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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9、夜话1

    高产作物只是其一,毕竟产量再高,百姓们拿不到也是枉然。再者,一旦土地被兼并的差不多了,百姓都成了佃户,种什么是百姓说了算吗?

    不,百姓们根本没有决定权。

    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体制问题。

    看着眼前大片的土地,以及百姓们辛劳的身影,张璟却是忍不住暗暗叹息,或许十年、二十年后,这些土地便不再属于百姓了。

    只要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不加以解决,一切都是毫无意义。靠偶尔出现的所谓仁君、清官,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制度的缺失问题的。

    绥德城中,百姓已经逐渐多了起来,终于不似以前那般,城中几乎全是军户,百姓寥寥无几。这也从侧面说明,张璟的招抚之策是行得通的,百姓们也不愿意流离失所,有个挡风遮雨的地方,有地可种,就不愁吃穿。

    那他们还何必去过那等颠沛流离的日子呢?

    “百姓安居乐业,无饥馑之苦,此皆怀瑾之功也!”张璟感慨万千之余,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却是张楷。

    此老一袭便服,身后跟着老仆,跟个普通的老儒生一般,正笑呵呵的看着逐渐恢复生气的街道。此时街道上人虽不多,却也不似之前那般,几乎空无一人,偶尔有人,也是军户。

    “晚辈见过中丞,”张璟连忙行礼,“本打算转一圈后,再去叨扰中丞,不想竟与中丞不期而遇,还请中丞勿怪晚辈怠慢之举。”

    张楷笑呵呵的,“怀瑾客气了,”张楷收回目光,示意张璟与他同行,一边说道,“老夫正从城外回来,不想就遇到了怀瑾,走,今晚老夫做东,与怀瑾一叙。”

    张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傍晚了,这位老先生还真是勤政爱民,心里不由感佩,若朝廷官员中,有一半如此老般勤政,国事何止糜烂于此?

    当然不是说出城转转就是勤政爱民了,得实实在在的为老百姓办事。张楷虽然蹉跎数年,在家中闲居,但政治手段仍旧老辣成熟,上任刚刚一个多月,便以雷霆手段打压延安、庆阳二府豪族,制止两府豪族以强凌弱,清理田亩、隐户。

    让两地豪强苦不堪言,实力大损,与之相反的,则是两府府库充盈,清理出了许多田亩与人口,仅凭这一点,就堪称能吏!

    张璟整顿个盐业,虽算不上杀的人头滚滚,但也没什么策略,完全是以力破之,说白了,活干的太糙,毫无技术含量。

    反观张楷,将延安、庆阳两府的一干豪族搓圆捏扁,任意施为,便足见其手腕的老辣。但凡与豪族二字沾点边的,那个不是当地的土皇帝,在当地影响深远,彼此之间更是盘根错节,同气连枝,其错综复杂之处,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张楷就是能凭借自己超绝的政治手腕,把这些人给处理的妥妥贴贴。这些人是心甘情愿的吗?肯定不是,谁愿意把自己侵占的土地、人**出去?

    若是张璟来做这件事情,怕是真的要人头滚滚了,但张楷处理的就毫无烟火气,那些豪族被张楷几招散手下来,整治的一个个跟鹌鹑一样老实。

    这就是差距。

    为官为政,真不是那么简单的,能力、手段缺一不可。能力是一个人的综合素质,智慧、经验、认知构成了能力的基本要素,智慧是先天的,经验与认知可以后天提升,但先天不足,再提升也是有限的。

    而手段则是为达到某种目的而采取的方法和措施。没有统筹全局的能力,连自我认知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手段?

    所以,能力是基础,而能力的基础又是智慧。

    张璟有智慧吗?姑且算是有那么一点吧,但能够在官场上出头的,那个又是笨蛋呢?况且张璟又是个官场新人,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也算不错了。

    可以更好,更好的前提是有经验有手腕,但这些恰恰是张璟所欠缺的。

    张楷对张璟还是比较看重的,年轻人,不乏忠义,也不乏能力,算得上是可造之才。他子嗣艰难,只有一子,但才具平庸,一旦自己身故,定然撑不起张家的门庭,这便需要有人帮衬。恰好与张璟成了同僚,经过一番了解之后,张璟得到了他的认可。

    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看张璟接不接受自己这份心意了。若是张璟接受,那么在以后的时间里,延绥镇的大事小情,只要张璟不私而废公,持身以正,他是愿意以张璟为主,而自己为辅的。

    张楷是谦谦君子,即便结果不如意,他也不会将怨气带入工作中,依旧会如之前一般,与张璟求同存异,彼此尊重。

    张楷和张璟皆非好酒之人,所以二人的晚餐并无酒水相佐,饭菜也很简单,几个时蔬烹制而成的菜肴,一人一碗谷饭,二人皆不是铺张之人,因此,吃的倒也香甜。

    “怠慢怀瑾了,”简单的吃完饭后,二人各自捧了一盏清茶,开始闲聊,“一则老夫宦囊羞涩,二来年事已高,齿牙动摇,况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也。”

    张璟受教,张楷怎么说都是一镇巡抚,正三品的大员,囊中再如何羞涩,也不至于连酒肉都吃不起,如此,张楷此举就颇耐人寻味了。

    还来不及琢磨,就听张楷说道:“老夫近来颇有力不从心之感,怕是大限近矣!”

    张楷闻言却是摇摇头,笑道:“老夫已近花甲之年,初受征辟,本不欲来,奈何内阁再三催促,无奈只好赴任。”

    说到此处,张楷一叹,“赴任以来,倒也勤谨,奈何前日偶感不适,数日来,颇有困顿之感,遂有此言。”

    张璟点头,的确,张楷今年五十有九,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高寿了,虽然说对一名朝廷大员而言,正是经验丰富、有所作为的年纪,那也得看情况不是,若是安居京师,无劳顿之苦,自然是成立的。但让一个快六十岁的老人,跑上数千里路,别说是张楷了,就连年轻人都不一定能受得了。

    所以,张楷说自己力不从心,倒也有可能,这近两千里路下来,再加上自从上任以来,张楷恪尽职守,勤于政事,又与两府的豪强斗智斗勇,如今觉得力不从心是可能的,估计修养一段时间也就恢复了。

    “中丞不过是鞍马劳顿而已,就连晚辈,从京师到此地,也是颇感劳累,何况中丞乎?如今本镇诸事皆顺,中丞可休养一二,待身体恢复后,自是尽复旧观。”

    张楷闻言捻须而笑,这张怀瑾倒是个厚道人,更难得的是良心未泯,能够秉公持正,这十分难得,在官场上磋磨日久之后,又有几人能够保持这份本心?

    可惜的是,行事有些草率,手段有些粗糙,若是有人提点,倒也是个可造之才。

    “怀瑾平日读书乎?”张楷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张璟一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中丞见笑了,”张璟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哪里顾得上看什么书?《武经七书》都还没看全呢,“正在读《武经七书》,不过是囫囵吞枣,消磨之用罢了。”

    “怀瑾可知,何为政治?”张楷点了点头,知道读书就好,自满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人显然是没有什么前途的,张璟此时已经是一镇总兵,还能在公务之余,熟读兵书,倒也算得上是勤谨,张楷还是比较满意的。

    既然想把张璟引为奥援,空口白话可不行,起码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来吧?否则,谁理你呀。

    “这个……”这还真把张璟问住了,不说现在,就是前世,在网上键政的时候,整日间把政治体制之类的名词挂在嘴边,但张楷此时一问,何为政治,却是让他抓瞎了,是啊,何为政治?他还真不知道。

    见张璟迟疑,张楷哈哈一笑,主动为张璟解惑,“所谓‘政’者,乃朝廷的权力、制度、秩序和法令,用以统治万民的施政手段,如‘礼乐刑政,其极一也’,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所谓‘治’,则为统治治国等治理活动,是为治也,墨子曰: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

    “朝廷以法度治理万民,使天下太平,则为政治,怀瑾以为然否?”张楷笑呵呵的看着张璟,年轻人,需要学习的地方多了去了呀,光看个兵书,有什么用处?真以为北虏能对国朝造成多大的影响吗?当年土木之败,北虏兵临京师城下,却铩羽而归后,便已经无法对国朝有什么威胁了。

    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武臣的出路已经是越来越窄,地位自然也是日渐降低。这可以从总兵职责的逐步削弱上见之一斑。

    国朝初,总兵权责甚重,除整饬兵备、练抚士卒等基本权力外,还有管理屯田、粮草、饷银、诉讼等权力,都指挥以下俱听节制,集军事、经济、司法权力于一身,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地方军政一把手。

    正统以后由于以文制武、以内制外政策的推行,总兵权力逐渐被镇守太监、巡抚、巡按等分割或剥夺。此时巡抚还只是“参赞军务”,巡抚的权力还仅限于政务,但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总兵可就没这个权力了。

    彼时的总兵,“凡一应军机之事须与镇守太监、巡抚等官从长计议停当而行。”基本上没什么实权了。

    所以说,此时还算是个不错的时机,至少总兵还是有一定的权力的,若是能够立下大功,便可以逐渐参与到政务之中,以武转文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起来简单,实际做起来,却也没那么简单。首先是立功,什么样的功劳能让一镇总兵稳稳压制巡抚一头,参与到地方的政务上来?起码也得斩首数千吧?

    其次,难道巡抚就会忍气吞声,那么配合的把自己的权力交出去吗?怎么可能。

    但张楷若是愿意为张璟铺路,倒是有那么一丝可能的。

    “如今之北虏,为心腹大患耶?癣疥之疾乎?”张楷又问,这个问题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一般人还真辨认不清当下的形势。

    他倒要看看张璟的战略目光,有没有长略,以此来看看张璟是不是可造之才。

    张璟此时也是有些发愣,这老先生,今晚这是怎么了,尽问些不着调的问题,他一个武臣,虽然挂着都督衔,但怎么回事儿,大家都清楚,现在的武臣也就那么回事儿就是了。既不是阁臣,又不是六部大佬,这等问题跟他有什么关系?

    看出了张璟的迟疑,张楷一笑,“怀瑾尽管说,此地又没有外人,只当闲聊即可。”

    张璟也没多想,这位老先生还是不错的,没有一般文官那等高高在上样子,更没有一般文官故作矜高的酸腐气,很磊落、很务实的一个老头儿。

    当下便说道,“癣疥之疾耳,北虏四分五裂,互相攻伐,即便有也先一样的人出现,暂时稳定局势,但北虏向来无礼,所谓礼再失则为禽兽,其与禽兽何异哉?不过数载,则必生叛乱,已无力威胁国朝矣。”

    张楷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的看法,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就算暂时被带上了辔头,也不过是伺机而动罢了,迟早生变。

    就看看此时的北虏即可,孛来杀了也先后,本来被也先聚集起来的部族一哄而散,四分五裂,孛来虽然获得了也先的地位,却缺乏也先的威望,还想如也先那般,聚集数十万大军,挥师南下,陈兵于京师之外,已经是绝无可能了。

    “怀瑾此言不错!”张楷满意的点点头,这显然是块璞玉,细加打磨之后,必将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