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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这个报仇

    苏乩那个时候可以完全不在意那蛊虫有可能会危害到自己生命这一事实,只冷静对张元辰这个人进行理性分析。

    张元辰的人生从十三岁的时候分成了两个部分,十三岁以前的他普通任何一个小富之家养出来的小少爷一样,每日里识文习武,空闲了约着同阶层的好友出去踏踏青跑跑马,间或跟着父亲出门应酬。

    几乎每一个他这种家庭的少爷们都是这样过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十三岁以后的张元辰开启了另一段人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只除了阴差阳错躲过一劫的他,面对着满目疮痍,张元辰从此活在了仇恨里。

    若说十三岁以前的张元辰是一棵被护养的安安全全的小树苗,那十三岁以后的张元辰就是生在悬崖边的荆棘。

    小树苗总是生机勃勃,看着就很讨喜,但家养的小树苗,总是将枝丫修剪的整整齐齐,偶尔有一根长得不怎么贴服的树枝,还不等伸展开来,就被养树的人二话不说给剪掉了。

    ——这样的树苗,再是生机勃勃,看的多了,也就那样了。

    可荆棘却是不一样的。

    而苏乩喜欢不一样的东西。

    那个时候的苏乩想要亲眼看着这一株独孤生长在悬崖边与众不同的荆棘,是如何将自己仇人扎的遍体鳞伤,所以她选择留在这个宅子。

    现在的她仍旧可以分析的出张元辰目前的想法,她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能够理解,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但与此同时,她同样觉得,面对不想回忆的事情选择了逃避张元辰已经和其他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类没有了差别,这样一株看似孤独的荆棘,其实也和其他植物没有什么区别。

    啊,与其说是荆棘,不如说是龙角吧。看着生了刺,实际上那刺却是软的,

    所以留在这里似乎成了一件相当没有必要的事。

    苏乩垂下眼睛,漫不经心的想着,被睫毛遮挡住的目光在这雨中带出了些许凉意。

    张元辰并没有猜到苏乩心中的想法。他因为苏乩突然提到蛊虫的事情而心中猛烈的跳动了那么一下,继而脑子里一片慌乱。

    所以他下意识的将目光移了开来。

    因为少年的目光太过清澈了,清澈的他每一次和其对视的时候,时间久了,心里不自觉的就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张元辰知道,这其实并不能算是个错觉。

    因为比起少年来,这么多年或是主动或是被迫做了许多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他整个人已然如同这雨中的淤泥一般,和天边的明月比起来,觉得自惭形秽,也是应该的。

    ——是应该的。

    这样想着的张元辰,嘴唇有一瞬间的颤抖。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到底已经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他其实也已经习惯了每每面对少年的那种感觉,只要不直直的和他对视,他还是能够不想这些事情的。

    张元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的与少年对视时心中不可避免的绝望感,直接转头向着苏乩看过去,然后好半晌,哆嗦着吐出来一句:“是,是我……”

    他想解释,实际上却什么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毕竟他给苏乩喂了蛊虫,这一点是事实,他再怎么样也无从辩驳。

    所以那些想要说出来的解释在这样的事情面前,莫名的就显得非常苍白,苍白他几乎都说不出口。

    他那样嘴巴动了一会儿,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苏乩瞧着他那模样,顿了一会儿,就笑了一声,然后在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声之后,若无其事的道:“唔,乩只是随便问一下而已。”

    她目光里仿佛仍旧带着些许笑意,看不出一点儿想象中生气的样子,那样云淡风轻的说着自己对这个并不是特别在意。

    有那么一秒,张元辰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深秋的冷风给冻住了,冻得他手脚僵硬,连思维都停滞了许久。

    少年在说完之后,并没有再继续停留,反而自顾自的向着前面走了过去,但张元辰站在原地,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唯一能知道的是,在前面将蛊虫之事说开了之后,他再也不能假装若无其事的每天看着这个少年了。

    苏乩已然没有再理会张元辰,就这么自己回了宅子。

    她回去的时候,满月小姑娘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在门口等着,见她出现,连伞都来不及撑,只一脸惊喜的三两步向着苏乩走过来,口中唤道:“公子,你回来了!”

    苏乩“啊”了一声,脸上就露出些许歉意的神色,连忙将伞往小姑娘头顶挪了挪,等两人一起走到回廊下之后,这才将伞收起来,转头朝满月笑了一下道:“乩回来了。”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满月小姑娘的眼睛就不觉微微睁大了一些。

    少年原本就生的极好,满月没什么高雅的情操说不出多好听的话,她就是单纯觉得,苏公子这个人只是单纯的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副画儿一般。

    即便是画儿,也是满月见过的最美的画儿。

    这样的公子,用一双仿佛比雨水冲刷过的天空还要明澈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然后说着抱歉的话,满月就觉得,她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大概就是被主人派来伺候苏公子吧。

    她反应了一会儿,将心中那种酸涩的感觉按下去,有些不安的连忙低下头,小声回了几句话。

    苏乩听着,就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

    两个人随意说了几句,小姑娘很是夸了一下苏乩身上穿着的这件斗篷。

    这会儿雨还是在下着,不大不小,落在地上、打在屋檐上,不停的发出水花儿碰撞的声音,连绵不断,还挺催眠。

    满月说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忙问了一句:“公子可要用些饭食?”

    苏乩算了算时辰,距离她吃中午饭过去也没多长时间,还没觉得有什么恶意,不过她微微侧头,看着小姑娘略有些担忧的眼神儿,就想了一下,道:“用些小点心就可以了。”

    满月闻言,果真就笑了开来,清脆的应了一声,就撑着伞跑了出去,徒留苏乩一人在房间里,随意将东西整理了一下,就思考着离开的事情了。

    虽然正经的饭食要准备起来有些麻烦,但大体上一般的小点心厨房里常备着的,故而满月小姑娘跑出去没多长时间,就带回来几样苏乩惯用的小点心。

    她也是知机,和苏乩相处了这么几天,已经差不多将苏乩的口味了解了一些,这会儿拿回来的,就全是些苏乩往日里用的多的。

    苏乩瞅了一眼,就忍不住想笑——这样贴心又细微的好意,人看着总是会忍不住会心一笑的。

    这一天就这么折腾着结束了,接下来好几天的时候,苏乩再没见过张元辰。

    一方面因为蛊虫的事情,张元辰有在刻意的躲着苏乩,而另一方面,则是和他的目的相关了。

    他原本成为寒江的幕僚,就有些目的不纯的意思,虽然中间出了苏乩这么一个变数,但有一说一,他十几岁开始,人生中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件事,就算苏乩确实非常特别,特别到他一想起来,心里忍不住就泛起一股分外酸涩的感觉。

    ——即便如此,他也绝对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唔,似乎扯得有点儿远。

    这么说其实是想表达一下,在那一天的秋雨之后,张元辰突然发现,他布了好几年的局,突然就发展了好大一截。

    其跨服之大让张元辰情不自禁产生一种自己可能在不知情的时候错过了好几集这样的感触。

    嗯,具体不是这么个描述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张元辰:“……”

    得到最新进展的张元辰一时之间有些怔忡。

    这一刻他等了许多年,也曾想到,终有一日他若是能够报了仇,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而此刻,他站在距离彻底完成报仇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半个月的时间,那人就会如同十几年前的元家一样,家破人亡。

    那一场秋雨结束之后,天气很快凉了下来,仿佛一夜之间,院子里的所有植被都笼上了一层枯黄的颜色,然后又仿佛只是一夜,那些枯黄就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只留下一院子光秃秃的枝丫。

    张元辰站在院子里,注视着庭院里那一排花树,天气很冷,冷的他手脚都是凉的,他就那样注视着那一片枝丫,一瞬间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只是心底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却怎么也不能忽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终于替家人报了仇,应该觉得开心才是,却不知道怎么的,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不剩了。

    他沿着鹅卵石的小路信步走着,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正站在回廊下看书的的少年。

    少年手里握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姿态非常随意的半倚着一根柱子,长身玉立,眉眼微垂,目光专注的落在手中的书页上,偶尔抬手翻过去一页,目光页就随着翻页的动作微微转动着。

    他旁边不远处,那个叫做满月的侍女也在那儿站着,小姑娘年纪不大,身量比苏乩更小一些,站在距离苏乩几步远的地方,半边身子藏在阴影里,半边身子暴露在阳光下,仰头目光专注的看着正在看书的少年。

    张元辰从这个方向看过去,正好将那侍女满眼的痴意一览无余。

    张元辰:“……”

    张元辰不自觉就在原地顿了一下。

    他是有几天没有看见少年了。

    好像是三天?

    又好像是过了很长时间。

    张元辰一时之间有些糊涂。

    他抬眼怔怔的看着苏乩,目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然也带上了些许痴意。

    好半晌,满月眨了眨眼睛,目光微微一转,余光就扫到了正在庭院里站着的张元辰,嘴里不由自主就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正在看书的苏乩听见她这一声惊呼,下意识看了过去,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探寻的意味。

    满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看见的说了出来:“张先生在院子里站着。”

    苏乩怔了怔,心里感觉有些诧异,也就下意识抬头向院子看了过去。

    张元辰果真在那里站着。

    不过三天的时间没见,青年看着陡然好像又变得越发消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秋风太过于萧瑟,苏乩一眼看过去,就只觉得那人连衣服都撑不起来,宽大的衣摆被秋风吹的扬起,看着竟比这秋风更令人觉得萧瑟。

    张元辰立刻就察觉到了少年看过来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向着那边走过去,站定了之后,好半晌,说道:“回廊的风大,小心着凉了。”

    苏乩:“……”

    苏乩沉默了一下,注视着对方明显更单薄一些的衣物,感觉有点儿无话可说,顿了一下之后,只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还好,乩穿的厚实,不觉得冷。”

    张元辰闻言,看了眼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就干巴巴的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说话。

    气氛一时之间出奇的静默。

    好半晌,苏乩就礼貌性的笑了一下,随意问道:“张先生这两天忙什么呢?都不曾见过几次。”

    张元辰:“……”

    张元辰不禁又怔在了原地,脑子里就只听到苏乩清清脆脆的一声“张先生”,脸色先是白了一下,继而又涌上来一股子潮红。

    他嘴巴张了张,好一会儿,有些艰难的说了一句:“啊,这两天是有些事情。”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他这两天忙的是报仇的事。

    其实一切终了,他是真的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而且他脑子里第一个想起来的人就是苏乩,所以有意无意,就走到了苏乩的房间这边。

    可站在前面对面,他又迟疑了起来。

    说起来他报仇的法子算不得光明正大,虽然自觉礼尚往来,但面对苏乩的时候,却总觉得自己的手段,略显卑鄙了些,连说出口就带了几分惭愧。

    而且,他还觉得,少年的生活里不该有这样黑暗的事情,他就该一生光明磊落,这样糟污的事情,即便说出来,也不过是平白污了少年的耳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