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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为情出让长子位

    且说那日洪德将褒姒送入宫中,便回到驿馆,静待幽王的旨意。

    果不其然,很快有宫中传旨监人到。

    “恭喜公子,老大人已经官复原职了,请公子随我到狱中接旨,并迎褒大人回府!”

    洪德与昭德两人立刻更衣,随着传旨监人来到狱中,见到了褒晌。

    洪德还好,几乎每隔几个月便会来王城一次,必要见见父亲,随季节添送衣物被褥,打点上下的狱卒牢头,叫些好酒好菜来,陪父亲用膳;而昭德自父亲入狱后,每年不过年底,随哥哥来一次王城,以慰思父之情,因此,已有许久不曾见到父亲了,此次一见,由不得激动不已。

    褒晌正独坐榻上,身后的墙边,堆了半墙高的竹册,一见洪德来,正要喊他将已读完的竹册带回,却见一个内宫监人快了两步走了进来。

    “恭喜褒大人,快快来接旨吧!”

    监人满面挂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身后还站着牢头狱卒,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没边的笑。

    褒晌艰难缓慢地起身,洪德一个箭步向前,扶住了父亲,昭德也学着他的样子,站到了父亲的另一侧,然后父子三人一起跪接幽王的旨意。

    褒晌听到“赦免前罪,官复原职”的旨意后,脸上表情仍很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样。

    其实并非褒晌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他坐几年牢,早就坐得了个通透明白,将个人生死看得极淡,将以前那一股对幽王的忠肝义胆早看得不值什么了,褒家也有过“君王为轻,百姓为重”的祖训,若身为一城长官而不能庇佑一方百姓,只知迎合王上,那便是褒家的不肖子孙。

    因此,每次洪德前来探视,他都要详细询问褒城情况,得知自己虽在牢中,新政却推行良好,城中百姓生活安定,百业繁盛,藏富于民,他便老怀得慰地说:既如此,老夫即便终老狱中,也算得其所哉了。

    洪德与昭德扶老父亲起身,一起迎接褒晌出狱,先回迎宾驿馆休息暂住。

    在回驿馆的车上,褒晌忍不住问两个儿子,为何大王会突然降旨赦罪?

    洪德面色痛苦不安,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

    昭德见哥哥不出声,便忙答道:“是母亲听说大王喜爱女色,于是访得褒城外一村中有一女子,有绝色之姿,便接来府中,并收为义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征得其家人和她本人同意后,于今日送入宫中。大王一见,果真喜之不尽,父亲当日的冲撞之罪便一笔勾销了。”

    褒晌一听,长长叹道:“吾乃一堂堂上大夫,当日忠言谏上,乃是尽为臣的本份,又何罪之有?不幸的是大王昏馈,不辩忠奸,我蒙冤入狱,却也问心无愧,如今居然要用一女子来赎我出狱,真正是黑白颠倒,世道不明啊!”

    昭德瞄了哥哥一眼,见他黑着个脸,一言不发,眉头却越皱越紧。

    昭德小心翼翼地说:“父亲,不必自责内疚,大王受奸人蒙蔽,必有清醒明白的那一日,定会还父亲一个真正的清白,如今以女子为父赎罪,也是一时权宜之计,不过是父亲年高体弱,不堪牢狱之苦,暂且出狱好好保养身子,才好缓图奸人被除,世道清明之日啊!况且姒儿姐姐已认母亲为义母,父亲自然为义父,她是自愿入宫救父的。”

    褒晌一听,摇头不以为然,却也没再多言。

    而洪德却低头对父亲说:“父亲初出大牢,必然要沐浴更衣,洗去往日晦气,请允准孩儿先骑马回到驿馆,安排事宜。”

    褒晌挥挥手,道:“你先去吧!”

    洪德喝停马车,下来后翻身上马,一人一骑策马狂奔回驿馆。

    朝中众大臣知道褒晌已出狱了,关系好的便前来探视恭贺,送衣送食送车马路费,一时之间,迎宾驿先做了临时的府第别院,门庭若市地热闹了好几天。

    褒晌在狱中几年,身体着实地衰弱了下去了,除了几个交好的大臣,别的迎来送往的工作,就全交给两个儿子去了。

    看着两个儿子都长成了大人,尤其是洪德,待人接物,严谨守礼,几年的磨练,将他性子中的浮躁、虚飘的一面,都磨得差不多了,褒晌心中大为欣喜赞赏。

    三年前走的时候,昭德尚还小,且褒国风俗,是长子继承制,因此褒晌对这个小儿子一向宽纵溺爱,只要人不学坏就可以,将来娶妻生子,分些家产平安度日便好。

    可能正因为对昭德期待不高,反倒给了他自由成长的空间,三年过去,他益发稳重有礼,侍候长辈,致礼答谢,随机应变,不卑不亢,甚至比洪德还显成熟老练。

    “好啊,好啊,老夫有此二子,万事足矣!”褒晌在心里都乐开了花。

    谁说坐牢是件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小小挫磨,反倒历练了两个儿子,若不是这一次灾难,长子洪德哪能如此孝顺懂事,小儿子怕也娇惯成个百无一用的富贵公子吧。

    褒晌不耐官场酬迎,却正好偷闲让褒庭陪着,溜到街市上逛一逛。从驿馆后门出来,向右一转,不过半里路,便到了一条宽阔的官道。

    三年前刚到王城,各处景象还记得一二,如今再次各处走走,不由得心下大惊。

    正街官道,楼台林立,酒馆饭肆接连不断,歌舞笙簫,富丽堂皇侈靡豪奢之景,比之三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楼台前的柱子及门窗,多用樟木及柚木、柏木等名贵木材,高大宽敞,檐前环廊,足可以跑马,院门打开,两辆车并行都宽绰有余,柱石更是雕有鱼纹夔纹,处处皆精美华丽之极。走在院外,听到里面歌声乐声嬉乐调笑之声,嘈嘈杂杂,竟日不消,门前宝马香车,出出进进,热闹至极。

    转一个弯,便来到了偏街小巷,真个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判。街道狭窄泥泞,小店面个个破败萧条,街头巷尾有一两个执弋的军士巡逻,行走之人,皆缩肩拱背,面色黧黑,破衣烂衫的,熟人见面,要么面带惧色,用眼神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要么站下来聊两句,皆小声轻言,还不时左顾右看,神情慌张。

    有一老者背负干柴一捆,走得颤颤巍巍,走近一个军士附近,偏偏脚下不稳,摔倒在地,扬起一大片尘土,背上的干柴也散落一地,甚至有两根碰到了军士的腿。那个军士面有厌恶之色,口中骂骂咧咧,并抬脚一踢,恰恰巧干柴飞到老者头上,眼见有血流出。那老者刚刚坐了起来,被这突然的一击,头昏昏地,欲倒没倒,褒庭见状,忙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老者。

    褒晌大怒,指着军士斥责道:“你身为军士,本应保护民众,老者倒地,你不扶则罢,居然还踢伤他。”

    军士没想到有人居然敢骂他,眼睛一瞪,正准备骂回去,却见褒晌虽布衣素服,须发半白,却腰身板直,气质不凡,双目精光外露,自有一种威严震慑力,不由得先自心虚服软了,只是积威习惯,不肯嘴上服软,嘟嘟囔囔地道:“你是何人,敢干扰大爷我执法?”

    褒晌更气了,道:“你这是执的什么法?这个老者犯了什么法,要受你踢打?”

    那个军士的同伴见这边起了争执,忙走了过来,也是见褒晌气度不凡,不像是个一般小巷子里的百姓,怕惹了事,便打着圆场,将自己的同伴拉走了,说:“哥哥不必同这个小民置气,倒耽误了我们的公务,走,我们那边看看。”

    褒晌气愤地看着他们离开,便转身看那老者如何了。

    褒庭已扶老者起身,在旁边米铺前的木橔子上坐了下来,米铺中的店主出来,手中捧了把香灰帮老者止血。

    褒庭回身将散落的干柴捡拾回来,老者靠墙休息了一会,待眩晕稍退,才慢慢睁开眼睛,向褒晌及米铺老板拱手致谢。

    褒晌便问起:“这王城之地,天子脚下,这些军士何以变得如此凶悍无理?手执长弋不去戍城,却对着城中无辜民众?”

    那老者转头抬头看了看褒临晌道:“看这位官人不像是王城里的人,是外地来的?”

    “我从外地来,到王城来探亲,刚来不过几日。”

    那老者长叹一声,道:“怪不得官人有此一问。自大王登基后,原来德高望重的贤臣死的死,走的走,让那些奸臣小人钻了空子,成日围在大王身边,一味哄着大王吃喝玩乐,不理政事。大王好美色又兼喜欢奢华,这样一来,钱自是不够花,可恨那个虢石父,就生出了许多赚钱的法子,巧立各种名头,来增加赋税,搜刮民脂来供大王享用。如此民怨沸腾,那个祭氏敦便将护城军士扩充,分一部分到城中,日日在街头巡逻,名为护民,实为监视。”

    褒晌恨恨道:“大王也是经常出宫游玩的,岂会不知民间疾苦至此?”

    老者道:“官人不知道可去过城中的官道上转转?”

    “去过,那里繁华奢侈至极啊。”

    “正是。大王出行,不过是沿着那几条固定的官道走的,看到的都是繁华热闹景象,出行再多次也看不到我们这些偏街陋巷的小民啊。”

    “那这王城中还是不乏有钱之人啊。”

    “官人有所不知,那官道两边的店铺十停中倒有九停是大夫尹球的家产,他借着手中的权势,不仅克扣各国进献来的贡品,垄断城中的生意,还借赈灾之名,去各地大肆收贿,搜购各国美女,填充到这酒楼营院,挥霍行乐,真正是富可敌国了。而我们这等小民,营生日益维艰了。”

    褒晌听得,眉头愈加紧皱了。

    当晚,褒晌回到驿馆中,心情低落,他虽前几日见了几位好友,也了解了一些新王治下的政事,却不如今日亲眼所见更为震撼,是日晚上,他落寞地指挥家人,收拾东西,整点马车,准备返回褒城了。

    这时,洪德前来见父亲。

    自出狱后,褒晌一直觉得洪德怪怪的,以前的他,洒脱不羁,性格开朗,自己经常责他不够稳重,可是如今,稳重多了,话少了,经常一个人沉默。

    刚开始,褒晌还觉得这个性格转变挺好,可是两三天下来,父子之间对话不超过十句,他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用膳时曾偷眼细看洪德,觉得他的沉默中带有一股忧郁,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同时也觉得有几分内疚。

    因为自己出事,而让洪德承担了太多不该他担的责任,而家庭的突然变故,也使得他性格大变。

    想到此,他对洪德倒多了几分慈父的柔情。

    “洪儿,来,为父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成长了不少。”

    洪德行了个正式的大礼,道:“父亲,孩儿有句话,想禀明父亲。”

    褒晌一愣,这么正式的礼?他心中有种不良的预感,忙坐正了身子,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垫子,示意洪德坐下说。

    洪德道:“孩儿有一事,在心中也思考数日,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褒城了,今日孩儿不得不说了。”

    褒晌皱起了眉心,用眼神示意洪德继续。

    “父亲经此牢狱之灾,孩儿看在眼中,实在痛心不忍,思来想去,父亲之灾,皆因奸人挑拨,且大王对父亲亦生有疑心,若想以后杜绝此等灾祸,必得取得大王信任。”

    “如何取得大王信任?你有何良策,可直接道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儿子作为质子,留在王城,大王自然信任父亲,而且万一再有奸人进谗言,孩儿在王城,也可随时为父亲辩白。”

    褒晌大吃一惊,道:“我这几年牢狱之灾,定然让你受了很大压力,如今我也灾满出狱,你是头功一件,为父怎么忍心能让你作个质子?你可知质子难当啊?随时如履薄冰啊,一旦大王对我褒家生疑,质子可能就有性命之忧啊!”

    褒晌眼神中,满满地都是慈父之情。

    “儿子不怕,若能保得褒府周全,牺牲儿子一个又有何妨?”

    “你可是我褒家长子,承担着祭祀祖庙的重任,你让为父如何舍得把你留在王城?”褒晌一向严厉,此刻舐犊情深,竟然有老泪濡湿了眼眶。

    洪德一见父亲如此,心内也忍不住一阵难过。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出了自己另一个想法。

    “孩儿还有一事,刚才父亲说,怕孩儿不在,无人祭祀祖庙,因此孩儿决定,想出让自己的长子身份给昭德,以后爵位、财产、名位、责任等等,一切该由长子继承的东西,都给弟弟,孩儿就在这王城当个质子。还请父亲务必允可!”

    这一击,令褒晌如五雷轰顶,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刚才他揣想了许多可能,但绝对没有想到洪德会说这个。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洪德低头跪伏在地,看得出主意很坚决。

    褒晌清了清喉咙,很艰涩地问道:“为何会有此种想法?我知道身为长子,本身责任重大,况且上有宗室礼法,这长幼尊卑的顺序可不能乱啊。如今我褒晌灾满,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已过去,以后只会越来越好,你撑到今天极不容易,为何要在这个时候退出?”

    洪德抬起身来朗声道:“我性格不喜约束,恐难以担当长子的诸多责任,而昭弟弟天性沉稳,近来又专心向学,进步飞快,足以堪当光祖耀祖,延续我褒城繁盛荣耀的职责。他比我更合适袭了爵位,一展父亲的宏图大志。”

    褒晌怒道:“荒唐,长子身份岂可转让?”

    洪德道:“我与昭弟弟志向不同,他有志于承继家业,必会比我做得更好,我无意于此,只想做个闲散游侠,结交天下好友,纵情此生。请父亲务必成全。”

    褒晌痛心道:“就算你想得很好,昭儿也未必同意。我一向把你当成承袭我爵位的人来培养,接受着长子的教育,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白费?”

    “父亲,您是愿意看着几年的心血白费还是愿意看着儿子抑郁终生?何况父亲的教导怎么能算白费?孩儿时刻铭记在心。孩儿如此,亦是有先例的。想我周人的先祖,太王季历,并非长子,而是第三子,因王季贤能,堪当大任,所以他的二位兄长便一起让位于弟,这才有了我大周王朝后来几百年的繁荣昌盛。所以孩儿如此,也不过是效仿先祖,父亲应立贤不立长。此事我已与昭弟弟提过,他虽极力挽留,但我心意已决,他亦只能接受。”

    “洪儿,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会让你如此决绝,但看在我们一家人马上要团聚的份上,不能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吗?”褒晌言辞恳切,几近哀求了,洪德心中有如刀绞,他差一点就要答应了。

    “父亲,孩儿此次前来,亦是向您告别的,请原谅孩儿不孝,孩儿就不陪父亲回府了。”洪德生怕自己会心软,忙把话说死,绝了自己的后路。

    “你,你?唉,你有何打算?”

    “孩儿明日便去朝见大王,表明自愿留在王城作为质子,以释大王对父亲的疑虑,然后也许会去拜访王城的几位老朋友吧?看看能否寻个差使以便于安身于王城。”洪德的眼中有股迷茫。

    “我还有选择吗?”

    “父亲,除了成全孩儿,您别无选择!”

    褒晌无力地挥了挥手,洪德再行一大礼后,退出。

    洪德回到他自己的居处,又从怀中取出了鲁先生的信。

    原来,鲁先生在信中说:自前日一别,已有三载,当日梓戊学艺不精,却冒然进言,心下悔之愧之甚矣。承蒙公子指点,梓戊精研文王八卦,推演人事更替,天道循环之理,方明白那日梓戊所犯错误之深之重,实在无颜再见公子。

    为赎前罪,梓戊特将近前日所算结果,告知公子。尊亲牢狱之灾,近期即满,可喜可贺;先王伯益托梦,所说贵人,原来是公子身边的姑娘,在下实在眼拙,明珠在前而不得见其光,愧之深矣!我东克族复国之梦,便系于姑娘一人之身,其间精妙之处,不出十年,必有效验。姑娘有母仪天下之命数,故必定入宫,公子若爱惜姑娘,可伴其左右,助其一二。梓戊再拜之!

    故那日,又经谷先生点拨,洪德便决定来到王城,为了留在姒儿身边,他才想出了自愿作为质子的主意。既然自己做了质子,生死便已置之度外了;那么为了褒家爵位承袭,祭祀延续,最好的办法,就是由弟弟昭德来承担了这一切了;可是长幼有序,为了说服父亲,他就想出了这个出让长子位份的主意。

    第二日一大早,他送走了父亲与弟弟,便入宫朝见幽王,哪知幽王早已带着褒姒去了城外的暖宫了。

    临行匆忙,也未来得及交代,太子便自然而然地暂为监国,但不过处理日常事务,遇有事情,各奏章竹简流水价运往暖宫。

    洪德向太子说明了自己愿为质子,住在王城,以表褒国的忠心,太子想,这是好事,就算父王在,也会答应的,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啊,所以他就先定了,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令洪德暂住迎宾驿,待大王回来后,再作安排。

    于是洪德便留在了王城,暂时也没什么事,他不仅拜访父亲的好友,太史伯阳父,也去拜访了虢石父、尹球尹公以及祭氏敦三位权倾一时的大臣。

    褒晌与次子昭德怅然地离开了王城,离开了这个囚禁了他三年的地方,心情颇为复杂,尚还未来得及为牢狱之灾满而高兴,便又为长子的选择而心伤。

    他知洪德此次毫无退路地离开,隐隐与自己出狱有关,究竟其中关窍在何处,他一直没悟出,问昭德,昭德亦吱吱唔唔不肯明言,急得他不行,几乎想动用父亲的权威来逼儿子说出真相,昭德咬紧牙,就是一句话:此事母亲最清楚,父亲不要逼问孩儿了,我们速速启程回府,母亲早已盼得心焦了。

    褒晌长叹一声,只好作罢,他知小儿虽年纪不大,却极有主意,又极认死理,他不肯说的事,再怎么逼他,也不会吐露分毫。好在夫人知道,那就早点回去见到夫人,便可揭开一切谜底了,况且久未见夫人,也不知夫人这三年是如何过的,如何担惊受怕的。

    好在褒晌在狱中三年,便已将人生喜乐得失看淡了许多,他心中已经接受洪德的自我放逐,只是想得一个合理解释罢了。

    其实有没有解释又如何,事实已然如此,他深知这世上,许多事情并非人力可为的,便由他去也,只尽力做好自己能为之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宗神灵,便足矣!

    他在狱中,闲来最思念的还是夫人,觉得从前公务太过于繁忙,极难得有时间在家陪陪夫人,两人成亲二十五年了,夫人一人如一日般辛苦操劳家务,抚育幼儿,督率家人,难得轻闲一刻。每到节下,夫人希望他能拨冗陪陪她,像普通民夫民妇一样,去踏青、拜神、剪草、还愿、赏花等等,他不是这事便是那事,十次倒有九次脱不开身。

    在狱中时,想想那些脱不开身的时候都有些什么事,不外乎朋友同僚邀约饮酒纵马,或是司市官来报市面纠纷,或是食客们献来一册邀宠的书卷,再不就是佃户们借贷求救之类的琐事,当时觉得哪一件事都不得推辞,在狱中时发现,哪一件事都不重要。

    从洪德每次来隐约透露的话中,他知道,自他入狱,那些经常上门的朋友,倒有一大半躲着再也不见了,府中的食客不到半年都散了,有些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最终对他不离不弃的,为他着急上火四处奔走的,不惜与他共赴灾难的,就只有平常最少时间陪伴的家人了。

    人生已过大半,他如今最想见的人,就是夫人与儿女了,他想着回去后,要为懿德挑个好夫婿,为昭德选一门好亲事,然后余生就要天天陪着夫人,相对终老,便心满意足了。

    褒晌在王城市面所见,也让他心灰意冷,一方面是正街通衢的豪门富贾,生活富丽堂皇,极尽奢靡之风,一方面是背街小巷小民的辛酸生活,连裹腹都很不易,这是民变之兆啊!

    三年前他便为此忧心忡忡,但这片忠心除了为他换来牢狱之灾,并不能改变世事于分毫。

    一路上,归家心切,更是心情轻快,每日都要多赶一些路,原本昭德还怕老父身体吃不消,让家人慢些走,走稳些,哪知褒晌倒是每天一大早一迭连声地催着“快起身,快快走!”到了晚上还要打着火把再走一程才肯住下。

    就这样,十天的路程,只用了六天便已赶到。

    褒夫人早已在家等候多日了,自从昭德送褒姒入宫那日起,她就日日在家掐算着日子,今日到哪了,明日到哪了,还不停地派下人去王城打探消息,直到下人回报,老爷已经出狱了,她才算放下了悬着的心,觉得送褒姒入宫这一步走对了。

    然后她每日一边带着家人打扫房屋,整修旧居,派人去父亲家接回懿德,一边又算着日子,今日赶路到哪里,宿在哪里,何时能回来。前两日便有下人快马回报,说老爷这两日就要到家了,她更是高兴得天天睡不着觉。

    小女儿懿德已经回来了,每日也帮着她想,哪里还没搞好,书房整理好了没,花园中老爷最珍爱的几株梅花是否盛开,赶做的新冬衣及皮衣有没有弄好,褒夫人常常刚睡下,又想起了件什么事,就又喊椒儿去办,生怕天亮后又忘了。

    这一日,褒晌到府,夫人与懿德接了进来,自有一番忙乱热闹,合府上下,无不喜气洋洋,连褒城内,都连着罢市三日,免当年赋税,以庆祝褒大人回来,种种欢喜,自不必多说。

    且说到了晚上,送走宾客,宴罢回房,褒晌与夫人这才有机会静下来说说体己话。

    白芷正在给夫人卸去钗环,褒晌站在夫人身后看了半天,忍不住挥挥手让侍女下去,说:“这几年夫人辛苦了,我来侍候夫人卸妆吧。”

    “老爷,老夫老妻的,在我的侍女面前这样,也不怕下人们笑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怕什么笑话。”

    褒晌与夫人携手坐下,忍不住彼此细看,兽灯下,褒晌心疼夫人,眼角添了不少皱纹,头发白了许多,额头中间因思虑、伤心过重,眉头中竟凝结了一个抹不去的疙瘩;夫人更是心疼褒大人,牢狱几年,苍老了十几岁,今日回来虽修面沐浴更衣,皮肤的粗砺和身体的虚弱却不是这样能掩盖住的。

    “夫人,有件事要问你。”

    褒夫人面容间立刻浮上一层伤感,她知道有些问题终是躲不过的。

    “老爷,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日虽然大家都没提他,但,谁又能绕过这个问题?”

    褒夫人将洪德与褒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跟褒晌细细地道来,说到伤心处,忍不住伏在褒大人怀中默默地啜泣。

    褒晌揽住夫人的肩,道:“夫人,这几年真是让你吃了不少的苦,这都是我这个为夫的亏欠啊。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的福,咱们也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自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在家陪着夫人,把这几年欠你的,还有以前欠你的,全都补还给你。”

    “老爷,你说,洪德他能原谅我吧?此生还能再见到他不?”

    “夫人,这事你没做错,洪德也没错,错全在我这里,为夫为父,不能护全一家人的平安,倒要用儿子的幸福来换,实在是失职啊!”褒晌一向是个好父亲,对儿子外表严厉而内在深情,他向来对长子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如今一切心血全白付,若是放在以前,定会不甘心,可能会动用父亲的权威来强制儿子听他的。可是经过了三年牢狱之灾,他已看淡了,且他本身对家人抱有深深的愧疚感,怎么又忍心再责怪儿子呢?

    愿家人的痛苦,都由我一人承担吧,长子留质王城,次子早熟,妻子自责抑郁,唯愿余生平平安安,不要再生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