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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聚焦

    第二声号角响起。

    全军扬起旗帜,同时躁动不安的喘息,盔甲碰撞的铿锵、长剑摩擦的刺耳尖锐,皮革和行囊搅动的闷响、走动的脚步声,就连马蹄的声音也消散在风里。

    一时间,战场安静得好像只有野草,风吹着。从来不曾有战火焚烧,热血浇灌。

    右翼和后翼偶尔有不和谐的杂音,很快淹没在肃穆的静默中。

    肃穆到令人窒息的静默。

    随后国王轻蹬马刺,他环视德玛西亚的军队,在楔形前锋与方形战阵中的长隙来回,走到前排每一位士兵面前。

    国王穿着厚重盔甲,金光闪烁仿佛坠落人间的太阳。从肩铠到腕甲都突起着乌黑的尖刺,像是盘桓的巨龙。王冠牢牢地锢在他的额前,顶端点缀着珠宝,最大的一颗蓝宝石晶莹剔透。深棕长发分开伸到脸颊,胡须经过认真的打理。他的眉毛粗厚,鼻梁挺拔。他的面容坚毅,棱角分明。他手持巨大的长枪,枪尖的利刃如同巨兽的牙齿。他骑在高大的骏马上,身姿健硕。马匹载着他像传说中骑着飞龙的天神战士。

    “德玛西亚的子民们,我要你们听着。”他的声音浑厚有力。

    “自从‘开拓者’奥伦带着原初的骑士来到这个世界,他和他的臣民共同开辟原始之地,这片土地从法理上就是德玛西亚的土地。‘龙吻‘修斯带领勇士将巨龙驱逐,’沙王‘阿尔戈斯坦创建‘无畏先锋’军团,他让这片土地的每一个种族齐心协力,共同维护伟大王国。自古以来,我们的先祖于此地繁衍生息,让王旗插在每一个角落,让法典维护所有的秩序。我们自荣誉中诞生,自血脉中发源,自土地中传承。我们是德玛西亚!我们是正义和光荣的国度,无可辩驳。”

    每一名士兵都昂首挺胸,他们紧握手中的武器,长剑和箭矢的锋刃折射坚毅的面孔。他们咬紧下唇,目光迸射火焰。他们近乎狂热地膜拜德玛西亚的国王,耳膜鼓动着号角、心脏随之跳动,此时此刻,滚烫的鲜血为王而流。

    “王国也曾面临危难时刻。彼时,星象繁盛、天降流火,圣主携双剑从天而降。云层开裂,大地捭阖,洋流倒灌熄灭巨龙的火焰,圣日坠沉吞噬邪崇的荫蔽,天神下凡驱散苦难。祂左手持剑名唤美德,召诸王侯奉旨登神长阶,教皇接过祂的权柄,霎时羽翼煌煌、邪崇涤荡。祂右手持剑名唤义理,召众法官承启星界恩典,国王高举祂的权柄,恭迎圣裁之刻、万民臣服。“

    国王轻轻念诵经文,狂风撕扯旌旗迎合伴奏。语毕,站定。他高举长枪,让全部光芒汇聚一点,此时他的身姿耀眼,夺目胜过太阳。

    “现在敌人来侵犯我们的土地。我们生活千年的土地。他们要屠杀我们的人民,掠夺我们的财产,烧毁我们的家园和田地!他们是诺克萨斯人,是瓦罗兰东的野蛮人,他们是嗜血的野兽,是贪婪的魔鬼。难道要因此惧怕他们吗?难道要因此退缩吗?勇士们,我的士兵们,德玛西亚的儿女们,告诉我,我们为何来此?我们为何而战!“

    国王粗眉高甩、汗流津津。他索性解开颈侧链甲,摘着头盔,怒吼出声。

    士兵们齐声回应:“为了德玛西亚!“

    声音直上云霄,仿佛就在城墙上的皇子耳边。

    “我们脚下是德玛西亚的土地,我们身后是德玛西亚的家园!我们是烁银的坚盾,我们是不倒的长城!我们击败过高飞的巨龙,我们拔除过盘踞的巫妖,我们打碎北方冰原的山川,我们斩断深海巨兽的头颅,如今侵略者是一群野蛮人、宵小之徒!为了你们的国王,为了你们的同胞,为了德玛西亚王国,将他们尽数驱逐!”

    士兵们再次高吼:“为了德玛西亚!”

    声音震耳欲聋,惊动天上的飞鸟。

    国王一甩长枪,挽出一个霸道的枪花。“以古恕瑞玛帝国皇室后裔,德玛西亚国王,所有海力亚先驱者、北拉阔尔朝圣者、威斯特利人、高岩地人、石角族人、泽菲拉先民后裔统治者之名;以北境高岩地与秘银骑士领、西域威斯特利、东原麦特里奇暨绿齿山脉、南诸峰平泽、伦沃尔、托比西亚及白崖领、光荣雄都全境守护之名;以光盾、嘉文三世的名义,全军出击!”

    他一拉缰绳,战马嘶鸣、人立而起。他从两个战阵的长隙向前,楔形战阵中每一位先锋团战士为他让开道路,再归回原位。所有人的位置丝毫不差。先锋团的剑尉长及其副官跟随其后,高举王旗,双翼和长剑的标志在空中飘扬,印在每个人的眼里,刻在所有人的心中。

    这时第三声号角响起。战鼓随之敲响,有如晴天惊雷,风暴渐起,战意昂扬,军乐喧天。

    国王策马驱至全军之首,光盾皇室的王旗和先锋团的副旗围在身侧,剑尉长和副官众星拱卫。他们宛如满弦的箭矢,即将从崩裂的弓弦飞跃。

    先锋团稳步推进,方阵的剑盾士跟在后面,然后是弓箭手、长矛破阵手、长枪手和剑士,侧翼又有一群骑兵放慢脚步统一步调……而敌人还没有集结完毕。

    莫雷森勋爵注意到皇子的目光,他搭在淡紫披肩长纱的右手伸出,从腰间掏出一个长筒,然后扭动旋筒,递给他一柄精巧的长管沥晶仪器。

    仪器通体由金属制成,整体呈圆柱形,许多圆弧从两侧延伸又没入其中。透过缝隙可以窥见仪器内部,一圈圈齿轮和旋钮,还有铆钉、螺丝,转轴和沟槽。

    嘉文感到不可思议。这件仪器分明是坚固的铁器,却带给他一种脆弱的精致感,仿佛唯美的艺术品。坚韧的钢铁需要烧到多少度才能扭曲、锻打成如此精细的构造?粗细、螺纹、刻度,还有光滑的圆弧——他从未见过铁质的艺术品,也不明白勋爵,他各种意义上的老师为何在此刻给他这种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翻看,理所当然得不出结论。这物件绝不止是铁,还有其它珍贵金属,他不知道把应该用作盔甲和剑刃的材料做成这么个小东西是何用意。他用指肚轻轻摩挲光滑表面,终于找到一处规律纹路。

    ——贾古·克莱斯特·米达尔达。

    嘉文抬起头,“大人,我想我没听说过米达尔达,这个家族。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来自西域的新发明,还是宫里的匠师?”

    ——米达尔达在授课和史书上都未见过,他确信自己认真上课,记住所有皇子应该学会的信息。但也不可能是长城外的边远贵族,更不会是内陆那些小国,那些夹缝中生存的公国光是维持和平与稳定就已经惮心竭虑。当然也不可能是德玛西亚的老朋友,北方雪原的野人和东方的诺克萨斯蛮族。

    也不是艺术品。他的父亲偶尔还会参观士兵走廊,雕塑厅,会见艺术家和相关贵族。还有母亲的花园——不论多忙他总会腾出时间亲手打理花藤拱廊,修剪枝桠和草丛,清洁喷泉、长椅和秋千。嘉文听嬷嬷说,母亲年轻时候最爱在亲手照料的花草间荡秋千。

    父亲独自到花园时谁都不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花园里,驱逐所有女仆和卫兵。只有莫雷森勋爵偶尔进去陪他,还有布维尔家的巴雷特先生有时会去——但他是中原,平泽领的公爵,通常忙于政务,听说他还是教会的成员,总之难得来雄都一趟。

    而莫雷森勋爵,嘉文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爱好,也没见过他的家族成员。他总是在没人的时候倏忽出现,考皇子一个问题,看他焦急的样子微笑,然后又倏忽不见。就像是飘忽的雨滴,未知的异香,或者明灭间影子——每天见到,细要探究时却不知从何而来。

    他迟疑问道,“这是一把武器?”

    “它只是工具,殿下。”

    莫雷森勋爵摇摇头,他从皇子手中接过仪器,然后摆弄转轴、旋钮和指针。他把它放到面前仔细打量,然后满意颔首。

    “但胜过千百把武器。”

    他温和地俯身,抓住嘉文的小手辅助摆弄仪器,将仪器的圆孔对准湛蓝的瞳孔。冰冷而生硬的触感让嘉文想起剑刃,或者某种传说的刑具,钻骨剜眼的那种。

    嘉文将注意力放在老师温和的引导中,睁开被黑暗包裹的眼睛。起初是浑浊的薄暮,然后随着齿轮轻咬,太阳迸射夺目的光彩,景象随之变换,凝聚到远方的战场。

    诺克萨斯人正在聚集,士兵们来回奔走。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可见。

    “这是什么?”嘉文惊呼出声。

    “(皮尔特沃夫语)”勋爵扶稳他的腰肢,继续帮他调节视距。“意思是‘聚焦’。机械结构和镜片组合成的奇迹,您知道,宫廷占星师用的占星仪套组里就有类似的玩意。”

    他松开手,叫嘉文自行观察。“但是这套仪器更为精细,所用的机械原理更为先进。我的‘稻草人’们可找了许多能工巧匠,从威斯特利的工匠到麦特里奇的大师,连海里挖出的宝箱和搜魔人藏库都翻遍。完全无法知悉其中奥秘。”

    “所以,这是异域宝物……”嘉文心思飘渺。

    皇子抬起头,“这就是武器!如果用在军事——如果诺克萨斯人用这种东西,他们能看遍我们的布防和交流,他们能偷窥我们的计划和部署,还有间谍可以在百里之外清晰看到文件的去向,印章的位置,还有人们的行踪!您告诉父亲了吧,我不能想象还有这种东西……”

    勋爵轻轻叹了口气。“理应如此。殿下,暂时还不用担心。这是皮尔特沃夫人的新发明,一个著名的炼金工坊的产物,在他们的贵族圈子很流行。但那里用作观察、记录和传递消息,据我所知,还很少有人想到这些用途——您知道,那个地方人们生活的富足、且和平。新型玻璃就是从东方传来。他们发明了火药却用作烟花,诺克萨斯人已经在用在开掘矿场和另一种武器。”

    “皮尔特沃夫?诺克萨斯附近那个?老师曾经描述过,但没在其它地方听过……那是另一处神赐之所,人民的房屋里会流出奶油和蜂蜜,他们的街道由黄金铺就,还有巨大的机械结构构成整座城市。”

    “贾斯汀先生对历史和政治钻研的很深,但对于王国以外的事一窍不通。”勋爵冷笑道,“这也不怪他,实际上,我们所有人都是——谁又能想象自己从未见过的事物?”

    “我前半辈子一直在打仗,而后半辈子被您父亲和祖父委派了全新的任务。为了安全和稳定,我不得不走遍王国每个角落,为了外邦外交与侵略事宜,我必须让棋子洒落棋盘之外的世界。您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

    “诺克萨斯不像我们看见的那样野蛮混乱,所有部族都听从皇帝的旨意,他们的统一是所有王国的夙愿。不过近来内部也不那么稳定,上到贵族,下到奴隶——极端的王权已扎根所有人肉体里吸血挖髓;弗雷尔卓德满是祭祀、巨兽和神威浩荡,每个人都声称见证过神迹,那里的冰雪掩盖太多的秘密……而除此之外仍有世界,除此之外仍有文明。”

    “皮尔特沃夫并非神赐,从未有人见过神迹——即使许多老人对此深信不疑,但他们的科学家已经研究出老人的各种疾病诱因,以及名为‘心理学’推论出的群体癔症和精神压力,甚至为此开发出治疗脑子的药品。而他们还有大学——所有贵族参加一所学校,他们甚至允许平民参加课程。然后再选拔有能者作为科学家、治安官和执政官。你听见了吗,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制度,我甚至无法用差异形容,更无法评价先进与否,简直是疯狂。”

    勋爵表情仍然淡漠,语气然仍然平静,然而他从未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在嘉文眼里,他一直是位寡言少语却字字珠玑,永远胜券在握的优雅贵族。

    嘉文在心里说,您应该和我父亲谈。您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他最信任的大臣。但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原因。

    从他懂事起就知道。

    他不曾经历过,仆役和臣子也闭口不言。但嘉文无数次从记忆里剖析出那一夜。

    血枯之夜。

    勋爵的灰色眸子微动,他仿佛永远能猜到别人的心思。他轻轻地说,“您的父亲是德玛西亚国王。他是位明君,他不会败。我和我的‘稻草人’一直看着他,而他眼里有整个王国。”

    当然。

    当然不会败。他的父亲是嘉文三世,是德玛西亚的国王,是耀阳的后裔,是不败的神话。人们都说他是天选者,是英雄“瑟搏塔鲁”的转世,是令王国中兴的命定之人,他是“又一颗太阳”。

    就连称呼他时,都称呼“第二日”之子,“三世的继承人”。他知道这份重量。

    嘉文苦涩地想,正应如此,我更不愿看见执剑的手颤抖,我需要帮助他。帮他脱离泥潭。让他的宣言和冲锋永远如今日般骄傲。

    勋爵按下皇子的手,让他看去战场。自己则将右手收回披肩内,整个人站得笔直。他看向远方,就好像无需“聚焦”也能跨越时空、洞悉一切。

    “您看,放眼世界,我们的军团可称最为精锐。然而‘恕瑞玛不是一天建成的’。先王励精图治、伏线千年,一切从‘耀阳’嘉文陛下率军挫败诺克萨斯人的锐气开始,王室才真正拥有自己的军团,而非贵族推诿、利益交换的征召骑士。“

    “而诺克萨斯,从千年前,他们的伪帝便继承了古恕瑞玛的皇帝和官僚制度。贵族在宫廷和军队任职,率领各部族征召的正规军队。诺克萨斯的黑土之上,唯有皇帝的意志。”

    “那片砍伐一半的树林里,已经排列整齐的军队便是战群。一般而言连队服从军官,而连队长服从更上一级的指令、战团。最上层即将军、皇帝。然而诺克萨斯不断的征伐、兼并和松散的治理、统治构成了另一个现象:他们整体集中权力、内部却间隙极大。战团内部军阶并不统一。他们有上百战团,各战团基本都是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甚至被征服前曾是世仇的部族。“

    “他们的战群不能令行禁止,不能精细管理。将军只需说,开战,他们便像聚集的狼群一拥而上。您瞧,自东向西分别是鲁格冰原狼、北地苔原狼、烁银山地狼、格罗夫特狼、洛克隆德平原狼、瓦尔筑山地狼、贝西利科狼。战争的命令来自比他们更强大更古老的野兽,达克威尔,而屠杀源自其自身嗜血的渴望。

    “请您注意他们的体型、头饰、穿着、刺青和纹身。那些野鸡毛和自残的原始习俗是辨别他们的标志,帝国虽然大规模冶铁,但唯有皇帝禁军全副武装,这些部族军团都保留自己的习惯——骨制利刃,藤甲和东地硬木。待会儿您需要记着他们的战斗风格,对付斧头和投枪可需要不同的对策。”

    “诺克萨斯人一直走在我们前面?”

    “千年如此,并且仍在进取。但正如我先前所说,是生存压力推着他们向前,庞大的帝国已经积重难返,生锈、腐烂、无力运转了。”

    勋爵推着嘉文收回双手,“林地外、靠外的先锋翼还在集结。奴隶、罪犯、雇佣兵、清算人。皇帝和他的贵族军官告诉他们要面对的是和以前一样羸弱的敌人,那些一辈子呆在牢里、竞技场和山野里的人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便是‘厄运军团’。“

    不自知的可怜人。父亲说过。奴隶。嘉文心想。也许……

    勋爵轻笑。“只是国王陛下仁慈。事实上,杀戮的本能和渴望已经流淌在血管、取代血液。杀戮是全部生命。德玛西亚不能妄想像以往那样接纳、教化和解放,他们可不是卡尔斯特德、阿伯马克或是斯卡廓恩这样的贵族领或公国,被挖了脑子的人和野兽没有区别,甚至不是为了征服而来。战斗到死就是最终的命运。”

    嘉文凝神看着乱轰轰那堆人,像是蚁群。他们好多光着膀子,有的手脚还挂着铁链。一些士兵正持着长枪呵斥、推搡,叫他们加快速度。有些人瞅着空挡、或是刚解开束缚,就立刻逃跑,被士兵们刺死在地上。

    他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明明德玛西亚军已经前进。明明逃跑一定会被督军杀死。有人还在嬉笑、有人还在尝试逃跑,甚至先锋还没有排列整齐。也许打仗时自己人都会踩死大半。他们不是因自己的意志战争,但如勋爵所说,皇帝的意志已经取代了他们的思想,罪恶已经刻在血肉和骨髓里……

    双手不自觉微抬,视野骤然模糊。害怕仪器出问题,他赶紧放下。

    勋爵轻轻拨动旋钮和齿轮,镜片随着他的目光聚焦。勋爵说这是新发明,他却用的如臂指使。

    镜片上整齐的军队银光闪闪,阳光折射得刺眼夺目。德玛西亚是正义和法理的国度,自奥伦陛下以来就是为了拯救和保护民众而生。而修士说,飞翼的天神永远注视,太阳普照每一片大地。

    所有人都在命运中挣扎,在苦难中前进。德玛西亚也有罪犯,也有染魔者,也有可怜人。我们曾经也有奴隶……我们这样持续了上千年。

    如果人生来就无法反抗命运……

    德玛西亚荣光又该如何在未来的洪流中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