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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冬至之前

    黄医生躲在角落暗处一直不见女儿身影,右眼皮便突突的跳起来,仿佛脱离了心脏的频率,杂乱而又撕裂的袭入他的大脑。

    后悔、自责冗杂在心里面,像是承重的石头压刻在他心里面。

    他们父女俩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类争吵,相处的模式永远都是他规划,她执行。

    黄母在黄栖蔚18岁那年离世。

    黄医生却并未到黄母的殡仪馆,也未能送上那朵白花。

    只是在不远处,遥望了那座冰冷凄凉的房屋,以及照片上和蔼慈善的笑容。

    他甚至想不起来当年见到黄母的情景,只记得是冬天,他印象里只记得黄母戴了一个姜黄色的围巾,她总是笑着。

    然后他抬了抬眼睛,擦拭无声滑落的泪滴,转身离开。

    雪还在呼啸,渡不过人间百般凉苦,却似勾。

    黄永胜从小在父亲的阴影下长大,家中两个儿子。

    父亲也不过是县里的小医生了罢,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复苏发展,到城里开了诊所。

    在市里面开了诊所,人人见到他都要喊一声“黄院长”。

    他心里面不知道有多乐呵,后来又在城里娶了某干部的女儿,心中那股飘飘然的心思便早已脱离“医药救人”的使命。

    心中仅有的执念就是把医学世家名声发扬广大,好让他脸上有面子,家族有身份。

    大儿子黄一览现已五十半百,在市里也不过是主治医师,听着名声倒是值得炫耀,不知晓他过往的街坊邻居只道是“医生好,救死扶伤!”

    殊不知他年少时却因为家中较为富裕,在市里面蛮横霸道,当年因为一个姑娘差点把一个追求者打伤致残。

    后来还是没娶到那姑娘,在市里面混着住院医生的职位交往科室里面的同事,再后来凭借那张较好的脸蛋巴结上了某从商的女儿,就此成了婚。

    他们家倒是有一个儿子黄骋,小的时候家里没人看着他,回清田镇玩的时候,爬上停在路边的货车。

    镇里小孩不懂事,硬是要吊着货车护栏比比谁坚持得更久,而后摔下来断了手臂。

    虽说重新接了骨,但是当年的医疗技术并不发达,家里人也不在,只有奶奶急急忙忙拉着他到城里治疗,此后手臂上便留下似长蜈蚣一般丑陋、崎岖的疤痕。

    说到底就是一个没人管的孩子。

    黄一览现在五十多岁也没见着收敛性子,而黄一览的妻子周翠蝶牵扯出来的一家子人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且不说每次来黄永胜家问东问西,见了黄栖蔚便拉着她问个不停。等到大家庭吃饭聚会的时候,便阴阳怪气的暗讽黄栖蔚。

    “蔚蔚,想不到没妈的孩子,成绩还能这么好,要是以后做了医生,黄家就又出医生咯!”

    说完便干巴巴的自个笑着,说话的人是周家的大姐,像鹰一般盯着黄栖蔚。

    “我们家黄骋现在也不差呢,到时候本科读出来,那就是当领导的命!”

    周翠蝶一边夹菜给黄骋,一边叫嚷。

    “黄骋如果不是小时候调皮,谁当医生还说不定。再说了,一个女娃子家家拿着手术刀能给人治好病吗?还不如学些文科类的东西,出来当个老师就不错了!”

    周家三姐嚼着刚刚夹到碗里来的肉,两颊间肉嘟嘟的搅动着。嘴上像是抹了猪油一般铮亮。

    黄骋只觉得丢脸,别过头来看了看黄栖蔚。

    黄骋虽说小时候调皮,长大后还是继承了家里的优秀基因,生的一副好模样。

    戴着眼镜框的样子,书生气中又带着不羁的自在感,若不是手臂上的疤痕实在吓人,也许他在大学里面的人气更旺盛。

    黄栖蔚每次席间吃饭都听到这些话,从记事起8岁到18岁,从不间断。

    可笑的是,黄永胜从来不做任何反应。

    所以她总是沉默,闭口不语的挣扎像有细碎的沙石磨砂着柔软的心,滴血却不致命,疼痛却依旧续命。

    黄母离世的事情是在黄栖蔚上了大学,离开家之后才知道的。并且是亲戚打电话打探黄栖蔚在校情况中透露出来的。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自然黄家一大家子人都心里都清楚。

    垒造起来的围墙就此坍塌,无声无息,割勒血肉。

    所以她的努力,不抗争,忍受,换来的只是丢弃吗?

    所以到最后,母亲也不要她了吗?

    ——残蜡旧影

    雪花飘落的时候,李紫微正急匆匆在满是积雪的街道上奔跑。

    再晚一点,就赶不上这趟车了。

    天南地北,她白日里在厂里给做缝纫,低头眼睛仔细瞅着那细密的针头布衣。

    下了班天色渐黑,看着地上的路也不是很清楚。还得赶着坐车回家,她在城里并没有房子。

    李紫微家境贫寒,初中读完便没能再继续学习。这些年几乎都是在厂里做工,细数下来,从14岁到24岁,十年余载,从不间断。

    也是在那个寒冷而又孤寂的街道上,碰上了放学回家途中的黄永胜。

    文质彬彬的长相,戴着的眼镜框给人莫名的崇拜感。

    她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黄永胜手上的书便华丽丽的掉落在雪地上。她只能回头说声道歉,随后急急忙忙的上车。

    黄永胜的眼镜差点被她撞掉,扶了扶眼镜,半蹲在地上收拾书本。

    抬头看那女子,乌黑的长发在空气中飘飞着,他并没有听到她说的抱歉。

    很多年过去了,她匆忙上车前那一抹姜黄色的围巾和高挑的鼻梁却还是深深印刻在黄永胜脑海中。

    噢,还有那辆每天傍晚出现的绿色大巴。

    然后从那一天开始的每一天,他都会碰上李紫微。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黄永胜觉得面前的女子好像柔和的太阳,融化了凛冽的雪花,以至于他的心开始松动。

    就像是,冰湖中炸开的一抹光亮,让他开始有了喘气的机会。

    等到他发现她每天会在下午17:30分左右出现在这条街道,对面是乘坐到附近村镇的巴士。时间已经是一个周以后。

    他今天下了课便背上书包到街道处等着,他提前了15分钟。

    今天,我一定要和她说上话。黄永胜在心里默念到。

    17:25,李紫微结束今天的工作,略早的时间让她有了可以慢步街道的机会。

    ”嗨,你.....你好!”黄永胜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扶着眼镜框说到。

    他听到砰砰作响的声音,在他的胸腔燃放冬日的火花。

    “哎,你是不是我前几日不小心撞到的男生?”李紫薇眯了眯眼睛,走进他跟前仔细瞧了瞧。

    “嗯.....嗯!这几天我都有碰到你,你.....”。

    黄永胜吞吞吐吐的说道,提前预备好的天气却没有按照预想照常出现,他也忘了究竟该说什么。

    “哦哦,我的眼睛不太好,所以可能没认出来。”李紫薇站在他面前认真的说到。

    模糊的记忆像残丝的旧蜡烛,掩盖不住秋冬的气息。

    当想要再度回忆起来的时候,碎片已然随风飘逝。

    李紫微在黄栖蔚1岁左右便和黄永胜离了婚。

    黄永胜只记得冬雪凛冽的早晨,放置在餐桌许久却未动的早餐,盘子面前摆放着似骨似柱的筷子。热气早已消散。

    “我们离婚吧,我每天早上起来,世界都好像是雪花在飘,淡白却又好像有光亮。”

    “我的眼睛已经无法恢复,好像,好像已经烂在泥土里,不会再开花了!”

    “你放我走吧,你们黄家见着我这个模样,又会说些什么呢?我才25岁,我累了,我不想活在你们黄家的视线下,做一个提线木偶!”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那本紫红色的离婚证和离开家门口拖拽出裂口的行李箱。

    黄永胜没有挽留,留不下的终究留不下,更何况这个囚笼,会拴住任何一个进来的人。

    最终他们都会变得不幸,麻木而又悲观。

    他不想让她不快乐。他可以有很多种爱她的方式,就好像是,那一棵树。

    黄永胜从小住在亭廊社区,大学也没离开过XN市,街坊邻居对他甚是了解不过。

    黄家当年抓住机会,买下来三套房,空置的两家房便是留给两儿子用的。等到他们都结婚了,便搬进去住,至始至终他们都无法逃离这个藩篱。

    “我听说啊,她回老家去咯!”

    “也不知道年纪轻轻不养孩子,回家去做甚!”

    等到他回了家,邻居便扒拉着他肩膀说:“要我说你就是被骗了,女人不守本分,不养家娶来做什么?我还不了解你?”

    黄永胜脑袋昏沉沉的心想,我都不了解我自己,我不过是按照所有人的意愿来活着,你又有多少了解我?

    有气无力的推开他满是泥污的后手,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叫嚷,“他娘的狗崽子,你还年轻,我作为长辈管管你还不行啊?”

    随后踢了踢大门,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安静,像沉入死寂一般,唯有时钟转动的声音。

    黄栖蔚只是学会了蹒跚学步,瞪大着眼睛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睛里面好似承载了一年的悲秋。

    八岁以前,黄栖蔚是在奶奶家度过的,奶奶家便是在清田镇。但这些年黄栖蔚却回忆不起来那段时光,许是年龄太小,又或者是,平淡的日子总归留不下深刻记忆。唯独记住的就是,黄骋。

    那个时候,黄骋总喜欢过来找她玩。与她性格不同,黄骋总有一种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机灵劲。许是羡慕吧,她总是愿意和他多玩耍。

    后来黄骋手上挂了疤痕,就不再来找她玩了,只听说回到了西宁,也没有再来过清田。

    她心里便是落空。

    不久后她也回到了父亲那个满是尘埃的社区,街坊邻居路过见着她都要上下打量一番,

    她知道她有位姓李的母亲,早年和父亲离了婚。想必那位女子受够了这个家族的迫害,最终得以离开了罢,她以前总是这样想。

    往后十余年,也没有任何消息。

    其实她从来没有和父亲说过的是,16岁再去奶奶家时,她就已经见着留存在老抽屉,拉出来依旧会抖落灰尘的的旧盒子里,看见那张蜡黄,色泽斑驳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子笑的很开心,是她不曾有过的开心,照片背后写着“宁静制衣厂”。

    所以她自己曾经坐着公交车,乘载晚霞的风,找到了制衣厂的旧址。

    “和晚霞来一个亲吻,或许今晚会有好梦,我很开心,能够见到你的模样,母亲”黄栖蔚想。

    她自始自终没有见到母亲本人,周围的人像是被胶布裹挟住了嘴,没有任何有关于母亲的信息透露,却又像洪水决堤一般,不断咒说着“那个女人”。

    当她在下课途中听到“你妈死了你都不知道!听说脑子长了瘤,死的时候才发现!”的消息之后。

    她世界的光就灭了。

    ——门前那树(后记)

    李紫微离婚之后回到老家,和母亲一起住着。

    大部分都是母亲在照顾她,她眼睛越来越坏。

    我坐在家门口张望门前那颗树,它影影绰绰的样子,有时候我以为它离我很近,有时候我感觉它离我很远。

    冬天到的时候,那个树就变成了雪白的模样。秋天就这样过去了吗?我不禁疑惑到。

    等天气暖和了些,那棵树开始变得有些褐黑,我想应该是树叶掉落,过不久应该会长出新芽了。

    我很期待绿色的嫩芽。今年是阿蔚的第二年,两岁,会想要什么礼物呢?

    很奇怪的是,绿色短暂的出现又离开,大多数时候都是白雪和褐黑覆盖着的。

    我甚至怀疑,冬天许是很漫长。

    当我换上凉薄的春衣,天气越来越热,原来是我的眼睛埋在了冬天啊。

    尽管我一如既往的坐在家门口,一动不动的守着这棵树,但是我怎么觉得,这棵树会离开我,又或者,我会离开这棵树。

    这是离开黄栖蔚的第18个年头。

    我不太清楚眼前的这棵树长的有多高了。

    第一年我还看得清阿蔚的模样,樱桃般的小嘴和纯粹透彻的眼睛。离开的时候,她就像一颗小豆子一样,黄灿灿的在家里雀跃舞蹈。

    我悄悄的拉开家门,便把自己撕开了这个家。

    冬天依旧很冷,眼前的这棵树也和往年一样,脱开了温暖的外衫,道不尽人间的凉意。

    然后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吃完饭之后,坐落在门前的小椅上。

    我发现白茫茫的一片,随后黑乎乎的影子向我袭来,我吓坏了。

    赶紧跑回屋内,不敢再出来。

    第二天我再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棵树了,然后无数只蚊子像是要把我的眼睛咬出血一样。

    从那一天起,我眼睛便开始阵痛,我不敢使劲去揉它,我怕它就此腐烂在那棵白色的树下。

    万一,那土里面是几尺高的雪堆,那我的眼睛就要被冻坏啦。

    再过了几天,一盏模糊的灯若隐若现的亮在黑暗的中间。

    我想我需要回屋里去躺一躺,当我醒来的时候,那盏灯便灭了。

    我的世界一片寂静,过不久,我突然睁不开眼睛。

    那时候我便意识到,上帝来寻我时,我竟是如此坦然。李紫微的手垂下床去,细瘦、骨节分明的手失去了温度。

    我是一棵树,前不久刚刚随着春笋冒出地面,在狂风暴雨的锤打下,枝干开始强壮的伸展。

    等我汲取了土地的养分,不满足于自然给予的浇灌和滋润,我便想得到更多的肥料。

    除了按照大树的要求不断生长,我只需要停在这里,太阳和雨雪自然都会出现在我的世界。

    无非是被锁在了这里,虽然我很想出去看一看,百花凋零的寒冬冒着热气扑腾在人间,小雨滴活泼跳跃在沉稳的池塘,旁边还有青蛙作曲的生活。

    但是在大树的庇护下按照既定的命数,生长,老去,可能更加适合我。

    我承认,我是懦弱的。

    某一天,飘飞的雪花在我身上滴满了泪珠,我被她包裹着呼不过气来。

    有一位女子过来浇水,水花活泼的在我身上跳跃,我忍不住打了喷嚏。她便笑呵呵的回到屋门口坐着。

    我还记得她小小的酒窝,好像是这些年来我见过最温暖的小太阳。

    就这样,她每天都坐在屋子门口望着我。

    我和她,隔了一段距离,明明距离不远,但我却觉得,我永远都无法到达那里。

    我身边长了颗小树,我不忍心她淋雨,不想她受伤,所以拼命拽着她。

    按照大树教导我的经验,我觉得我为她遮住大雨,她就不会受伤。

    有些年头了,对面的屋子落满了白雪。草棚矮小般的屋子始终挡不住暴雪的狂涌。

    她害怕的挥了挥手,跑进了屋内。

    第二天再出来的时候,怅然若失,她好像在看着我,又好像,没有。

    再然后,她没有再出来过。我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只是从那一天起,我伸开手臂的时候,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便掉了下去,砸到了小树。

    我低头看了一眼小树,我自遇见女子起,便高傲的抬起肩膀庇护小树,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在看着女子。

    今天我才意识到,我从未低头看看小树。

    小树被我砸伤,那颗温暖的小太阳再也不会照耀小树了。我发现小树的脖子僵硬着,哆哆嗦嗦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心空空的,我终究是连站在对面,望着女子的机会都不再有。

    等这场雪融化之后,我也该老去,我身上繁茂的枝叶便会掉落,最后枯死罢。

    毕竟浇水之人已不在。

    到时候,小树就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真正的太阳。

    黄永胜看了看泛黄的老照片中微笑着的女子,厚底的镜片下微皱的眼睛落下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