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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回家(一)

    早晨的阳光正好,是个拜访朋友的好日子。

    边沟镇说是乡野小地,离雄都只有一天的马程。马尔森诺走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让钉子走在前面认路。

    他们经过一个屠户的家,大体是木头搭的房子,门口店面一侧是低矮的石头墙。几块肉挂在屋檐,往地上淌着血水。屠夫是个健壮的男人,他一脸惊讶,“你?钉子,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他眼神飘了飘,“我听孩子们说你去自首了,你还好吗?”

    男人不等回答,俯身伸手取出一块腊肉,“不管怎样,希望你至少过几天好日子。”

    他的手沾满血水和污秽,连带着那一小块腊肉弄脏。男孩轻快地塞到兜里,高兴地说:“谢谢你。我现在好多啦。我正要回我家,还要执行秘密任务!”

    屠夫显然不在意,他回过头摆弄案板上的肉,嘴上不停,看上去好久没人和他聊天了。“最近酒馆那边又要一批肉,他们造的可真快,是吧?有时候我也挺想筹钱开个店,至少得了什么病请的起修士……对了,你老子最后给你找教会没,还是找的城里的行医?”

    “没有,我找了军人,最后是搜魔人的大人们帮忙……”

    “搜魔人!”屠夫猛地抬起头,眼神惊疑不定,“你找那种人!他们没给你活剥了?”

    “嘿!”男孩不满地说。“别这样说大人!他们很好,发热的时候还一直照顾我,还给我药喝。”

    “发热!你之前没这样吧!黄热还是猩红热!说不定是他们给你灌了毒药……啧啧。”

    “不是毒药!雄都的大人一直在研究呢,给我的是最新的!我帮他们实验!那种药很珍贵的,连雄都都缺药材!”

    马尔森诺在后边默默站着,这孩子听见的都记在心里呢。他提醒自己要审视言行,免得他多想。有时候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你去雄都了?怎么去的?你骗老子呢!”男人哈哈大笑,这时一个念头冒出。他扭头看了眼后面的高瘦青年,他穿着皮靴,大衣下的衬衫很干净,皮肤也很白净,没有太阳底下做过苦力的痕迹。

    于是屠户腰不自觉地弯下,脸上也多出一些惯常的讨好笑容。“请原谅!这位好先生,你带这小子来的?”

    马尔森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说,“他现在加入军团,在我手下做事。”

    男人明显抖了一下。“哎呀,真是多有得罪!这,这,你不嫌弃,把俺刚腌好的这一条羊腿拿去,凑合下个酒吧!俺这还有几壶酒,请稍等等!”

    “不必了。”他低头轻笑,“虽然瓦尼斯会很高兴,这顿酒肉能续一天宿醉。”

    男孩抬头,也悄悄说,“瓦尼斯大人……他不是昨晚喝多很不高兴吗?”

    “嘴硬。”马尔森诺拉住钉子的小手,“他那人无酒不欢。要么是这地儿酿的酒不行,要么是顶个臭脸给你摆谱。我听说那个什么帮派是他和他前任搭档一手打出名声的——总之不用太在意,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眨眨眼,“这话别和瓦尼斯说哦,他会害羞的。”

    “打扰你了,我们先走了。”

    男人望着两人的背影,终于慌了,一咬牙跟上去。“请带着这些吃食吧,请别嫌弃。大人,俺家没啥别的东西了,算下来一天也就赚两三个铜子,您知道,这些肉都不是俺家的,都是领主大人的财产……要不再给你准备些下酒菜?我找找,我记得有覆盆子、苹果,卷心菜。还有些奶酪,就是放的久些……请别走!”

    搜魔人回身,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不耐。“您这是做什么呢?请留着吃吧,我们有自己的安排。”

    男人很是健壮,却一把子跪在地上,拉扯马尔森诺的裤脚。“大人,长官,好心的老爷,请别在意我这小人物的冒犯,是我没长眼睛,活该挨罚!你就直说了吧,要拿我怎么样,别戏弄我这种贱人了!我……我还得给领主大人供肉呢,不能在这儿没了呀……”

    他满脸横肉,此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不成样子。

    马尔森诺明白过来,这也帮助他认识了当地有地位者的作风。“不,先生,我没有恶意。你以前也很照顾钉子,对吗,我并没有感觉冒犯。”

    男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是、是吗。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搜魔人叹了口气,“今天多有打扰了。”他接过屠夫死命递到怀里的肉,带着男孩离开。

    “有印象吗,这位先生。”

    “染病的人吗?不、不是他,好像再瘦一点。”男孩见大朋友这副样子,心里有些失落。

    他们离开后,屠夫抓过一旁的抹布,把脸上动物油和泪水混合的污秽简单擦一把,抿住嘴唇,死死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该死的小鬼!果然是天生的灾祸,老子好心照顾,还给腊肉?我草踏马的肉!傍上靠山了就回来敲诈老子,该到地狱里的、不得好死的小鬼!恶魔!”

    ……

    “说起来,为什么他们管你叫‘钉子’?”

    男孩走在前面,回过头。“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绰号吗?还是你们这儿的习俗?就像我家乡那边有‘终丰登’,就像你管床叫桌子一样?”

    “我不是!我只是没见过……”男孩红了脸,他灵机一动,反唇相讥,“你为什么叫马尔森诺?”

    “这是我曾曾外祖父的名字,他是个石匠,曾经跟随过一位大师,还被当地的行会认可,给爵爷府里雕刻塑像。我母亲希望我和他一样聪明,不过我虽然多少继承了点双手的灵巧,还是希望把这份天赋用在剑上。”

    钉子看着镇定自若的搜魔人,他的平静叫他羞愧。于是男孩绞尽脑汁想自己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孩子的记忆链条在成年人看来跳脱而无序,他由近及远挖掘出一段对话。

    “我的名字也很好!我记着尼尔大叔说过,钉子一辈子钉死在给它安排好的位置上,又安稳又好用!能让整个器材变得牢靠!”

    钉子是铁器。一个家庭能有几块铁呢。也许在这个村子,男孩能取这样的名字反而是高攀。

    马尔森诺一面微笑表示肯定,暗自却想:瓦尼斯说安德在异想天开,巫术是魔鬼的诡计,只会害人不会帮人。怎么会帮搜魔人识别患者?但男孩说出其中一个患者已经确认,这是明晃晃的证据。

    他得知这次指派任务后就查阅过卷宗。边沟镇的尼尔四十多岁,身体并不健壮却也健康无疾,一直独居在一间祖传的小屋子里,邻里关系应该是不错——至少大家没有主动举报他。钉子也补充说他是个很喜欢和孩子玩耍的人。终身未婚。看上去是个正常人。

    他从军队转到搜魔人编制才不久,于是到本部藏书室翻了许多书。《石则》附录裁决篇有许多案例帮助槌量罪行,能待到这么大年龄不被发现应该是他隐藏贪欲,亲近小孩子是渴望青春和鲜血,身体不健壮是魔鬼吞吃他的血肉,没疾病大概是魔鬼赐予他的力量。他一直独居,是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阴暗面,又努力处好邻里关系,是想发展新的契约对象。

    他翻阅搜魔人手册,调查到这里时很震惊,惊讶于这男人居然如此歹毒又如此隐忍,也许对“钉子”的评价就是一次恶毒的诅咒!幸好他良心发现,主动自首——不,他想起《石则》的另一条规则,当染魔者主动自首时,儿童是为了借助同情心残害别人,妇女是淫邪的魔鬼难忍贪欲,成年人是魔鬼已经榨干了他的价值,准备更换宿主,而老人是想借生命燃尽的威势向守序者发动袭击,妄图同归于尽。他是哪一种?

    马尔森诺隐隐感觉不对劲。这规章和手册如此详尽和严苛,甚于他先前呆在第四团时的军规,就好像本该在天上的彩虹出现在酒杯里般魔幻——据称这也是魔鬼的一种表现。他又想,那“钉子”是为了借助自己的关心来害自己吗?搜魔人霎时不寒而栗。一想到瓦尼斯是对的,这孩子已经无可救药,只是安德的野心强行要他们驱使魔鬼,他的内心就一阵颤动。

    他握紧拳头。他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发现男孩真的完全被魔鬼替代,他会亲手让他安息。可至少现在,至少现在,钉子还是个快乐、自由的孩子,他希望守护这一份纯真。

    马尔森诺轻轻地说,“以后换个名字吧,钉子实在是死板又老土。”

    “正式注册‘奥术裁判所’的时候,可不会在羊皮纸上记录这种含糊的信息。”

    “奥术裁判所?那是什么?”

    “搜魔人本部的名字,我也是来雄都报道后自己翻到的。许多年前是坚盾议会的重要一席。不过后来染魔者越来越少,裁决者也没什么事儿做,这个称呼大家都忘啦。”

    “听起来好帅!那你说我叫什么好?呃……我能用讨伐怪物的大英雄‘赛腓克斯’和天神战士‘潘森’的名字吗?或者‘道森’将军,比如……道森二世?”

    马尔森诺有点意外,“赛腓克斯的神话我听说过,道森是谁?”

    “你没听过吗?道森将军很厉害的!他率领好多军人和舰队,打海怪和野蛮人!”

    他敏感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又是尼尔?”

    男孩愣了一下,“大家都说啊……而且道森将军是西海岸的爵爷,很有人气的,我们都喜欢扮他。听说将军的领地离这儿不远,对吗?”

    马尔森诺无心细究,他决定回头再问问瓦尼斯,他记得是瓦尼斯亲手处决的来自边沟镇的罪人。于是随意答复,“也许是西陆、维斯特利。那儿的贵族多如牛毛,全是当地的领主,那个狮鹫公爵胡乱册封的勋爵。至于道森……他也许是位伟大的将军,但算不上真正的贵族。”

    “好了,现在让我们想想先拜访哪位人家吧。”他拍拍手,转移话题。

    男孩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先和我妈说!”

    “我们出来是让你看看身体恢复没,还有回忆你当初看见的另外一个染魔者……”他想了想,“好吧,但我得先和他们谈谈。”

    男孩兴奋地引路,“这边来!”

    他们拐上一条岔路,从一间茅草屋子后面穿过。道路逐渐变窄,墙边有一条土堆隆起做成的沟渠,里面土壤湿润,有碎布、破片和黑色的奇怪东西。现在是干的,偶尔走过几处凹陷而长期积水的地方,苍蝇和蚊虫在其上盘旋,发出难闻的怪味。

    视野逐渐变得狭窄,屋子全是拿木头和茅草堆砌的,外面围一圈栅栏。栅栏的木头插得歪斜,长短不一的木条彼此卡住,竖的一前一后穿插在横的中间,再层层排开。

    偶尔听见有狗在叫唤,男孩指着远处一个矮蹋屋子说,“那就是我家!”他拉起长官的手想跑过去,却没拉动。

    马尔森诺跟着他加快了几步,然后停下来,认真地说:“钉子,听着。我先和你父母谈谈,你在这儿等着。”

    男孩迟疑,“可是我想……”

    搜魔人耐心地劝说,“我们之前约好的,不是吗?一位合格的军人首先是服从命令的人,而且我知道你是听话的孩子。”

    “是,大人……长官!”

    ……

    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妇人的叫骂声。

    “一天天就知道呆在家喝酒,能不能有点出息!家里的地都荒废了,还得老娘照看!你看看哪个女人出嫁了还得下地?我又得在家去外边织布,又得照看孩子,又得出去上地里……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男人坐在干草堆上,闷头喝酒。

    “起来!”妇人扒拉男人,“看着你这丧气样我就恶心!滚开!”

    男人还不动,气得妇人拿脚踹他。“要喝出去喝啊,和你那狗屎朋友一块烂死在酒吧!”

    男人抬头又低下,“我警告你啊,别几吧动老子。老子不想跟娘们生气。”

    妇人缩了下手,继而更加愤怒,“来啊,你还想动手是不是,啊?再像以前一样打一架叫村里人笑话?瞅你那窝囊样!在外头怂的跟只鸡似的,叫人欺负都不敢说话,打也打不过,来啊!动手啊!”

    男人又灌了口酒。“别人家娘们都知道关心丈夫,敢多说两句要棍棒伺候!就你娇贵动不得,还不懂得是老子照顾你!识相点别打扰老子!”

    “你就快点喝死吧!”妇人抓起旁边的鸡往男人脸上怼,鸡吓得直扑腾,羽毛撒在空中。“刚结婚那会儿你欠了人家钱,五大三粗的男人找上门来,你吓得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那是谁?还得叫我女人家的出去和人家说。还有你那堆朋友,那次害死了人叫你帮忙顶罪,没脑子似的就跟人家走了……还有钉子那事,说了多少次找修士找教会,花点钱起码能消灾,兴许能留着孩子在家里,也能干活。以前不肯种地就喝酒赌博,我一直说的还以为你改好了,有了钉子帮忙你轻松点也行,不想孩子不在了你还是那副懒样!这下好了,搜魔人找上门来,钱也没了。”

    男人嘟囔。“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钉子都没出生……总拿来说有意思吗?而且不是你那好姐妹说自首搜魔人给钱?明明是我说的是找修士!“

    “凭什么没意思?你恶心完老娘就全忘了?“妇人激动地骂,“你说找修士,你找啊?最后还得老娘到处求人,军爷、爵爷还有那搜魔人,全找了一通!你屁股挪过一个地儿?没有老爷的命得了老爷的病。”

    “够了啊,你再骂我一句试试?”

    女人拽着男人头发,掐住肉,把木碗丢到地上。“骂你怎么了?你个窝囊废,醉鬼,懒汉……”

    啪。

    男人站起来,一脚踢倒妇人。

    “好啊,你要闹,我就陪你闹!”

    他掀起缺了条腿的小桌子砸在地上,又伸手拉倒橱柜。他抓过咕咕叫的鸡,拿脚踩住,又狠狠地摔断脖子。

    他醉意井喷,怒火爆发。平时受的罪忍的气一并宣泄。

    妇人大骂:“好啊,好啊,以前是钉子在我顾及孩子影响,现在你还这样,咱们今天非得你死我活!”

    妇人披头散发,狠狠盯着丈夫。

    男人眼睛瞪圆,死死看着妻子。

    马尔森诺轻叹,自己的预感没错,这就是一直所担心的。不论是男孩记忆里,还是那个来访者、酒馆或是村民,总是纷争不断。也是自己离开军队,加入搜魔人的原因。现在,他只想让钉子回家开心点。他轻轻拉门,木门却咔擦一声下坠了两公分。

    他立刻扶住,低头看去。原来门轴一直损坏,之前是半搭在门槛上,被他一碰就跌下来。然而村子本就安静,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屋里的人看过来。

    “谁!“妇人愤怒地尖叫。

    “……”男人忍住情绪,沉下脸色。

    他拉开门,“我是搜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