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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尊严

    临近中午时分,推着木板车的霍恩斯姗姗来迟的踏入广场,把手附近,还真就挂着牛奶,用木桶装着,上面结了一层薄冰,随着他走路的步伐摇摇晃晃。

    流浪者们“疯了”,抓着一切可以装牛奶的东西,冲上去抢夺。

    我藏在人堆里,没有露面。

    霍恩斯昨天才说过那样的话,他不会那么简单承认自己的身份的,今天再凑上去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应该从他的过去下手。

    我准备先跟踪他,找出他住哪再说。

    思考间,人们便再次将霍恩斯和他的推车洗劫一空。之后,人们回到各自由废弃物搭建的城堡中,满载而归,没有一个人帮他将车子扶起来,甚至没人对他说一声谢谢。

    霍恩斯默默拾起空木桶,这些桶还是他借来的,等会儿要去还给别人。他将木桶在把手上挂好,拉着车子离开了。

    雪稀稀拉拉的下着,平板车的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

    在杂货铺前,霍恩斯归还了木桶。

    回到西区破败的家中,他放下板车,换了一身稍微正式些的衣服,重新出门。

    再次跋涉大半个钟头,南区某栋三层豪华小楼前,霍恩斯脱下外面破旧的大衣,叠放整齐藏在门口的花坛里,理了理身上款式老旧的西服,敲响了大门。

    管家一样的人开门,向他说着言不由衷的祝福话语,请他进去。

    我站在外面,感觉身上的热气被一点一点抽离,冰寒刺骨不再是形容词,冷风真的像刀一样,刮的脸颊生疼。

    这还不如当初在雪原上拉着露塔来的暖和呢。我开始左右踱步,想办法让身体热起来。

    很快我却发现,原来盯着霍恩斯的人不止我一个——两个缩手缩脚的小家伙悄悄靠近了这栋房子。

    为什么我说他们盯上了霍恩斯呢?

    因为这两个家伙确认了房子里的成员之后,便在周围挖掘,不一会儿就搜出了霍恩斯藏起来的那件大衣。

    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个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穷人,为什么会偷一件又脏又破的衣服呢?

    其中一个孩子很快便给我抱来了答案。

    他抱来了一堆木柴,摆在房前矮墙边上,点燃了一丛火堆。

    另一个孩子则将衣服用木棍挑起,放在火上。他们开心的大叫,又将被点燃的衣服举到霍恩斯的窗前,丝毫不怕被屋里的人发现。

    我此刻才明白,他们要在霍恩斯的眼前处决这件不体面的衣服,用残忍的火刑,将他的尊严架在火上炙烤。

    霍恩斯放下工作,冲出门外,身后跟着一名小孩和一个大人。

    他追着逃跑的孩子抢夺大衣,但哪里跑得过。好在木棍上的衣服并没有挂紧,追着追着掉了下来,霍恩斯才赶在他们将衣服挂在别人房顶之前抢回来。

    回到工作的房子前,等待的男人一脸不悦,“霍恩斯穆特先生,你为什么抛下我的儿子,跑到外面跟孩子们玩起来了呢?”

    “埃德蒙先生,您听我说——”

    霍恩斯刚要解释,却被屋里出来的孩子打断:“爸爸爸爸,我能换一个老师吗?他丝毫没有贵族身上的高贵与优雅,身上臭烘烘的,说话既粗俗又无礼,简直比贫民区里的贫民还要低贱。”

    男人恶狠狠的盯着他:“霍恩斯穆特,你听到了?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担任我儿子的家庭教师。”

    说完房屋的主人转身离开。

    小孩则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朝房子外面的伙伴挥挥手,也跑进了屋内。

    思潮再次不合时宜的钻了出来,“窝真讨厌这几个家伙。”

    “嘘,别吭声。”我说。

    房子外面只留下霍恩斯和管家。霍恩斯的两个眼角耷拉着,冲着管家有气无力的说:“那、那我的钱……”

    管家临走前随手一丢,漫天石币天女散花一般散落在街头,深埋进积雪里。

    霍恩斯正要去捡,那两个孩子抢先一步跑到石币上,又蹦又跳的用鞋底将雪踩实,嘴里欢呼着:“喔~喔~没有工作喽,要饿死喽!”

    小孩高兴的跳着,霍恩斯没有阻拦,穿上大衣,闷头捡着石币。

    他们便团起雪球砸他,一边砸一边大喊:“你算什么贵族,快滚回你的破房子里去!”

    吵闹声响亮,许多人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人们都在看他的笑话。

    突然,两个小孩扔出去的雪球调转方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砸在他们惊愕的脸上。

    半人高的巨大雪球漂浮在他们的头顶,劈头盖脸扣了下来,将两个孩子变成一个雪人。

    “鬼,鬼啊——!”两个小孩大叫着跑远。

    不少人的注意力都在霍恩斯身上,根本没发现两个孩子的变化,只当他们是开启新一轮的玩闹。

    而霍恩斯正仔细的一枚一枚的将利法尔从灰黑色的泥雪里扣出来。

    血从他的指甲缝里渗出来,但他并没有停下。

    不是因为感觉不到疼,正相反,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反倒是身上的这一点疼痛,让他内心里的痛减轻了一些。

    有人说,这叫赎罪感,来源于他无法平静的内心。但霍恩斯觉得自己的内心很平静,平静到任何的刺痛都不能掀起波澜。

    他默默将利法尔揣好,揣进衣服兜里,大衣外套最内侧的深处,摇晃着往家中的方向走去。

    走出这个街区,那种刺痛的视线才逐渐淡去。

    但霍恩斯知道,那些辛辣的言论不会就此消失,它们会在附近的时尚沙龙里不断发酵。直到下一次,有其他想要因此羞辱自己的人,将自己请回家里。

    马上就要到家了,霍恩斯却突然站定脚步。

    他回过头,朝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小巷说道:“不要再跟着我了,我没什么能够给你。”

    我从角落里现身,缓缓向他靠近,“霍恩斯先生,我不是来找你要任何东西的,我只是想——”

    “你想要的答案我给不了你。”对于我的出现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对于我的言语他也好似早已听过千遍万遍,直接给予了我答复。

    但我此刻想问的其实不是那些,我脱口而出:“他们砸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躲?”

    “……”

    他脸上是一个奇怪的表情。眉头紧皱,看起来非常不高兴;但同时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而看他的嘴巴,大张着,又好像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霍恩斯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默不作声的扭头逃掉了,逃的是那样狼狈。

    我第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窘迫,是那种窘迫到无以复加,就像身上的最后一条底裤都被人扒下,连做人的立身之本都蚕食殆尽的窘迫。

    总之,他从我面前逃掉了,我没有追上去。

    不去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追问到底,是我留给他的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