠然道:“陈酒酿新诗,悔之晚矣!”

    祝余的哭嚎戛然而止,他痴痴呆呆回头,泪流满面:“我只是想逼他濒临界点,知难而退······没有想过真逼他去死······”

    在朱獳看来,祝余是导致祝时乙死亡的直接凶手,他虽怨恨天地,但更加厌恶祝余。

    朱獳冷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毫不客气:“伟岸如陛下,智慧如大殿,皆因你而逝,天道无眼!”

    他又指着诸天星域,指着那些奉命鱼贯而出的神将:“你记住,这东荒难以计数的生命,也是因你而亡!”

    无数星域炸裂开绚烂烟火,映射在祝余眼中,倒影出绝世的美丽风光,他脸色煞白:“为何······要杀死这么多灵星?”

    朱獳挥散衣袖,踏步远去:“因为你撬动了一个应该被永远埋入尘埃的秘密!”

    “今日你救他们,来日整个大荒都要覆灭,你已经错过一次,莫要再使陛下失望!”

    “陛下先是陛下,然后才是父亲!”

    “即便你弑父杀君,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你!”

    “他比任何人都深爱着他的儿子,却被你们摒弃!”

    “我多希望,死的是你!”

    “今日之后,好好当你的东荒天帝,其余诸事,休要多管!”

    ······

    言之利,刃无锋,却割的人寸寸断肠,朱獳走后,天地间不知何时开始落雨,云层厚厚聚集,降下紫色雷霆,比之祝时乙归惘之时的雷劫丝毫不逊色。

    他今日,雷劫。

    祝余仰躺在地,被劫雷劈得东倒西歪,四处翻滚,却提不起半丝反抗的力气······

    如果······死的是我该多好······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劫雷也乏了,徒留场间一焦炭蜷缩在地······

    一艘小舟自空间中突显,一个浑身橙红的萝卜穿着个大花裤衩狂奔而来,他边哭边笑边跑:“大老爷!!!哈哈哈哈!!!你果然还活着!”

    舟内随之奔驰出数人,纷纷疾驰:“祝余!”

    “祝余!”

    “祝余!!”

    躺在地上的焦炭,被这几道声音惊得突然裂出一丝缝隙,其内露出一双死寂双眼来。

    老树桩猛然停住,寸步难行。

    寅离脚步一滞,缓了一缓,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件披风,走上前将那焦炭裹了,背起来:“我们来接你了······回家吧!”

    焦炭趴在寅离背上,喉咙中咔咔作响,发出干涩晦暗的声音:“我不想当东荒天帝!”

    众人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只顺着他:“好,我们叨叨不想当,那就不当!”

    祝余又道:“阿黎,我从前听说有一种药,吃了便能忘记所有难过的事,我还听说这世上有一种汤,喝了便能重新为人,有这样的药吗?”

    鹿黎走在寅离身侧,颤抖着手抚摸着他黢黑的脸颊,努力绽放出个笑容:“有的!有这种药的!等我们到家,你就可以吃了!”

    祝余点点头:“好!多给我吃点!”

    祝余两只手被雷击得如同油炸过的鸡爪子,垂在寅离背上,随着寅离的步伐摇摆。老枫树两条小短腿甩得飞快,上去牵着祝余右手。

    祝余向来活得跟个二傻子似的,哪里曾有这般行将就木的形容,老萝卜心痛得直流泪:“大老爷,你痛不痛?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祝余阖眼,道:“不痛!一点都不痛!”

    ······

    上了舟,众人将祝余安顿好,留了鹿黎与老枫树照顾他,寅离使眼色叫众人都出去。

    他们本是要在西荒找小相柳的,奈何自祝余苏醒,寅离立马便感应到了,一行人欣喜若狂,便借小相柳小叔的方便借道再返东荒,却不想遇见了这一幕。

    他们出去的时候,正赶上帝青登舟。

    帝青翻身上船,一把折扇摇得自在逍遥:“去哪儿?”

    轩辕重沉声道:“探查点消息,我们会小心的!”

    帝青露齿一笑,折扇一收,指着浩瀚无垠的星空道:“不急,先看一场烟火!”

    众人心系祝余,根本没注意到东荒巨变,此时抬头望天,才发现无垠夜空中,不时炸出几朵花火。

    轩辕重脸色铁青,冲上甲板,难以置信道:“这!这是!”

    寅离缓步走去帝青身侧,脸色不好看:“这与你说的那个猜想有关?”

    寅离人生中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当街杀了几百故人,然而这星空中不时炸开的烟火,教他明白了什么叫弱肉强食——那些灵星上的生灵,数以亿万,却只需要神族一声令下,便魂归九天。

    帝青倚着栏杆,遥望在爆炸中释放出璀璨星云的烟火,嘴角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那不是猜想!现在是事实了!所以,莫要去探!你若去探知了点皮毛,南荒怕不是也要燃起这么一场烟火了!”

    轩辕重一拳砸在栏杆上:“他们疯了么?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啊!人族,神族的生命,在他们眼中,就真如草芥么!”

    青年将军双目通红,今日之事,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些他曾样仰望过的,充满和平与宁静的星空中,原来也是弱肉强食。

    唇亡齿寒,他无可抑制地就想起了人族。

    若是这般的事情降临在蝼蚁一般的人族身上······

    帝青不知道轩辕重的想法,只是被他那一拳砸的栏杆哐当晃荡,倚着不舒服,便站直了身,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堆祭祀所用的案具。

    他摆放整齐,叹息道:“祝灵域啊,当代最强!竟然如此殒命!”

    帝青从袖子里摸出数个酒杯,一一摆放在案上:“有东荒大帝祭祀,四荒可再安然数十万年,月无疆、相柳同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还能再偷来几十万年的岁月!好事啊!当浮一大白!”

    他倒酒,提起一杯:“此杯敬东荒大帝,风华震世间!”

    第二杯:“敬帝子祝灵域,皎皎如明月,白衣为国战!”

    再一杯:“再敬帝子祝余!”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门扉,落在那内中深深掩藏的人身上,终归是幼年便结识的小鬼,便好人做到底,高举酒杯,朗声道:“再敬东荒帝子祝余,寒夜参风,孰圣凡,不追伟岸,力霸天下敢争先!”

    三杯饮尽,帝青深深叹息:“那举着大义而灭世的人,方才是错错错!谁点燃了今日的烟火,谁便是我们明日要向他挥刀的人!今次已无力回天,万望他日,莫要再失!”

    房中深深如许,未有一丝一毫回应,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听见了。

    ······

    帝王离世,天地大哀,冰冻三尺,寒冬千年。

    ······

    神舟在漫长的旅程中急速飞行,即便如此,与它要跨越的距离相比,仍然慢的如同蜗牛攀山,不知何日才能抵达终点。

    炉火哔哔啵啵,跳跃着欢快的舞蹈,室内众人昏昏欲睡,寅离拿着火钳拨弄着加了一块炭,他满目宁静,声音却透着深幽恨意:“我只想知道,是谁让这红骨出世,又是谁拿给他哥哥!”

    寅离智多近妖,已经从前事中层层剥茧抽丝,明白了诸事背后,有一双大手,一力促成了东荒今日悲剧。

    “是谁,一步步使他万劫不复!”

    帝青歪在躺椅上,半撑着脑袋,叹息一声,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