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回家（二）
马尔森诺拉开门。这门轴坏了，下边底面又总是摩擦得粗糙，木门与门槛共同抵抗他的力量，拉得很费力。
他取出兜里的石印，平静地说，“我是搜魔人。”
石印通常别在胸前，来村子里时因为瓦尼斯说不想搅合进安德的谋划，他们选择穿便装。代表搜魔人身份的石印塞到兜里，随身携带，它还有别的用处。而面具则留在行囊，通常和各种草药原料、武器、衣服、锁链呆在一块。
但面对夫妇俩，孩子殷切希望见一面的父母，他希望至少能让他们了解孩子的现状。不管他们自己是否在意，至少他想钉子回家能见着的人，和他那童真修饰过的美好记忆一样。
“搜魔人！”妇人放低声音，气愤喊叫过的嗓音带着颤抖，“你来做什么的？我家可没窝藏魔鬼！”
门口的青年没有回应。
她扭了下头，脸微微低着，眼睛向上瞅。“钉子，你是来找钉子的对吗，还是他带你来的？我家孩子怎么样了？他前几天去你们那自首……”
“他现在很好。”马尔森诺这才觉得妇人的反应正常，“我们为他做了安全的净魔处理。”说这话有点违心，他还记得瓦尼斯和安德的做法。
“那能送回来不？”妇人走到他面前，探着身子往外瞧。
青年跟着稍稍移动，挡住她的视线。“我的长官希望他为国效力，现在已经召他做见习。他可以回来，但我们需要他的才能。”
“军官学徒！那很好啊，好啊。”妇人却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大人，我们就小百姓，饭都吃不上，没钱供他做学徒。还是把他送回来吧，你们要用他再算，还是不加入你们搜魔人了吧，又不是军官……“妇人小声嘀咕。
“我们有薪水。”
“什么？”
“见习……军士学徒不用给钱。”马尔森诺用她听得懂的话说，”那是旧时代的遗风……而且搜魔人不兴这个。”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对了，送他自首也有奖赏，带他走的那位长官还没给呢——不信我带你去找村子里几位军爷，他们可都看见了的！”
“没有。你怎么知道的？我有责任追查造谣者、欺诈者和一切恶意宣传搜魔人的坏人。”
“哎，我可不敢啊，大人！都是听村子里人说的，您要想问，就去问莉丝夫人吧！我全是听她说的，她说找搜魔人自首有好大一笔报酬！村子里的斯坦福太太、贝沙先生和尼尔先生家就是自首后得了钱！”她毫不犹豫地出卖闺蜜。
“尼尔死了。”马尔森诺情绪低落地说。
“死了！天哪，天神保佑，正义天使保佑，面纱夫人保佑，天哪，这真是，我没想到……我不知道……”妇人语无伦次。
“请讲讲他们吧。”
“不是我……先生，大人。我可没参与他们的事，我为他们默哀……可如果真的是染魔者，那一定是魔鬼蒙蔽了心智！我和所有好人们一样痛恨他们！”
“你带钉子自首了，这很好。我只想了解他们的情况，妇人，请冷静一下慢慢说。”马尔森诺瞥了眼男人，那人坐在角落，拾起了酒碗又喝起来。
“斯坦福太太我不了解，她年纪大了，是位大好人。她舍不得拿它耕田，却总是愿意把她家的老马租出去，要知道，村子里只有她一匹马，我们去其它村子赶集全靠那匹老马。我不愿意污蔑她，只是听说她家的马是靠出卖灵魂得到的。哎呀，守护神保佑，我是为了向这位大人，呃，说情报才说这种不光彩的事情。”
“她会原谅你的。”
“当然，斯坦福太太人很好，但请别提是我说的……”
‘她’是指守护神，马尔森诺在心里说。
妇人咽了口唾沫，继续说，“贝沙先生有个孩子，年纪不大，12岁，差不多也算成年了。我记得他小时候就很聪明，后来跟了一位外来者做学徒，还给他取了新名字，叫盖温。”
“你要去找他吗？我给你带路。你别说，我真觉得他可能是法师，那孩子也有些传闻。比如……”
马尔森诺皱起眉头，但没有说话。男孩解释过，他的诅咒还在身上时，看见两个发光的。一个是尼尔，另一个也是成年人，而且边沟没有其它染魔者的消息。难道是被路过的搜魔人逮捕了？
“你不是说他是自首的吗？那还能回来？哪有人会收染魔者做学徒？”
“呃，后来这不是没见过吗，都是听说的。人们说那外来者就是搜魔人，不然谁会来我们这种地方……”妇人小心翼翼地观察青年的神色。“哎呀，其实这几个都是我听她们乱传的，算不得数。要我说，村子西边的加西，整天神神秘秘的，说不定是法师。兰斯夫人岁数很大了，看起来还很年轻，也许有变化容貌的巫药。还有……”
马尔森诺耐心地听完。“那尼尔呢？”
“哦，抱歉，大人。”妇人这才发现自己说得起兴，忘了话头。“尼尔先生，说实话，我觉得他就是个普通人，一个很……孤苦的单身汉。他总是自己窝那小屋子里，听我丈夫说，出去干活也不说话。不知道他给了监管大人什么好处，忍受得了他这脾气。”
“哎，有些人猜他是苦行的教徒，那都是可怜他的好心人说的话。我们一样从村子长大，也没见过几个外来的教徒，便是老爷的审判法庭，也见上几次列席的教士。真的，他大概只是性格孤僻，和常人不一样吧。”
马尔森诺无心再听下去，妇人的评价与先前大相径庭，他已经不报从这里获取情报的希望。他决定处理男孩的事。
“我带钉子回来了，他想见见你们。”
“回来了？那躲哪里去了？这小畜生，地里的田还荒着呢，明天监管大人查看下来，我们家要被怪罪到死！他在哪？快滚过来！”妇人眉毛一横。
“请尊重些，他现在是见习军士，是奥术裁判官学徒。”马尔森诺动用了大家听不懂的古老称呼压人，这是他从安德那儿学来的——他很喜欢讲一大堆听不懂的话来说服云里雾里的人。
“不是搜魔人吗？我听说搜魔人都……啊，抱歉，大人。”
“我们很……专业。”青年寻找词语。
他将包裹拿起来放到桌上，往缺了条腿的桌子底下垫了些干草，又从兜里掏出些铜币。“这是钉子这个月的薪水，顺道还有位先生送了块肉，再加上这壶好酒——给这位先生，算是搜魔人给你家的礼物吧。请不要说是自首的报酬，这会令我很困扰。”
男人惊讶地站起身，嘴巴蠕动着不知道说什么。
“谢谢你，大人。请让我看看我家孩子吧，我不知道他居然这么……出息，能被您这样好心的大人看中。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钉子以前过得不是很好，我希望你们能待他好些。”这算是从马尔森诺嘴里说出来比较冷硬的话。
妇人立刻明白，怒火猛地升起，又迅速熄灭化作哀叹。她直直地指向男人，又缩回手。“先前让您见笑了，大人。我们只是太穷了，有些小争吵。我也想早点送那孩子治病，只是……”
“我早晨就得去特丽斯夫人——就是约翰老爷的管家——她负责的庄园，到里面和其它妇人们染布，整整一上午！活是干不完的，管家女士有没完没了的活计，亚麻、羊毛、茜草、起绒草，这辈子就和布匹打交道。要不是特丽斯夫人仁慈，允许我们中途出去照看家禽和蔬菜，每天的饭都没有着落！您知道，大人们的庄园和作坊全是灌木和篱笆围住，老爷的骑士们看守的，他们的心铁的和石头似的。愿保护神祝福特丽斯夫人。“
“中午就得往老爷的果园去。那位管家先生，托尼先生真是地狱里都要管账的恶魔！一下午要摘整整四筐果子！却连一点水都不给我们。不少村里的女人都累倒了，第二天也只能忍着痛继续干活。您知道吗？明明摘得全是多水的果子，园子里满满的野莓、葡萄、李子和苹果，我们却得干着嘴唇，忍着太阳晒、皮肤疼得和撕下来似的——再挨那个托尼的打。辛亏托尼先生有时候管别的活计去，不然，天哪，我真没法想象每天都是他监工的日子！不如叫我去地狱和魔鬼作伴！”
“晚上回了家，还得给那小畜……给钉子做饭，看那老东西又偷一天懒，闷在酒里！他把所有赏钱拿去买酒了！人家的男人都干活特别吃苦，监管大人看了欢喜，便许些好处，他……哎，要不是后来孩子能干活了，帮忙分担些劳役，别说家里连供他的酒钱都付不起，家都要叫人家拆了！”
妇人本来不想当着外人说丈夫，这下又愤怒起来。“您别看这家伙现在呆着家里安逸，别说平时的工作日，就是今天的光祈日，监管大人手下的管事都要找上家门来！”
“要不是我前些日子做了一批好布，给老爷的书记官女儿看中了，那些管事们都要带着伟大的骑士们把我们带走充作奴隶！现在我就靠这份关系死撑着，不知道哪天这死鬼再得罪谁就完了！”
“还好有您，是您给我家带来了希望，您一定是天主派来的天使，国王最伟大的骑士！”
期间她的丈夫不忿地看了好几眼这边，但顾及到外人在，最终还是咬住牙忍下来，闷头喝酒。
“先生，您要不要看看我染的布？做工极好的，色彩也绝对能让您在外面光鲜亮丽！请原谅我冒犯，您现在结婚了吗？如果有哪位可爱的小姐陪伴您，一定要试试我做的布，做出来的衣服绝对能让她更漂亮！”
“您自己也可以用，您这样高大英俊，年轻有为，一定要试试！这布不贵的，只要一码三个铜子，您这样的高个子，我估摸着2.5码就可以了。具体再量尺腰……”
……
钉子终于如愿以偿。他看见慈爱的母亲。
母亲说，“好呀，好呀，好孩子，没白养你。打一生下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你是哪点被这位大人看上的？”
男孩兴奋地看着母亲，空有一肚子的话，打了许久的腹稿，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想跑，又想跳，最后走上前去。
妇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男孩顿了一下。
他走到母亲面前两步远，站定，认真地看着母亲说，“妈妈，我成为见习军士了。我要做……”他回头看了下青年。
马尔森诺正担忧地看着他，搜魔人以为已经安排好了，但事实证明做的不够。她怕他。见状他点了下头。
男孩继续说：“我做了搜魔人。我要去救和我一样染病的可怜人啦。马尔森诺说，我能做伟大的英雄！安德也这么说，我可以做很厉害的武器！”
“可不敢这么说！”妇人吓得连忙抓住男孩的手，又瞧了眼军士，见他果然表情不愉。“要叫大人！你这样蠢笨，怎么在外面生活的下去！”
马尔森诺在心里默默说，他不需要多余的奉承，他靠他的能力活着。他的聪慧、善良和勇气会让他光荣而正派地活。
——不，是他的灾厄。
一个黑暗的声音在心底深处悄悄说。
“大人，请原谅他的冒犯。这孩子挺能吃苦的，就是贪玩，愚笨。您多使唤他，抽他几鞭子，他就懂了。”
“嗯。”
妇人又看向钉子。这时她注意到自己拉着男孩的手，吓得脸色惨白，赶忙松开，又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她的脸色比今天任何时刻都白。“安德大人是谁？”
男孩又回头看了眼搜魔人。他吃不准瓦尼斯和马尔森诺不同的保密态度。“是雄都的搜魔人长官。”
“雄都！是那个雄都吗？德玛西亚首都？那个最大的城市？”妇人的声音变得尖锐，她的声音比今天任何时刻都尖锐。
“那你可要好好侍奉那位大人！天哪，这是天神保佑我家呀。你知道怎么做吗，记得见人家要跪在地上磕头，不能直视大人的眼睛，叫你干什么你立刻去干，听见了没！天哪，天哪……”妇人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一个人喃喃自语，马尔森诺让男孩再去和父亲说两句。
父亲沉默地看着他。
男孩终于有机会说自己的事，他兴奋地说，“爸爸，我见了军人们！他们教我认识盔甲和装备，他们的剑特别帅气，我也要做他们那样的骑士了！”
“爸爸，我骑了马，是匹棕色的大马，比我还高！瓦尼斯拉着我去的雄都，雄都可厉害了，他们的街道比咱们房子还宽！他们晚上路灯都亮着，屋子里的火盆还没有臭味！”
“爸爸，就是我去的时候有些人看见我是拿锁链拴着的，你说他们会不会误会我是坏人……”
“爸爸，搜魔人总部可大了，还分好几层！全是石头做的房子，像一座山一样不知道要用多少石头！”
“爸爸，搜魔人都穿着制服，带着面具，特别帅气！外面的人睡觉睡在床上……就是一块大木板，屋子里不养鸡，我也没见着田地，不知道他们吃的从哪来的！特别神奇！“
爸爸……
父亲眼神低垂着，眼睛里投射说不出的情感。他看了孩子好久，把每一处肌肤每一处毛孔都看遍，把一辈子的份看遍。他认真听完所有的话。终于嗓子动了。“喝点酒吧，这是你赚来的。我估摸着至少得半个铜子。不便宜。顶四顿饭了。”
男孩局促地拒绝。他于是自己喝酒。
“那块肉很大，肉质也好。寻常人家是吃不起的。几块铜子买的？两块还是三块。”
“你遇上贵人了。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好好跟着这位先生吧，跟着他学些本领，做你的……骑士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做个男人。真正的男人。娶个好婆娘，看得上你的，没你厉害的。别像我这样，外边叫人欺负，家里也过得窝囊。”
“你会有好日子的，以后也别回来了。别回来看这疯婆娘和这废人。别再沾上我们的病。”
他瞧了又瞧，看过男孩的每一个细节，又小心地打量搜魔人。最后说，“以后你就也是大人物了，我不想看见你。”
“我不在乎你那什么魔病。不管治没治好。要我说，所有下等人都有魔病，所有大人都没病。下人就是用来替老爷们得病的。”
男人想摸摸孩子，他粗糙的手探到额头前停下，又收回。
“没病了就滚蛋吧。”他把酒一饮而尽。
他取出兜里的石印，平静地说，“我是搜魔人。”
石印通常别在胸前，来村子里时因为瓦尼斯说不想搅合进安德的谋划，他们选择穿便装。代表搜魔人身份的石印塞到兜里，随身携带，它还有别的用处。而面具则留在行囊，通常和各种草药原料、武器、衣服、锁链呆在一块。
但面对夫妇俩，孩子殷切希望见一面的父母，他希望至少能让他们了解孩子的现状。不管他们自己是否在意，至少他想钉子回家能见着的人，和他那童真修饰过的美好记忆一样。
“搜魔人！”妇人放低声音，气愤喊叫过的嗓音带着颤抖，“你来做什么的？我家可没窝藏魔鬼！”
门口的青年没有回应。
她扭了下头，脸微微低着，眼睛向上瞅。“钉子，你是来找钉子的对吗，还是他带你来的？我家孩子怎么样了？他前几天去你们那自首……”
“他现在很好。”马尔森诺这才觉得妇人的反应正常，“我们为他做了安全的净魔处理。”说这话有点违心，他还记得瓦尼斯和安德的做法。
“那能送回来不？”妇人走到他面前，探着身子往外瞧。
青年跟着稍稍移动，挡住她的视线。“我的长官希望他为国效力，现在已经召他做见习。他可以回来，但我们需要他的才能。”
“军官学徒！那很好啊，好啊。”妇人却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大人，我们就小百姓，饭都吃不上，没钱供他做学徒。还是把他送回来吧，你们要用他再算，还是不加入你们搜魔人了吧，又不是军官……“妇人小声嘀咕。
“我们有薪水。”
“什么？”
“见习……军士学徒不用给钱。”马尔森诺用她听得懂的话说，”那是旧时代的遗风……而且搜魔人不兴这个。”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对了，送他自首也有奖赏，带他走的那位长官还没给呢——不信我带你去找村子里几位军爷，他们可都看见了的！”
“没有。你怎么知道的？我有责任追查造谣者、欺诈者和一切恶意宣传搜魔人的坏人。”
“哎，我可不敢啊，大人！都是听村子里人说的，您要想问，就去问莉丝夫人吧！我全是听她说的，她说找搜魔人自首有好大一笔报酬！村子里的斯坦福太太、贝沙先生和尼尔先生家就是自首后得了钱！”她毫不犹豫地出卖闺蜜。
“尼尔死了。”马尔森诺情绪低落地说。
“死了！天哪，天神保佑，正义天使保佑，面纱夫人保佑，天哪，这真是，我没想到……我不知道……”妇人语无伦次。
“请讲讲他们吧。”
“不是我……先生，大人。我可没参与他们的事，我为他们默哀……可如果真的是染魔者，那一定是魔鬼蒙蔽了心智！我和所有好人们一样痛恨他们！”
“你带钉子自首了，这很好。我只想了解他们的情况，妇人，请冷静一下慢慢说。”马尔森诺瞥了眼男人，那人坐在角落，拾起了酒碗又喝起来。
“斯坦福太太我不了解，她年纪大了，是位大好人。她舍不得拿它耕田，却总是愿意把她家的老马租出去，要知道，村子里只有她一匹马，我们去其它村子赶集全靠那匹老马。我不愿意污蔑她，只是听说她家的马是靠出卖灵魂得到的。哎呀，守护神保佑，我是为了向这位大人，呃，说情报才说这种不光彩的事情。”
“她会原谅你的。”
“当然，斯坦福太太人很好，但请别提是我说的……”
‘她’是指守护神，马尔森诺在心里说。
妇人咽了口唾沫，继续说，“贝沙先生有个孩子，年纪不大，12岁，差不多也算成年了。我记得他小时候就很聪明，后来跟了一位外来者做学徒，还给他取了新名字，叫盖温。”
“你要去找他吗？我给你带路。你别说，我真觉得他可能是法师，那孩子也有些传闻。比如……”
马尔森诺皱起眉头，但没有说话。男孩解释过，他的诅咒还在身上时，看见两个发光的。一个是尼尔，另一个也是成年人，而且边沟没有其它染魔者的消息。难道是被路过的搜魔人逮捕了？
“你不是说他是自首的吗？那还能回来？哪有人会收染魔者做学徒？”
“呃，后来这不是没见过吗，都是听说的。人们说那外来者就是搜魔人，不然谁会来我们这种地方……”妇人小心翼翼地观察青年的神色。“哎呀，其实这几个都是我听她们乱传的，算不得数。要我说，村子西边的加西，整天神神秘秘的，说不定是法师。兰斯夫人岁数很大了，看起来还很年轻，也许有变化容貌的巫药。还有……”
马尔森诺耐心地听完。“那尼尔呢？”
“哦，抱歉，大人。”妇人这才发现自己说得起兴，忘了话头。“尼尔先生，说实话，我觉得他就是个普通人，一个很……孤苦的单身汉。他总是自己窝那小屋子里，听我丈夫说，出去干活也不说话。不知道他给了监管大人什么好处，忍受得了他这脾气。”
“哎，有些人猜他是苦行的教徒，那都是可怜他的好心人说的话。我们一样从村子长大，也没见过几个外来的教徒，便是老爷的审判法庭，也见上几次列席的教士。真的，他大概只是性格孤僻，和常人不一样吧。”
马尔森诺无心再听下去，妇人的评价与先前大相径庭，他已经不报从这里获取情报的希望。他决定处理男孩的事。
“我带钉子回来了，他想见见你们。”
“回来了？那躲哪里去了？这小畜生，地里的田还荒着呢，明天监管大人查看下来，我们家要被怪罪到死！他在哪？快滚过来！”妇人眉毛一横。
“请尊重些，他现在是见习军士，是奥术裁判官学徒。”马尔森诺动用了大家听不懂的古老称呼压人，这是他从安德那儿学来的——他很喜欢讲一大堆听不懂的话来说服云里雾里的人。
“不是搜魔人吗？我听说搜魔人都……啊，抱歉，大人。”
“我们很……专业。”青年寻找词语。
他将包裹拿起来放到桌上，往缺了条腿的桌子底下垫了些干草，又从兜里掏出些铜币。“这是钉子这个月的薪水，顺道还有位先生送了块肉，再加上这壶好酒——给这位先生，算是搜魔人给你家的礼物吧。请不要说是自首的报酬，这会令我很困扰。”
男人惊讶地站起身，嘴巴蠕动着不知道说什么。
“谢谢你，大人。请让我看看我家孩子吧，我不知道他居然这么……出息，能被您这样好心的大人看中。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钉子以前过得不是很好，我希望你们能待他好些。”这算是从马尔森诺嘴里说出来比较冷硬的话。
妇人立刻明白，怒火猛地升起，又迅速熄灭化作哀叹。她直直地指向男人，又缩回手。“先前让您见笑了，大人。我们只是太穷了，有些小争吵。我也想早点送那孩子治病，只是……”
“我早晨就得去特丽斯夫人——就是约翰老爷的管家——她负责的庄园，到里面和其它妇人们染布，整整一上午！活是干不完的，管家女士有没完没了的活计，亚麻、羊毛、茜草、起绒草，这辈子就和布匹打交道。要不是特丽斯夫人仁慈，允许我们中途出去照看家禽和蔬菜，每天的饭都没有着落！您知道，大人们的庄园和作坊全是灌木和篱笆围住，老爷的骑士们看守的，他们的心铁的和石头似的。愿保护神祝福特丽斯夫人。“
“中午就得往老爷的果园去。那位管家先生，托尼先生真是地狱里都要管账的恶魔！一下午要摘整整四筐果子！却连一点水都不给我们。不少村里的女人都累倒了，第二天也只能忍着痛继续干活。您知道吗？明明摘得全是多水的果子，园子里满满的野莓、葡萄、李子和苹果，我们却得干着嘴唇，忍着太阳晒、皮肤疼得和撕下来似的——再挨那个托尼的打。辛亏托尼先生有时候管别的活计去，不然，天哪，我真没法想象每天都是他监工的日子！不如叫我去地狱和魔鬼作伴！”
“晚上回了家，还得给那小畜……给钉子做饭，看那老东西又偷一天懒，闷在酒里！他把所有赏钱拿去买酒了！人家的男人都干活特别吃苦，监管大人看了欢喜，便许些好处，他……哎，要不是后来孩子能干活了，帮忙分担些劳役，别说家里连供他的酒钱都付不起，家都要叫人家拆了！”
妇人本来不想当着外人说丈夫，这下又愤怒起来。“您别看这家伙现在呆着家里安逸，别说平时的工作日，就是今天的光祈日，监管大人手下的管事都要找上家门来！”
“要不是我前些日子做了一批好布，给老爷的书记官女儿看中了，那些管事们都要带着伟大的骑士们把我们带走充作奴隶！现在我就靠这份关系死撑着，不知道哪天这死鬼再得罪谁就完了！”
“还好有您，是您给我家带来了希望，您一定是天主派来的天使，国王最伟大的骑士！”
期间她的丈夫不忿地看了好几眼这边，但顾及到外人在，最终还是咬住牙忍下来，闷头喝酒。
“先生，您要不要看看我染的布？做工极好的，色彩也绝对能让您在外面光鲜亮丽！请原谅我冒犯，您现在结婚了吗？如果有哪位可爱的小姐陪伴您，一定要试试我做的布，做出来的衣服绝对能让她更漂亮！”
“您自己也可以用，您这样高大英俊，年轻有为，一定要试试！这布不贵的，只要一码三个铜子，您这样的高个子，我估摸着2.5码就可以了。具体再量尺腰……”
……
钉子终于如愿以偿。他看见慈爱的母亲。
母亲说，“好呀，好呀，好孩子，没白养你。打一生下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你是哪点被这位大人看上的？”
男孩兴奋地看着母亲，空有一肚子的话，打了许久的腹稿，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想跑，又想跳，最后走上前去。
妇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男孩顿了一下。
他走到母亲面前两步远，站定，认真地看着母亲说，“妈妈，我成为见习军士了。我要做……”他回头看了下青年。
马尔森诺正担忧地看着他，搜魔人以为已经安排好了，但事实证明做的不够。她怕他。见状他点了下头。
男孩继续说：“我做了搜魔人。我要去救和我一样染病的可怜人啦。马尔森诺说，我能做伟大的英雄！安德也这么说，我可以做很厉害的武器！”
“可不敢这么说！”妇人吓得连忙抓住男孩的手，又瞧了眼军士，见他果然表情不愉。“要叫大人！你这样蠢笨，怎么在外面生活的下去！”
马尔森诺在心里默默说，他不需要多余的奉承，他靠他的能力活着。他的聪慧、善良和勇气会让他光荣而正派地活。
——不，是他的灾厄。
一个黑暗的声音在心底深处悄悄说。
“大人，请原谅他的冒犯。这孩子挺能吃苦的，就是贪玩，愚笨。您多使唤他，抽他几鞭子，他就懂了。”
“嗯。”
妇人又看向钉子。这时她注意到自己拉着男孩的手，吓得脸色惨白，赶忙松开，又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她的脸色比今天任何时刻都白。“安德大人是谁？”
男孩又回头看了眼搜魔人。他吃不准瓦尼斯和马尔森诺不同的保密态度。“是雄都的搜魔人长官。”
“雄都！是那个雄都吗？德玛西亚首都？那个最大的城市？”妇人的声音变得尖锐，她的声音比今天任何时刻都尖锐。
“那你可要好好侍奉那位大人！天哪，这是天神保佑我家呀。你知道怎么做吗，记得见人家要跪在地上磕头，不能直视大人的眼睛，叫你干什么你立刻去干，听见了没！天哪，天哪……”妇人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一个人喃喃自语，马尔森诺让男孩再去和父亲说两句。
父亲沉默地看着他。
男孩终于有机会说自己的事，他兴奋地说，“爸爸，我见了军人们！他们教我认识盔甲和装备，他们的剑特别帅气，我也要做他们那样的骑士了！”
“爸爸，我骑了马，是匹棕色的大马，比我还高！瓦尼斯拉着我去的雄都，雄都可厉害了，他们的街道比咱们房子还宽！他们晚上路灯都亮着，屋子里的火盆还没有臭味！”
“爸爸，就是我去的时候有些人看见我是拿锁链拴着的，你说他们会不会误会我是坏人……”
“爸爸，搜魔人总部可大了，还分好几层！全是石头做的房子，像一座山一样不知道要用多少石头！”
“爸爸，搜魔人都穿着制服，带着面具，特别帅气！外面的人睡觉睡在床上……就是一块大木板，屋子里不养鸡，我也没见着田地，不知道他们吃的从哪来的！特别神奇！“
爸爸……
父亲眼神低垂着，眼睛里投射说不出的情感。他看了孩子好久，把每一处肌肤每一处毛孔都看遍，把一辈子的份看遍。他认真听完所有的话。终于嗓子动了。“喝点酒吧，这是你赚来的。我估摸着至少得半个铜子。不便宜。顶四顿饭了。”
男孩局促地拒绝。他于是自己喝酒。
“那块肉很大，肉质也好。寻常人家是吃不起的。几块铜子买的？两块还是三块。”
“你遇上贵人了。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好好跟着这位先生吧，跟着他学些本领，做你的……骑士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做个男人。真正的男人。娶个好婆娘，看得上你的，没你厉害的。别像我这样，外边叫人欺负，家里也过得窝囊。”
“你会有好日子的，以后也别回来了。别回来看这疯婆娘和这废人。别再沾上我们的病。”
他瞧了又瞧，看过男孩的每一个细节，又小心地打量搜魔人。最后说，“以后你就也是大人物了，我不想看见你。”
“我不在乎你那什么魔病。不管治没治好。要我说，所有下等人都有魔病，所有大人都没病。下人就是用来替老爷们得病的。”
男人想摸摸孩子，他粗糙的手探到额头前停下，又收回。
“没病了就滚蛋吧。”他把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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