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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后宫之主

    歇了片刻,已将近晚饭时分,芈凰掐着点准备更衣洗漱前去拜见当今后宫之主。

    她如今的母妃,吴王妃。

    宫外是宫外,宫内是宫内。

    芈凰举步走进更衣室,略带薄茧的指尖,划过外祖父孙侯着人送来的新衣,掠过,在一件件挂起的王姬常服上停下,脱下穿了三年的铠甲革衣皮靴,走进盥洗室,司书与司画赤脚持沃立于两侧,热汤当头淋下,晶莹的水珠在幽暗的烛火摇晃中,沿着她泛黄的削肩上滚落。

    司琴以木瓜囊为她搓背,洗发。

    洗去经年累月的一身污泥。

    裹上白布,从盥洗室里赤脚出来,芈凰新换上深衣裙倨,在腰间缠上长长的腰带,挂上代表嫡王姬的佩绶玉饰,然后跪坐于巴掌大的铜镜妆案前,慢慢散发,理辫,描黛。

    从军三年,她的手法早已生疏。

    司琴主动上前握住黛石:“王姬,还是司琴来吧。”

    “嗯。”

    司画不过几下轻扫峨眉,就已初见眉形。

    司琴端起铜镜,司琴放下黛石,又打开孙侯新送进宫的二两胭脂,以指腹轻占香粉,轻抹于芈凰两腮,又拿起问:“王姬,如此可好?”

    芈凰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原本锋利的峨眉英目间少了十分杀伐果断,多了几分敛眉悦色;而原本出色的容颜因为脂粉的遮盖,多了几分庸脂俗粉。

    咧嘴,挑眉。

    一颦一笑,皆不出众,甚至可谓丑。

    芈凰赞道:“你的手艺,还是如此精湛。”

    司画阖上青铜胭脂盖,叹道:“也不知何时,司画才能真正为王姬化一回妆,而不是这般……”

    “会有那一日的。”

    芈凰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

    “嗯。”

    “我们走吧。”

    司剑,司书留守破晓殿,司琴,司画二人心细,跟随芈凰前去拜见王妃。

    ……

    紫烟宫前。

    “王姬来给王妃请安了,请通传。”

    司琴来到宫檐下向守门宫人通声禀报。

    “喏!”

    士卒进去通传,芈凰恭敬地等在紫烟宫外,足足等了三四盏茶功夫才出来一位着交领深衣的老嬷嬷,领着两个年轻的宫女出来对她见礼:“老奴给王姬请安。”

    “嬷嬷免礼。”

    刘嬷嬷根本没有弯下腰,芈凰就浅笑上前扶住她,而脸上刚刚涂上的腮红顿时挤成两坨红屁股似的惹人嫌弃的往宫内东张西望,问道:“母妃可在殿中?我来给她请安了。”

    两个年轻宫女噗嗤一声掩嘴嘲笑:“在呢!王姬,看把你急的。”

    “两位姐姐快为我带路!”

    芈凰不顾王姬身份,热络挽住下等宫女:“我在方城特地选了庸人特制的胭脂,想要孝敬母妃。”

    “确为我庸地庸脂俗粉。”

    刘嬷嬷本为庸国一擅长通灵之术的女巫,对于胭脂制法也许不懂,却因巫术救过即将生产的王妃而有幸入了楚王宫,这些年来见过的绝色已不在少数。

    她上上下下瞧了一眼她芈凰老老气横秋的王姬服饰配色,也没有多少恭敬,阴沉着一张满布皱纹的脸,就引了芈凰进去:“王姬,跟老奴进去吧!王妃可候你多时。”

    芈凰早已习以为常,笑着又道:“本想早点过来但是满身灰尘扑扑归京,不敢不收拾干净才来觐见母妃,否则成了泥人一个,不仅污了王妃这高堂华屋,仙宫一般的圣地,还怕王妃认不出来。”

    “三年不见,这嘴倒是比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你,更能说会道了。”

    刘嬷嬷没多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驻足回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别有深意。

    芈凰低头挤出一丝苦涩的笑:“这……芈凰离开王宫三年,去了外面,尝尽诸般苦楚,方才明白当年王妃对芈凰的好……”

    王妃如何对芈凰好的,二人心知肚明。

    老嬷嬷鼻子里哼气,冷笑:“呵……但愿王姬是真的明白王妃之苦心。”

    “芈凰明白的。”

    芈凰低眉顺眼应到。

    “那进去吧。”

    从进来起,司琴,司画,二女眼观鼻,鼻观心就默默守礼跟在后面不着一词,仿佛眼瞎耳聋。

    ……

    经堂入奥,所见朱尘筵席,砥室翠翘,挂曲琼些,弱阿拂壁,左右陈钟列鼓,烂齐光些,穷极堂皇之能事。

    整个楚宫最尊贵之物件,除了楚王那里,大概都在这座宫里了。

    她两侧所列编钟石罄乃曾侯南宫世家特制进献,身后百兽木屏风据说光雕刻成形就穷尽工匠十载,身下金丝楠木缠金榻,乃吴越之民上贡的稀有金丝楠木,辅以十斤吉金铸造而成,可谓金贵至极,正如她眼下在后宫的地位身份,无人能及。

    先是孙王后病故,又上无太后压制,楚王还爱她如珠如宝,吴王妃除了没有一个王后的头衔,身分和地位都是整个后宫最高,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

    芈凰进去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一身华丽六尾凤袍的成熟妩媚女子,半倚在金丝楠木榻上,手中拈着一串闪着荧光的稀罕紫珠。

    一脸亲切的笑意,与三年前无异。

    就连那容貌也不见半点衰落,反而多了几分成熟妇人的妩媚,是她这些年少见的绝色,再加之她逢人便如此这般笑意盈盈,又主动请求照顾她这个王长女,前朝后庭无人不夸赞她娴良淑德,理应是王后的不二人选。

    看到芈凰进来了,她眼皮子才抬了抬,万般慵懒地招呼道:“芈凰,回来了。”

    实则兰花指都没有翘一下。

    前世,芈凰一直费解,楚王为何独独钟爱这位王妃,要说宫里比她漂亮比她年轻的夫人大有人在。

    今世,混迹学宫还有将卒之间十余年。

    她终于明悟,那是吴王妃比自己的母后更会得人心。

    太师说,凡得人心者得天下。

    军队中如此,百姓中如此,后宫之中,亦是如此,得圣心者得天下。

    “母妃!”

    听到召唤,芈凰更加一脸含笑地率先迎上前去,比之刚才觐见楚王,刘嬷嬷,还多了几分热络,丝毫不在意对方眼中的散漫不在意,甚至偶尔流露出来的算计。

    吴王妃在楚王面前一直声称将芈凰视若己出,但是在她的宫里吗?

    该行的礼一分不能差。

    芈凰在坚硬的地砖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可谓清晰入耳,方才听到榻上的女子状似随意地出声,“就别多礼了!嬷嬷,快给王姬看座!”

    “谢王妃赐座!”

    芈凰恭敬致谢,但是没有马上依言就坐,反而展开衣袖在原地转了一圈,笑问:“母妃,看看凰儿这三年可是壮了还是瘦了?怎么芈凰自觉这三年腰身手臂粗壮了许多!”

    曾经蠢笨不堪的她,重活一世,也学会了这般如戏子般在杀害她的仇人面前演戏,纵然演的不是很好,但是只要她不蠢笨地做绝了,即使敌人也不会上赶着绝了她的生路。

    司琴也在一旁大胆笑语:“司琴看都快壮如一头小牛。”

    “哪有你这般埋汰自家主子的!”

    芈凰嗔怪道。

    吴王妃闻言半嗔半笑地斜支着洁白的额头,漫不经心道:“是吗?……不过……你父王为你指婚令尹之子……如今你是胖是瘦都由人家去关心,母妃可不关心。”

    一笑一言,都显得那么随和,好似亲母一般。

    芈凰看着上面半闭着眼正在养神的女子,挥手,挥退一侧宫婢,上前接过宫女捶腿的活计,小心的拿捏好轻重,手执玉锤轻敲说道:“母妃,说到这令尹之子,儿臣也正有关他的事求您。”

    “何事?”

    吴王妃闭眼假寐道:“须求我,刚刚不求你父王?”

    “唯……诺……还不是为了父王赐下的这桩婚约……”芈凰低头唯唯喏喏道。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令尹之子,你不满意?”

    吴王妃说到这里,握着紫珠,缓缓睁开一双桃花吊梢眼,静静瞅着她。

    芈凰在她的目光下,低头“嗯”了一声。

    “学宫之时,我素知他骄横跋扈,故害怕……不喜。”

    “呵……”

    刘嬷嬷听闻这一声又笑了一声,不过这笑意多少带着几分古怪的阴冷就是了。

    室内安静许久。

    吴王妃才罢了手中紫珠,落在榻上:“罢了,你从小性子软弱,此子若当真如你所说跋扈骄横,与你却非良配,婚后受了委屈自不敢言……这婚约,改日母妃自会替你去给你父王那边说说。”

    这几日为了芈凰与若敖子琰的婚事,她那嫡亲女儿可是闹了好多回,再听到这事不免多了几分烦心,此时她看着眼前的王后遗孤,想从她那双怯懦的眼里,看个究竟,退婚之说是真心还是假话。

    “谢母妃!”

    芈凰闻言立即心喜雀跃地命人张罗着送城带来的特产:“司画,快将我特地为母妃搜罗的庸国胭脂口脂头油拿出来。”

    “喏。”

    司画将一包包的不知道是什么方子制成的粗糙脂粉奉上,用惯了各家夫人小姐进贡的,吴王妃自然是看不上这些平民货,于是,看都没看上一眼那锦盒里的东西就叫人收。

    刘嬷嬷也不是特别诚心地开口夸道,“王姬待王妃可真是越来越有‘心’了!”

    “母妃这些年待芈凰的“好”。”

    芈凰低头拭眼,哽咽道:“芈凰,一直记着呢。”

    “是吗?……”

    由下面的宫女伺候着尝了一片芙蓉香饼,吴王妃盯着她低头哭了半晌,才玉手一挥:“晚膳将至,收一收你的眼泪,入席用膳吧!”

    “喏!”

    ……

    每当王妃用膳或者燕饮,以乐侑食,以舞侑食,必不可少,这是这后宫的礼数也是规矩。

    “王妃进膳!--”

    刘嬷嬷答应着吩咐下去。

    两侧钟室自有躬候多时的乐师步出,执锤击钟鼓瑟笙箫,膳夫一一呈上十六道菜,丰盛至极可谓只有楚王君臣燕饮之时才会有如此规格,而这只是王妃平日里的一日三膳。

    在空灵婉转的音乐中,专职祈福的女巫身着五彩羽衣翩翩起舞,唱食举乐,只为求祝王妃食兴高涨多进食几口膳夫烹制的鼎中美食。

    芈凰两手提起衣裳的下缉,安静入席,时而欣赏女巫的绝美巫舞,时而看向吴王妃的方向。

    在宫女小心的伺候下,吴王妃吃下几口鼎中煮的肉,喝了一些羹汤,看着膳夫道:“可是膳夫所烹佳肴不合心意,为何一动不动?”

    膳夫顿时紧张的看向芈凰,芈凰正襟危坐,摇头:“女儿在外三年,吃相狼吞虎咽,只怕咀嚼吞咽之声扰了母妃今日食兴,加之母妃这里的巫舞实在太美,芈凰看的入迷。”

    “巫舞好看,若不动梜,要她跳舞助兴何用?”一个声音在殿外悠悠响起。

    门上的宫女缓缓行礼:“王姬。”

    芈凰闻声望去,只见来人交臂立在殿门上,立即起身出来相迎:“王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芈昭也不回应,越过她,一挥手:“来人!把她进献神龙,今日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女巫顿时以头抢地,跪地请求。

    “王姬饶命!”

    “王姬请饶命!”

    吴王妃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吩咐刘嬷嬷:“这么晚才回来,快给王姬加一席。”

    “母亲。”

    芈昭当即扑进吴王妃的怀里撒娇:“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你啊,这一天到晚也没个着落……也不知道母亲惦记……”吴王妃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皱眉看着她脚上鹿靴上的血迹:“这哪来的血,没受伤吧?快召巫祝。”

    “一个贱婢的血,洗洗就行了。”

    母女二人于席间相依相偎,有宫女脱去她脚下的靴,有宫女捧沃执巾为她擦洗,还有寺人进来将哭天求地几近晕过去的女巫,像死鱼一样往外拖。

    所谓“白龙”,实则是一条近四丈长,成人男子腿粗壮的大白蛇。

    相传它是神龙转世,只等蛟龙飞升成龙的一日,就可以载着那一代的大王一道升天,被某位贵族献给前任楚成王,而楚穆王继位后,因为害怕则把它转送给了喜爱珍奇异兽的吴王妃。

    能喜欢蛇这样冷血动物的主人。

    也必然是个冷血的。

    “不要!……”

    “王姬请宽恕我这一次吧……”

    刘嬷嬷敦促寺人:“快点!别扰了王妃王姬进食。”

    寺人强行将女巫拖了出去,几个伴乐的灵子哭着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拉了出去,“碰碰”地磕头声不绝于耳,就连宫中所有宫人都一同跪地求情。

    “王姬请息怒!王妃请开恩!……”

    “救命!--”

    殿外后花园中,远远传来女子一声尖利的惨叫和绝望的悲呼,“啊!——”

    “姐姐……”

    伴乐的灵子们浑身发抖,小手紧紧地抓着身下长绒的毛毡,牙齿上下打战的声。

    在庸国的千军万马前都没有胆怯过,在无数次生死大战中都没有退缩过的芈凰,此时脸色同样惨白如纸,交叠在身前的一双玉手紧紧掩在袖中,十指紧握到指节发白,指骨发抖。

    缓缓跪坐,落席。

    即使相隔数十丈远。

    大殿之中,她依然清晰可闻那条冰冷的大蛇,用它长达近四丈的巨大身躯,紧紧缠住女巫瘦弱的身子,发出那种熟悉的,一截一截勒断人骨的“格格格格”之声,令她毛骨悚然,忍不住一次次回忆起前世的悲惨记忆。

    前世的她,正是死于这条“白龙”之腹。

    她被巨蛇如今日的女巫一样死死缠住,无法呼吸,无法求救……巨大的蛇躯一点点加力,慢慢从下勒断她的双腿骨,再一点点往上,是她的脊椎骨,最会身体歪曲无力的被白蛇拖入冰冷的潭中,只留一个脑袋和双手无力的浮在潭水上,她想要求救的视线里出现一双玄黑色锦缎的五尾凤羽官靴一步一步走向潭边。

    她本能地伸出双手向潭边之人呼救。

    可她如何用力,也够不到潭边那人一片黑色的凤纹袍角。

    男人高高在上,看也没看她一眼,越过她,越过白龙池,向着前方身穿一身九尾凤袍的芈昭缓步而去!

    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如此漠视于她的存在?

    那生了她却当她不存在的父王?

    那养了她七年却将她独自抛弃的母后?

    还有这死前对她毫不在意,仿佛她就是地上一粒尘埃的男人。

    她本应也同这殿上的年轻女子一样。

    锦衣玉食,宫婢如云。

    进出都有大批的追随者。

    甚至应该比她身份更加尊贵,高高在上,为万人所尊敬着。

    为何命运如此不公?

    一个在天,一个却在地?

    绝望,痛苦,怨恨……在那一刻将她没顶,铸成这一世长恨。

    那最后的挣扎求救,在无数个夜晚里,烙印成她今生的一个恶梦,重生一世的她,至今依然不敢靠近那条白龙十步之内。

    但,她发誓!

    重生之年,定将此蛇斩于剑下。

    碎尸万段,祭奠她前世亡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