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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楚之穆王

    楚王宫。

    倚在渚宫金殿的玉阶之上,年介四十的楚王,在位至今十八年,一生都希望能重振武王文王之威名,洗涮其父成王城濮之战的大败,只是如今憔悴的病容挂在脸上,须发皆半白,身形极瘦如柴,九尾凤羽王袍穿在他的身上,亦显得空空荡荡,毫无雍容贵气,四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六十的古稀老者。

    在赵常侍的颤扶下,楚王极力地想要坐正,再往前看看,可惜曾经野心勃勃,眼似胡蜂的厉眸,如今老眼昏花,如何眯着眼,也依稀只得看清个年轻女子的轮廓。

    “是凰儿吗?”

    “是寡人的凰儿回来了吗?”

    芈凰碎步上前两步,在玉阶之下恭敬伏地叩首:“是!父王,是芈凰回来了!”

    楚王又努力挣扎地往前看了两眼,可饶是如此就累的大汗连连,“好,好,好……回来就好。”

    疲惫地斜靠在凭几上的楚王,半是欣慰半是愧疚。

    “是父王对不住你,让你替寡人受累了。”

    这是他和孙王后唯一的嫡女,虽然对已故孙王后感情不深,记忆已淡,但是由于楚国王嗣不丰,他少无兄弟,下无子侄,对这个大女儿还算有几分亲情。

    尤其是三年前,她可是代替自己去了选城那样的虎狼之地,想着她一个女儿家去了多半是回不来了,没想到不仅回来了,还痛击了庸国之人三分。

    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在这个名意上的父王面前,芈凰半点不居功,俯首再拜,谦逊回道:“为大楚尽忠,是女儿身为楚国芈姓的责任。”

    “是啊!”

    楚王半是感慨半是有了托孤之意。

    眼下他这几个女儿中也就唯有这个女儿有能力继承他的王位,且不说,她嫡长女的身份,于她而言,岂不就是责任?于是先前对于她的愧疚也去了大半。

    楚王挥手道:“嗯,既然回来了就先回宫祭拜一下你母亲,再去看看你的母妃,你这一走三年,她十分挂念于你。”

    自七岁那年孙王后死后,吴王妃以芈凰年幼为由,恳请代为抚养,这一言既出,自然把楚王感动的落泪。

    所以芈凰有一大半的宫庭岁月都是生活在吴王妃的手眼下。

    “在外三年,凰儿也日夜思念母妃。”

    芈凰一脸孺慕之情地回道。

    “那别叫爱妃久等了,今早她还着人来问你的消息呢,说已给你备下你最爱的羹汤。”

    芈凰笑。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退下了。

    算上这一次,这算是她重生以来第三次单独面见这位名意上的父王,每次相见不足短短的一盏茶功夫,甚至连盏茶都没有赐过她一回。

    第一次,是她十四岁时终于再三得到潘太师的夸奖,那时楚王身体还算硬朗,走的动路,于是就好奇来学宫看了她一回,在潘太师的大力肯定下,他拈段夸奖了她一句:“凰儿文章不错,不过,寡人看昭儿的文章也很好啊……不错,不错,寡人的女儿都是不错的。”

    第二次,是她十五岁时自请去方城抗庸,已初显苍老的他,因楚国水患庸国再三叩边侵扰而烦恼地凭几倚在王榻上,听到她的请命惊讶地几乎阖不上嘴,“你一个女儿家……真要去那虎狼之地?……”再得到她的再三答案后,他最后挥了挥手,说道,“也好,为父老了,身体大不如往日,如今我楚室之中,你少无兄弟也无叔伯,身为嫡长女自应代父出征讨伐庸蛮……”

    “来啊,赵德!传孤旨意,着王姬代孤监军,共武之服,以匡王国。”

    第三次,则是从方城回来的今日。

    “诺。”

    “父王安康,儿臣告退!”

    父女二人再无多话,芈凰就此拜别楚王。

    待芈凰离去,倚在铜榻中的楚王复又叹道:“赵德,芈凰如今这般出息,寡人深感心慰。”

    赵常侍一笑,说道:“再加上大王为王姬挑选的王婿,乃若敖令尹之子,有他父子辅佐,大王且安心静养玉体,再也不用为这国中大小事务操劳,自然可以早日安康。”

    “哈哈哈……”

    “嗯……寡人亦是这般想的……”

    久病的楚王难得一阵长笑,“有子般在,还有他的儿子辅佐,芈凰若当政,即使为女子,亦应该无忧。”

    “大王圣裁!”

    赵常侍适时送上一句颂赞,引得病中楚王更是洋洋得意。

    此一生,他恐怕最自负的就是他的识人之术。

    而他识的第一人就是子般,他本不是若敖氏这一任令尹指定的第一继承人,只因有他的大力支持废了原先的若敖氏嫡长子,而点了子般这个嫡次子为令尹,才让他如此甘脑涂地,尽心尽力。

    第二则是孙侯,这个老顽固,出了名的忠义,所以他娶了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因他郁结而死,这个老顽固还不敢对他如何。

    第三则是赵德这个奴才,听话至极又极懂他的心思,他每每未尽之话,都能听懂,作为一个孤家寡人能有这般知音似的奴才,才不用担忧深宫寂寞。

    最后还有就是他的爱妃--吴王妃,那真可谓他的一朵解语花,将他的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根本不用他操半点心,只看,她教出的芈凰如今多有出息就知道了。

    此四人加在一起。

    真可谓解决了他作为天下第一大诸侯诸般烦恼,前庭,后宫,军队,甚至内心的孤独,现如今就连这个长女也成长的如此出色,真可谓后继有人。

    要说这九州诸侯还有哪个诸侯王能如他这般轻松即掌天下权。

    楚王想了想那个窝囊废的中原之主周王,又想了想活在赵氏手眼底下的晋国小诸侯,还想了想偏居苦寒之地的秦公……

    最后,一个也没有。

    楚王最不如意之事,就是他这一身风痛顽疾,如附骨之蛆,每日让他食不知味,以至他后无子嗣,无颜面对列王的鬼魂。

    “唉,孤之人生,不能尽善。”

    “可惜,可惜……”

    渚宫中,楚王独自凭几长叹,赵常侍笑微微地交手跪坐于后侧苇席之上。

    ……

    楚王宫内,既有空间宏大的“高堂”又有曲折相连的“曲屋”,既有进深幽远的“邃宇”,也有小巧精致的“南房”,这些由大小、高低、长短、层楼、结构、繁简不一的宫廷建筑组合在一起,又经几代楚王费心修筑,便形成了如今气势磅礴、宏伟壮观、错落有致的楚宫,还有各色闻名的高台,如章华台,兰台,层台等。

    而宫内宫宇大多以自然天象为名,如楚王处理朝政的所在叫渚(zhu念3声)宫,已故孙王后所住的朝夕宫,最受楚王宠爱的吴王妃的紫烟宫,而芈凰所住的是朝夕宫里最大的偏殿破晓殿。

    走出这座已愈百年,代表着楚国至高无上王权所在的渚宫,芈凰和司剑一同回到孙王后的朝夕宫,先按礼制祭拜了已逝的孙王后,方才回到破晓殿。

    破晓殿是朝夕宫内一处颇为精致的偏殿,孙王后在世时,为芈凰费尽心思完善,更添置了一应精致的物件与贵重的孤品。

    芈凰推门而进,看到的却只是一间寻常的宫室,不仅略显空旷,也没有多余陈设,怎么看都不像一国谪王姬的寝殿。

    看着比离去时显得更加空无一物的宫室。

    芈凰问了一句,“可是王妃下面的奴婢这三年间又苛扣了我们的月俸?”

    一个身着一等深色侍女长裙,眉清目秀的侍女走上前来清声回道,“王姬,司琴无能,请王姬责罚。刘嬷嬷将我们朝夕宫及下面的那些宫女侍人婆子这三年的银钱全部扣留,每月吃食都不够,所以司琴只能每月偷偷变卖了一些王后留下的家什勉强度日。”

    这换钱之事早已是常事。

    最开始还是她带的头。

    芈凰挥了挥手,并不在意,“无碍,你做的很好,这三年辛苦你们了。”

    “王姬今日在铜雀楼上可威风了,看的我和司画激动无比。”身着鹅黄色侍女长裙的司书笑弯弯地跑进来说道。

    “那台下喊的‘浴火重生,凤凰转世’可是你编的鬼话!”芈凰问道,只是心底却想这哄骗平民百姓的话也不全算是鬼话。

    她还真是重生转世归来。

    “呵呵,王姬,司书根据那民间异志传说编的不错吧?”

    “呵呵,不错。”

    司书笑嘻嘻地铺席,请她上席:“司画已经做好了饭菜,王姬,快请入座吧。”

    “嗯。”

    芈凰微微颔首,转身步入室内,跪坐于案前,四个侍女随她分主宾落坐。

    长条几案上只是摆了简单的饭稻鱼羹,这简单的午膳一点都不像是王姬的玉食,倒像是平民百姓的粗茶淡饭。

    一个眉目如画的宫婢,瞧着她清减的削肩,温声说道:“王姬,这三年清减了。”

    “王姬,羹之有菜,请用梜。”

    司书笑盈盈地递上木梜(木筷)。

    芈凰接过。

    司琴杏眸斜视了司书一眼,于另一侧摆好菜肴,对看着汤羹没有动梜的芈凰问道,“王姬,可是司琴烹制的鱼羹不合味口?”

    “没有,我只是担心这菜里有毒!”

    芈凰曼眸微沉地盯着碗里的汤说道。

    “不会吧?端来前,每样司画都先尝过了。”

    司画掩着小嘴惊讶地说道。

    芈凰罢梜,看着她道:“你们难道忘了芈昭痴恋于若敖子琰多年,而今我却被父王乌龙赐婚于他。想必自我今日回宫之后,这破晓殿中想来不会太太平。”

    说完从案几下的暗格里抽出一根银针,如未出宫前时那样谨慎地在每道菜里插了一遍,眼见过了许久饭菜都快凉了,银针还没有变黑,才又说道,“幸好今日这饭菜里她还没有来的及喂毒。”

    “王姬说的是,是司琴疏忽了,司画你们几个在王姬大婚前,万事都要更加小心。”

    芈凰拧眉:“尤其莫触了那边的霉头,引得她们提早动了杀心。”

    “喏。”

    司琴闻言暗道三人因为王姬回来,高兴的太早了,这王宫才是真正吃人的地方。

    “以后凡是王姬用度,吾四人须先给厨房里养的鸡鸭吃过,方能呈给王姬。”司琴对其他三人命令道。

    四女纷纷点头。

    “喏。”

    “那夜里,我们还要加轮流守夜吗?”司剑问道。

    “要!”

    司琴敛眉答道,“这殿中无论日夜,有一人定要醒着,在王姬歇下或者离殿之时留守。”

    “好,夜晚就交给我了,你们且安心睡觉,白天再换我补眠。”大块头的司剑拍着胸脯保证道,司书也道:“那白天我就哪里也不去,守在殿中,以防有人潜入。”

    “嗯,至多两年,我们就会熬过去,绝不能在这最后的关头疏乎,栽了跟头。”芈凰眼见四人都在心底上了警钟,才动梜说道,“那大家都开动吧,再不吃真要凉了。”

    “司画,我真是太想念你的鱼羹了。好吃,好吃,太好吃了!”粗心的司剑闻言本想问问王姬你怎么知道两年后就熬过去了,可是一听开饭就立马忘了这个问题,转而放开手脚大快朵颐起来,“军中的那些臭厨子,做的猪食,不提也罢!”

    “王姬,司画这三年跟着后厨师傅学艺,如今手艺可比顶级大厨……王姬你看看我这三年是不是都被她养胖了?……”司书指了指脸上的婴儿肥笑道。

    “就你爱夸张。”

    司画红着小脸,点着司书的额头轻嗔道。

    “你们不知道,今天公子也对王姬说了同样的话,说他都在家养胖了呢。”已快速添第二碗米饭的司剑含着嘴里的米饭含糊地说道。

    “快给我讲讲,司剑!”

    司书瞬间嗅到了一股八卦的味道,顿时来了精神。

    正在吃饭的芈凰闻言则脸色一沉,清声道,“食不言,寝不语。看来哪天真得把你送给刘嬷嬷管教一下。”

    “王姬!”

    司书立即小脸一垮。

    “你啊!每次求饶都求的这么快,哪天要真是把你送到刘嬷嬷那里,只怕你能第一个把我们都卖了……”司琴摇头叹气。

    “哼,知道就好,所以你们都要对我好点,否则哪天我就把你们藏的那些私房钱都告诉刘嬷嬷。”司书得意地轻哼。

    三女拌嘴间,芈凰已放下吃完的空碗,出声道,“司书,你再多言,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司剑一人快把所有的菜吃完了。”

    闻言,司书低头只见长案上只剩几条黄骨鱼骨头,不禁气的跳脚:“司剑,你又偷吃!”

    “谁叫你话最多!”

    “给我!”

    “不给,我吃进肚子里的,难道还吐给你不成!”

    “不给不给!”

    司剑抱着她的大碗,那么大的块头在整个破晓殿里被司书追的东躲西藏,而司琴司画则看着二人打闹笑个不停,四人感情如初。

    芈凰笑看着这一切,转头举目望向窗外另一个方向,那里紫殿深宫,一片姹紫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