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种菜记
很久以来，我就注意到，我们学校里有很多菜地，菜地里种着各式各样的时令蔬菜。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四线城市，蔬菜是不贵的，但是我很喜欢这样的田园风味。每次经过那些菜地，我都留连忘返。现在是春季，正是种菜的好季节。有一回，我和刘琳在校园漫步，我说我想种菜，刘琳说好，她说东北蔬菜很贵，她在东北常年自己种菜。
我们首先寻找菜地，在校园里找了一圈，发现好地都被别人种上了。刘琳告诉我，好的菜地必须符合两个条件：阳光足、水源近。转来转去，我在音乐系教学楼后面发现一块空地，每天可以晒半天阳光，缺点是没有水源，不过可以到音乐系教学楼提水浇灌。我从没种过菜，兴兴头头地立刻就要种植。不上课的时候，我跑到集市去买种子，店主向我推荐了小白菜、丝瓜和黄瓜，我还买了肥料和一把小锄头。买回来以后，我就去挖地了。这把小锄头只比小孩的玩具锄头大不了多少，好在我的菜地也只有20平方米大，小锄头也够用。我挖了大概半个小时，就把这块菜地全翻了一遍。土挖松了，我先施肥，施了肥之后，我在菜地左边撒下小白菜种子，中间种上黄瓜苗，右边种上丝瓜苗，整整忙了一个上午，才把我的菜地服侍好。
吃过晚饭，我和刘琳照例在校园漫步，我得意洋洋地带她去看我的菜地。嗨，我的菜地真不赖，收拾得平平整整，菜苗种得有模有样，我微笑着看着刘琳，希望得到她的夸奖。她说必须浇水，菜苗已经焉了。我说昨天才下过雨，土是湿润的，用不着浇水。刘琳说，新种的菜苗种植当天必须浇水，这是为了让菜苗的根和土壤融到一起，如果根是干的，长不进土里，过两天就死了。听她这么说我就慌了神，赶紧提着桶去音乐系打水。从我的菜地走到音乐系，要转两个弯，来去两趟累得我腰酸腿痛。刘琳说，她有办法帮菜地攒水，我问什么办法？刘琳拿起小锄头，在菜地旁边掘了一个直径半米的小洞。哦，我明白了，真是个好办法，我对她竖起大拇指。刘琳说，她还有办法帮我积攒肥料，我不相信地笑笑。她拿起小锄头，在水洞旁边掘了一个浅坑。我说这个太离谱了吧，虽然我知道人的粪尿是很好的肥料，但我不可能在这里当众施肥啊？刘琳说，我们东北人不用排泄物当肥料，我们有办法制作有机肥料。我问什么办法？刘琳说，你家里是不是每天都有蛋壳、果皮、吃剩的食物残渣？我说都扔垃圾桶里了。她告诉我，以后把这些都埋到这个浅坑里自然发酵，就是最好的有机肥料。我恍然大悟，称赞她是种菜专家。她看了看小白菜地，说，小白菜最爱长虫子，你知道我们瑞典人用什么防虫吗？我说用敌敌畏，她说瑞典不许用农药给菜地杀虫，我问用什么？她说用石灰。石灰应该可以，我想着去哪里去弄一桶石灰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学校对面的建筑工地，问刷墙的师傅要了一桶石灰，我提着石灰桶径直走到菜地，小心翼翼地把石灰粉撒在小白菜地里，撒完石灰，我高兴地坐在菜地旁一棵桂花树下，看着我的菜地，心里开始想象菜地里郁郁葱葱的情景。我在菜地上坐了一会儿，看到旁的菜地都被阳光晒着了，我的菜地还是阴阴的，非常着急。平常没种菜的时候，我生怕被太阳晒黑了，出太阳时从不出门，现在我就巴望着太阳快点照到我头上。我明白这块地为什么照不到阳光了，因为这棵大桂花树挡住了阳光。这是一棵四季桂，四季开花，那一簇簇细小的白花藏在翠绿的叶子下面，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花瓣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我打开随身携带的《鲁滨逊漂流记》开始阅读。我很喜欢这本书，鲁滨逊孤独无助，我的处境比他好一点，但本质上是一样的。我父母是年迈的农民，哥哥姐姐是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民，没有丈夫，只有一个不懂事的远在西京求学的儿子。鳏寡孤独，我是其中的一种。爱情我已经不敢再做指望了，别人的友情也不敢期待，现在只有刘琳算是我的朋友。但是她是东北人，她只是一个过客，迟早要离开湘西。话说回来，这世上有什么永恒的事吗？朋友反目、夫妻背叛的事，我还见得少吗？变化是万物的法则，我且享受我现在的友情好了。
刘琳约我中午去她家吃午饭，我答应了。我在树下看了一阵书，就懒洋洋地起了身，慢慢向刘琳住的公寓走去。在路上，我看到学校的园丁在花圃里修剪花苗，地上有一堆被剪下来的迎春花枝，枝条上还带着朵朵淡黄色的花朵，我向园丁要了一把迎春花枝，当作礼物送给刘琳吧。我走到她公寓门口，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轻轻走进，刘琳正在厨房做菜，满屋的菜香。我把迎春花枝插进一个花瓶里，就走进厨房，看着刘琳炒菜。她正在用烤炉烤一条鱼，看见我进去，立刻递给我一盘炸好的点心，这些点心呈三角形，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用筷子夹了一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我顾不上说话，仿佛猪八戒见到人参果一样儿狼吞虎咽把一盘点心全吃完了，吃完后我舔了舔嘴巴，记不起点心是什么味道了。
刘琳把鱼从烤炉里拿出来，我俩就开始吃中饭。刘琳做了一块大列巴，她用刀子把列巴分成四块，我夹了一块细细品尝，感觉与列巴店的味道还是有所不同，吃起来有一种浓郁的清香味。刘琳问我味道如何，我说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刘琳高兴地笑起来，说当然啦，湘西的列巴店师傅，他们缺乏东北独特的原料，我有秘方，给你看。刘琳从厨房拿来一瓶小小的作料，举起来在我面前晃了晃。她说她非常想念东北的作料，想念东北的蔬菜，她还说她在阳台上种了菜，等吃完中饭带我去看。我们吃完中饭，刘琳带我到阳台上，果然，阳台的几个花盆里都长出了嫩嫩的菜苗。刘琳告诉我，一盆是小白菜、一盆是黄瓜，一盆是洋葱，还有一盆是西红柿。
我说：“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些种子？”
刘琳说：“我没有买，我一位邻居给我的，她没空种蔬菜。”
“阳台上的阳光太弱，并不适合种菜。”我说。
“是的，但是我有办法让这些蔬菜晒到太阳。”刘琳说。
“好吧，让我们看看谁的菜种得更好。”我说。
“好吧，让我们拭目以待。”刘琳说。
因为有了这么一个竞赛，我种菜的劲头更高了。晚上，我买了一只有盖的小塑料桶，开始偷偷往桶里储存小便，这是我们湘西历史悠久的最好的有机肥。小便桶摆在家里，一股股难闻的气味开始在家里蔓延，但为了获得种菜竞赛的胜利，我无怨无悔地忍受着这股气味。刘琳教我攒肥料的方法我也用上了，家里的鸡蛋壳、果皮、骨头等每天往菜地输送一次。让我高兴的是，我的小白菜已经开始发芽了。嫩生生的菜苗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好像在向我这位勤劳的主人点头致意。我乐坏了，拿手机给白菜照相，发送给刘琳，她给我回复了一张图片，她的小白菜也发芽了，而且比我的小白菜长得更高。我问她给白菜用了什么肥料，她说浇了发酵的淘米水，淘米水，我也有啊！从那天起，我又多备了一个桶子盛淘米水，我家里的气味变得更复杂了，偶尔来个把客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只有我久处鲍鱼之肆，反而闻不出家里维度多元场域宽广的臭味了。
这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备课，刘琳敲我的门。她一进门，就使劲地嗅了嗅，然后挥手驱赶着。她问我家里放了什么，为什么有这么难闻的味道？我假装惊讶地说，我家里什么都没有放，我什么都没有闻到，可能是隔壁的味道吧？刘琳说那大概是吧，天气这么好，闷在家里干什么？我们去学校的健身房健身吧。我说好吧。我俩走出公寓，走到学校的健身室，健身室里有单杠、双杠、还有几张乒乓球台。我问刘琳，你会打乒乓球吗？她点点头。我暗自好笑，笑她中了我的计。全世界都知道，矮个子是最适合矮胖子玩的球类，篮球排球羽毛球都拼人高腿长，只有乒乓球拼人矮腿短。我想象着刘琳被掠着球桌的矮球打得落花流水的情景，不由得信心百倍。我摆开架势，准备把刘琳杀得片甲不留。我故弄玄虚，左手把球往上一抛，右手横拿拍子，想发一个高难度的旋球，谁知道隔久了没打，拍子使劲一挥，球没打着，拍子倒挥出去了，健身室的人都看着我哈哈大笑，我有点不好意思，在那种情况下也只好陪着大家哈哈大笑自我解嘲。刘琳倒没有笑，她捡起球拍递给我，说我们再来。我第一次发球，心想保险点弄个低难度的。我把球往桌上一弹，右手拿紧拍子对着球打了一板，这次倒是打中了，但是球平平地飞出去，飞得老远，围观的人又大笑起来。我想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是也只能跟着大家笑。刘琳捡起球，她右手轻轻一扬，把球就发过来了，她人高，球高高地飞过来，落我这边球桌的边缘上又高高地弹起。我人矮，必须跳起来挥拍才够得着球。我只好猛力一跳，举起拍子去接球，球没接住，自己用力过猛，反倒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健身室的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我面红耳赤，不忍心抬头看见大家的笑容，干脆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假装摔晕了。围观的人笑声渐渐住了，有人悄悄议论我是不是死了，随后他们就三三两两走出去了，健身室一片寂静。我正想起身，睁开眼看到刘琳满脸担忧往我这边走来，我立刻闭上眼睛，想跟她开个玩笑。刘琳走到我身边，叫我的名字，我使劲屏住呼吸，紧紧闭着眼睛。刘琳喊了我几句，见我没有反应，她的声音开始哽咽了，一滴泪珠掉在我脸上。我没办法演下去了，只好睁开眼睛，假装虚弱地喊了她一声。刘琳看我醒了，脸上转忧为喜，问我摔伤了没有。我低低地说，脚上好像有点伤，起不来。刘琳叫我伏在她背上，她背我回家。我想这个玩笑有点开大了，但是现在如果拆穿更伤人了。我只好软软地趴在她背上，任由她背着我送我回家。我趴在她背上有点内疚，但是想到她人高马大力气很足，背我这么个矮胖子还不是跟提一根灯草似的？心里就坦然了。刘琳虽然人高腿长，由于我像一座小泰山，背了一会儿她就受不住了，靠在路边的墙上喘着粗气。我很不忍心，伏在她背上计算着我的重量对她的伤害指数，得出的结论是0、008，这样一来我就硬着心让她一直背我，刘琳在路上歇了十回，才走到我家门口。到达我家门口时，我弱弱地把钥匙掏出来给刘琳，她接过钥匙就去开门，我肥壮的身体失去她双手的护持，冷不防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把我屁股摔得生痛。刘琳急忙向我道歉，要伸出手抱我进去。我估摸着她也没有力气了，怕再次摔倒，急忙说我已经好了，不要她扶。刘琳一个劲儿向我道歉，说如果不是她邀请我去打乒乓球，我还不会受伤。我告诉她没关系，我脚只是扭了一下，明天就好了。她说真的吗？我说真的。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去看我种的菜呢。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偷偷提起小便桶和淘米水桶急急忙忙往菜地里赶。凌晨的校园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音乐系一个守门的胖妇人听到响动，从窗户里伸出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我趁着没人，赶紧给黄瓜苗和丝瓜苗浇了小便，给小白菜浇了淘米水。菜地长势喜人，小白菜已经长得八九厘米高了，黄瓜苗和丝瓜苗都抽出了肥肥绿绿的叶片。我蹲下身仔细地查看我的菜苗，发现小白菜、黄瓜苗和丝瓜苗上都爬满了蜗牛。蜗牛是一种很可爱的小动物，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蜗牛在我的菜地里缓慢地爬着，我折了一根草，用这根草把一只蜗牛翻了个儿，蜗牛仰天躺在地上，两只触角不停地摇晃着，我觉得很好玩，又用草棍把它翻过来，蜗牛蠕动着身体爬到菜地里去。我看着蜗牛肥肥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吃？我们湘西是不吃蜗牛的，好像法国有道名菜，是法国蜗牛，不知道俄罗斯人吃不吃蜗牛，下次见到刘琳，问问她就知道了。我起了身，检查菜地旁的积水洞是否积满，又看看旁边浅坑的肥料是否发酵，随后拿起小锄头开始给菜地松土，我很小心地挖着，生怕挖伤菜苗的根。一块块新翻的土地里，爬出来一只只肥大的蚯蚓，我看到蚯蚓很高兴，听农民说蚯蚓是松土的，蚯蚓粪还是上好的肥料。我很高兴地挖着，还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我给菜地松了土，拎起桶，哼着歌往回走。今天我有两节课，我决定下完课后，到附近的农民那里去请教一下种菜的方法，昨天打乒乓球我丢了脸，这次种菜我一定要赢回面子。回到家里，我收拾了教学用的书本，匆匆赶到食堂吃了一碗米粉，赶上学校的校车到了东区教学楼。正好我教授散文的写作，我就吴伯箫的《菜园小记》作为教学的范文，跟同学们一起学习这篇文章。吴伯箫的菜园真美啊，我初次种菜，肯定没有办法把菜园种得跟他一样好，但我对种菜的热情却丝毫不亚于当时的延安军民。下了课之后，我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走到附近的村庄寻找农民。我沿着田埂来回走了几里路，才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我走上前去，向他询问小白菜怎么种？他吱吱呀呀地嚷了几句，我一句没有听懂，原来他是一个中了风的病人，说话说不利落了。我向他道了歉，继续向前走，看到草莓地里有个中年妇女，穿着粗布衣裤，脸色黧黑，头上戴着一顶防晒的旧草帽。我喜出望外，急忙上前询问如何把菜种好。她问我种了哪些菜，我说有小白菜、黄瓜苗、丝瓜苗，她说种菜她是里手，只是她的草莓特别甜，问我要不要买一些？我为了获得种菜的方法，只好咬牙说，我买一斤草莓。她说一斤哪够吃啊？我这么好的草莓，从树上现摘，城里超市哪有？至少也得来五斤。一斤草莓20元，比肉还贵10元，5斤草莓等于吃10斤肉，几乎是我吃一个月的肉价钱！但是，为了取得种菜的真经，我决定豁出去了。我咬咬牙，从兜里掏出100元钱，买她五斤草莓。她说你自己摘，还可以随便吃，吃多少都不要钱。听了她的话，我很后悔吃了早饭，肚子还饱着呢，不过再塞几粒草莓还是可以的。我立刻开始大吃特吃草莓，用当年八国联军抢颐和园宝藏的劲头生吞活吃，我一口气吃了大概两斤草莓，一直吃到我打饱嗝了，我想继续吃可能会撑死，我就命令自己不吃了。我称了五斤草莓，临走的时候，我请她告诉我种好蔬菜的方法，她说多加化肥。我说我自己种自己吃，要种绿色蔬菜，不能加化肥。
“万物生长靠太阳，你知道吧？”她说。
我点点头。
“还有一句，万物生长靠化肥，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说：“我只知道蔬菜浇了化肥会发苦。”
她问：“我的草莓苦还是甜？”
我说：“甜。”
她说：“我的草莓长得水不水灵？”
我说：“水灵。”
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化肥，施了化肥，大量的化肥。”
我说：“就这个吗？施化肥是种好蔬菜的秘诀？”
她说：“就是这个，别人说施化肥不好是骗你的，怕你学了去抢了别人生意。”
这个女人的话我半信半疑，我一路走着一路想，想着要不要施化肥？我是农村长大的，父母心疼我不要我干农活，但我家里确实每年都要买很多化肥，水稻、果树、蔬菜都要施化肥的，我就是吃着化肥浇灌的庄稼长大的。万物生长靠化肥，草莓女说得没错。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往集市上走。学校东边2000米有一个农村集市，专门卖一些农村用品，我要去那里买化肥。我赶到集市一看，集市里熙熙攘攘全是人，原来今天正是赶集的日子。远远地听到有人吆喝卖化肥，我循着声音挤过去，卖化肥的摊子前人头攒动，大家都在抢化肥。卖化肥的老板是个肥肥胖胖的男子，一张油光光的黑脸，脸上长满了痘痘。摊子上还放着一个录音机，不断放着口号：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5元钱一包，包你乐开花。我挤了进去，说买一包化肥。老板问多宽的菜地？我说20平方米吧，他说20平方米一包哪里够啊？至少要20包。我咬咬牙掏出100元递给他，他递给我20包化肥。我左手提着草莓，右手提着化肥往回家，今天可真是满载而归啊，累是累，可是值得，不久，我的菜地丰收了，我每天去摘小白菜，摘黄瓜、摘丝瓜，吃不完还送给刘琳，除了刘琳，草莓女、化肥男我都要送。菜太丰收了，送了这三个人，还送不完怎么办？我可以委托草莓女帮我卖掉。不，委托刘琳，她是混血美女，她去卖菜是一大亮点，可以上报纸上电视了，上了报纸上了电视我的菜就身价百倍了。20平方米地太少，明年要大力开拓，在农村租个100亩地，撸起袖子加紧干，依靠刘琳把菜打进国际市场，建立国际连锁店。我一路上东想西想乐不可支，好像我已经是国际连锁店的超级大老板了。好容易把这两袋东西提回学校，我顾不得回家，首先赶到菜地。我把草莓和化肥放在地上，自己坐到桂花树下歇口气，脑子里继续做白日梦。想到哪里了？对，国际连锁店。国际连锁店需要一个响亮的店名，叫什么店名？狗不理？不行，那是蒿菜糍粑已经注册了。我就叫猪不理吧。连猪都不理，挑起顾客的好奇心，逆向思维一招致胜！我歇够了，白日梦也做完了，就提起化肥。我想，黄瓜苗和丝瓜苗离开花结果还早，小白菜已经有10多厘米高，嫩油油的叶片像泼足了墨的油画饱满肥嫩，我应该给小白菜施足肥，让它们长得像大白菜那么大。我就拿出20包化肥，全部撒在小白菜的菜地里。施了肥，我又给小白菜浇了水，使肥融得更快嘛。
我给白菜施了肥，肚子里的草莓也消化得差不多了，看看天上的日头已经正当顶了，正是午饭时间，我决定去食堂吃午饭，不知道刘琳在不在食堂？我今天买的草莓多，正好给她分一半，算是向她道歉吧。我走到教工食堂，迎面看到刘琳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斯文地吃着饭。我走过去，喊了她一句。刘琳看见我，很高兴，她请我坐到我对面，还告诉我今天食堂有柠檬水。我把草莓放在座位上，就去拿盘子打饭，又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我打了饭菜回来，刘琳已经吃完饭了，正在慢条斯理地喝柠檬水。她问我到哪里去了，跑了一头一脸的汗。我说买草莓去了，还说那个草莓地环境真的好，天高地阔，山青水秀。这时候，哈迪尔端着一碗面走过来了，我请他吃草莓，他吃了一颗，说好吃。我说，这个草莓地的老板娘好漂亮的，我敢肯定你在湘西从未见过这样的草莓西施。哈迪尔听得两眼发光，一连声问草莓西施在哪里，要去见识一下美人。刘琳和我互相使个眼色，我们都被哈迪尔的天真逗笑了。我问刘琳她的菜长得怎么样了，她说长得很好，小白菜马上可以吃了，西红柿快要开花了，黄瓜快要爬蔓了。我微笑着听她说着，心里想，你的菜怎么都长不赢我的菜，因为我有秘密武器！吃完饭，我把草莓分给三份，给刘琳和哈迪尔各送了一份。哈迪尔说他不要草莓，叫我立刻带他去见草莓西施。我被他缠得没法，就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他说他有自行车，他骑车带我去，叫我指路。我无计可施，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他去找草莓西施。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心想他见了草莓西施，若是觉得没有我说的漂亮，会不会生气？哎呀，东北人的审美跟本地人不一样，说不定，他觉得草莓西施黧黑的肤色正是女性美的象征呢？哈迪尔把自行车骑得飞快，20分钟就到了草莓地里，那个草莓女果然还在那里，她一见到哈迪尔，就热情地冲他微笑，露出一口黄黄的龅牙。哈迪尔看到她显得很失望，他跟我说这个女人一点都不漂亮，问我为什么骗他。我说我没有骗她，她的确很美，是这一带有名的草莓西施。西施，哈迪尔笑起来，说她是东施吧。我趁机恭维他精通中国文学，哈迪尔听了我的恭维，怒气还是没有消，我告诉他这里免费吃草莓，哈迪尔没看到美人，就拿草莓出气，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草莓，他那么高大，胃当然也很大，他不停地吃，一口一个，草莓女的脸色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越来越难看。她一直在心里慢慢数着数，数到100的时候，她眼睛瞪得像一个铜铃，脸色发青，我看了心里害怕，感觉暴风雨快要来了。
草莓女说：“说不能吃了，再吃就要罚款。”
我说：“你明明说了，吃多少都可以，而且不收钱。”
她说：“那是指人，人吃了管够，他是牛，牛吃了能管够吗？”
哈迪尔若无其事地坐在一篮草莓前大嚼，草莓女一把伸出手，把他面前的草莓篮提走了。哈迪尔吃了一惊，伸手回抢，这篮子在两人手里扯来扯去，一篮子的草莓全翻滚出来，滚了一地。草莓女心疼草莓，她放下篮子，自己蹲在地上捡草莓，我自知理亏，也弯下腰帮她捡，可恨哈迪尔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吃草莓。草莓的果肉很细嫩，滚到地上皮肉就烂掉了，就像毁了容的名妓，再也无法高价出售。草莓女看见满地的烂草莓，禁不住啜泣起来。今天的事是我们理亏，我只好低声下气地对她说，哈迪尔吃的草莓我付钱，让她算出价格。草莓女听了我的话，转悲为喜，亲自摘了一捧草莓放到哈迪尔跟前。哈迪尔这一顿足足吃了五六斤，我只好悄悄塞给草莓女100元钱堵住她的嘴。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到今天为菜地花了300元钱很是心疼，菜没见到一根，一个月的菜钱已经花掉了。忽然想到我的“猪不理”国际连锁店，又笑自己小家子气，连这点投资都舍不得，还想当国际资本巨头吗？我左思右想想了半天才睡着，晚上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的小白菜一棵棵长得肥嫩高大，比大白菜还高大。电视台记者都来采访我，向我请教培育小白菜的方法，刘琳谦恭地叫我师傅，草莓女、化肥男都崇拜地看着我，请我当他们的产品代言人……
早上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今天我没有课，按照我的习惯我要赖在床上听个把小时的歌，今天我没有心情听歌了。起了身，草草梳洗了一下，抓了一个面包就往菜地里赶。昨天施了化肥的小白菜，今天会不会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突然变得又粗又长呢？我背了这么多年时，这次靠着小白菜，我一定要时来运转了，说不定一举成名举世瞩目了呢！快要到我的菜地了，我的心砰砰直跳，想着马上要见证奇迹了，对自己说要淡定，淡定，不要小家子气！走到菜地了，我的视线一落到小白菜上，我的腿立刻就软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小白菜昨天还绿油油的，今天怎么全部变成干巴巴的枯叶了呢？我急得要哭，我蹲下去仔细查看，我的眼睛没有看错，我的小白菜全部枯萎了，它们死了！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刘琳的电话，请她过来看看。过了几分钟，刘琳过来了，她瞄了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浇灌太多的肥料了，王君。”刘琳说。
“你怎么知道？”我说。
“如果某个人吃了太多的食物，他也会被撑死的，蔬菜也一样。”刘琳说。
我说：“我能为这些小白菜做什么补救措施吗？”
刘琳说:“不行，但是你可以为黄瓜和丝瓜做补救措施。”
“好，我听你的。”我说
“不要悲伤，让我们照顾好这些黄瓜和丝瓜。”刘琳说。
我的小白菜就这样被我的无知葬送了，虽然我一棵白菜也没有吃到，我种菜的热情却丝毫不减。我用锄头把枯萎的小白菜苗全部挖掉，埋进旁边的浅坑里做肥料。我把新开出来的土地细细敲碎了，琢磨着再种点什么。这次，我不敢单独行动了，就向刘琳请教。刘琳说不要种别的了，把黄瓜和丝瓜种好就了不起了，第一次不要贪多。我想她是对的，就一心一意地侍候丝瓜。眼看着黄瓜和丝瓜都爬蔓了，刘琳和我又到山上捡一些细长的树枝，插在菜地里。黄瓜和丝瓜的蔓一天天爬上去了，我种菜的热情却开始衰减了。此时，中文系叫我担任中文剧社的指导老师，剧社的工作五花八门，我要指导学生做这做那，成天仿佛一只陀螺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空闲时间很少。从此以后，我的菜地就交给刘琳了。
我们首先寻找菜地，在校园里找了一圈，发现好地都被别人种上了。刘琳告诉我，好的菜地必须符合两个条件：阳光足、水源近。转来转去，我在音乐系教学楼后面发现一块空地，每天可以晒半天阳光，缺点是没有水源，不过可以到音乐系教学楼提水浇灌。我从没种过菜，兴兴头头地立刻就要种植。不上课的时候，我跑到集市去买种子，店主向我推荐了小白菜、丝瓜和黄瓜，我还买了肥料和一把小锄头。买回来以后，我就去挖地了。这把小锄头只比小孩的玩具锄头大不了多少，好在我的菜地也只有20平方米大，小锄头也够用。我挖了大概半个小时，就把这块菜地全翻了一遍。土挖松了，我先施肥，施了肥之后，我在菜地左边撒下小白菜种子，中间种上黄瓜苗，右边种上丝瓜苗，整整忙了一个上午，才把我的菜地服侍好。
吃过晚饭，我和刘琳照例在校园漫步，我得意洋洋地带她去看我的菜地。嗨，我的菜地真不赖，收拾得平平整整，菜苗种得有模有样，我微笑着看着刘琳，希望得到她的夸奖。她说必须浇水，菜苗已经焉了。我说昨天才下过雨，土是湿润的，用不着浇水。刘琳说，新种的菜苗种植当天必须浇水，这是为了让菜苗的根和土壤融到一起，如果根是干的，长不进土里，过两天就死了。听她这么说我就慌了神，赶紧提着桶去音乐系打水。从我的菜地走到音乐系，要转两个弯，来去两趟累得我腰酸腿痛。刘琳说，她有办法帮菜地攒水，我问什么办法？刘琳拿起小锄头，在菜地旁边掘了一个直径半米的小洞。哦，我明白了，真是个好办法，我对她竖起大拇指。刘琳说，她还有办法帮我积攒肥料，我不相信地笑笑。她拿起小锄头，在水洞旁边掘了一个浅坑。我说这个太离谱了吧，虽然我知道人的粪尿是很好的肥料，但我不可能在这里当众施肥啊？刘琳说，我们东北人不用排泄物当肥料，我们有办法制作有机肥料。我问什么办法？刘琳说，你家里是不是每天都有蛋壳、果皮、吃剩的食物残渣？我说都扔垃圾桶里了。她告诉我，以后把这些都埋到这个浅坑里自然发酵，就是最好的有机肥料。我恍然大悟，称赞她是种菜专家。她看了看小白菜地，说，小白菜最爱长虫子，你知道我们瑞典人用什么防虫吗？我说用敌敌畏，她说瑞典不许用农药给菜地杀虫，我问用什么？她说用石灰。石灰应该可以，我想着去哪里去弄一桶石灰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学校对面的建筑工地，问刷墙的师傅要了一桶石灰，我提着石灰桶径直走到菜地，小心翼翼地把石灰粉撒在小白菜地里，撒完石灰，我高兴地坐在菜地旁一棵桂花树下，看着我的菜地，心里开始想象菜地里郁郁葱葱的情景。我在菜地上坐了一会儿，看到旁的菜地都被阳光晒着了，我的菜地还是阴阴的，非常着急。平常没种菜的时候，我生怕被太阳晒黑了，出太阳时从不出门，现在我就巴望着太阳快点照到我头上。我明白这块地为什么照不到阳光了，因为这棵大桂花树挡住了阳光。这是一棵四季桂，四季开花，那一簇簇细小的白花藏在翠绿的叶子下面，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花瓣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我打开随身携带的《鲁滨逊漂流记》开始阅读。我很喜欢这本书，鲁滨逊孤独无助，我的处境比他好一点，但本质上是一样的。我父母是年迈的农民，哥哥姐姐是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民，没有丈夫，只有一个不懂事的远在西京求学的儿子。鳏寡孤独，我是其中的一种。爱情我已经不敢再做指望了，别人的友情也不敢期待，现在只有刘琳算是我的朋友。但是她是东北人，她只是一个过客，迟早要离开湘西。话说回来，这世上有什么永恒的事吗？朋友反目、夫妻背叛的事，我还见得少吗？变化是万物的法则，我且享受我现在的友情好了。
刘琳约我中午去她家吃午饭，我答应了。我在树下看了一阵书，就懒洋洋地起了身，慢慢向刘琳住的公寓走去。在路上，我看到学校的园丁在花圃里修剪花苗，地上有一堆被剪下来的迎春花枝，枝条上还带着朵朵淡黄色的花朵，我向园丁要了一把迎春花枝，当作礼物送给刘琳吧。我走到她公寓门口，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轻轻走进，刘琳正在厨房做菜，满屋的菜香。我把迎春花枝插进一个花瓶里，就走进厨房，看着刘琳炒菜。她正在用烤炉烤一条鱼，看见我进去，立刻递给我一盘炸好的点心，这些点心呈三角形，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用筷子夹了一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我顾不上说话，仿佛猪八戒见到人参果一样儿狼吞虎咽把一盘点心全吃完了，吃完后我舔了舔嘴巴，记不起点心是什么味道了。
刘琳把鱼从烤炉里拿出来，我俩就开始吃中饭。刘琳做了一块大列巴，她用刀子把列巴分成四块，我夹了一块细细品尝，感觉与列巴店的味道还是有所不同，吃起来有一种浓郁的清香味。刘琳问我味道如何，我说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刘琳高兴地笑起来，说当然啦，湘西的列巴店师傅，他们缺乏东北独特的原料，我有秘方，给你看。刘琳从厨房拿来一瓶小小的作料，举起来在我面前晃了晃。她说她非常想念东北的作料，想念东北的蔬菜，她还说她在阳台上种了菜，等吃完中饭带我去看。我们吃完中饭，刘琳带我到阳台上，果然，阳台的几个花盆里都长出了嫩嫩的菜苗。刘琳告诉我，一盆是小白菜、一盆是黄瓜，一盆是洋葱，还有一盆是西红柿。
我说：“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些种子？”
刘琳说：“我没有买，我一位邻居给我的，她没空种蔬菜。”
“阳台上的阳光太弱，并不适合种菜。”我说。
“是的，但是我有办法让这些蔬菜晒到太阳。”刘琳说。
“好吧，让我们看看谁的菜种得更好。”我说。
“好吧，让我们拭目以待。”刘琳说。
因为有了这么一个竞赛，我种菜的劲头更高了。晚上，我买了一只有盖的小塑料桶，开始偷偷往桶里储存小便，这是我们湘西历史悠久的最好的有机肥。小便桶摆在家里，一股股难闻的气味开始在家里蔓延，但为了获得种菜竞赛的胜利，我无怨无悔地忍受着这股气味。刘琳教我攒肥料的方法我也用上了，家里的鸡蛋壳、果皮、骨头等每天往菜地输送一次。让我高兴的是，我的小白菜已经开始发芽了。嫩生生的菜苗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好像在向我这位勤劳的主人点头致意。我乐坏了，拿手机给白菜照相，发送给刘琳，她给我回复了一张图片，她的小白菜也发芽了，而且比我的小白菜长得更高。我问她给白菜用了什么肥料，她说浇了发酵的淘米水，淘米水，我也有啊！从那天起，我又多备了一个桶子盛淘米水，我家里的气味变得更复杂了，偶尔来个把客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只有我久处鲍鱼之肆，反而闻不出家里维度多元场域宽广的臭味了。
这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备课，刘琳敲我的门。她一进门，就使劲地嗅了嗅，然后挥手驱赶着。她问我家里放了什么，为什么有这么难闻的味道？我假装惊讶地说，我家里什么都没有放，我什么都没有闻到，可能是隔壁的味道吧？刘琳说那大概是吧，天气这么好，闷在家里干什么？我们去学校的健身房健身吧。我说好吧。我俩走出公寓，走到学校的健身室，健身室里有单杠、双杠、还有几张乒乓球台。我问刘琳，你会打乒乓球吗？她点点头。我暗自好笑，笑她中了我的计。全世界都知道，矮个子是最适合矮胖子玩的球类，篮球排球羽毛球都拼人高腿长，只有乒乓球拼人矮腿短。我想象着刘琳被掠着球桌的矮球打得落花流水的情景，不由得信心百倍。我摆开架势，准备把刘琳杀得片甲不留。我故弄玄虚，左手把球往上一抛，右手横拿拍子，想发一个高难度的旋球，谁知道隔久了没打，拍子使劲一挥，球没打着，拍子倒挥出去了，健身室的人都看着我哈哈大笑，我有点不好意思，在那种情况下也只好陪着大家哈哈大笑自我解嘲。刘琳倒没有笑，她捡起球拍递给我，说我们再来。我第一次发球，心想保险点弄个低难度的。我把球往桌上一弹，右手拿紧拍子对着球打了一板，这次倒是打中了，但是球平平地飞出去，飞得老远，围观的人又大笑起来。我想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是也只能跟着大家笑。刘琳捡起球，她右手轻轻一扬，把球就发过来了，她人高，球高高地飞过来，落我这边球桌的边缘上又高高地弹起。我人矮，必须跳起来挥拍才够得着球。我只好猛力一跳，举起拍子去接球，球没接住，自己用力过猛，反倒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健身室的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我面红耳赤，不忍心抬头看见大家的笑容，干脆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假装摔晕了。围观的人笑声渐渐住了，有人悄悄议论我是不是死了，随后他们就三三两两走出去了，健身室一片寂静。我正想起身，睁开眼看到刘琳满脸担忧往我这边走来，我立刻闭上眼睛，想跟她开个玩笑。刘琳走到我身边，叫我的名字，我使劲屏住呼吸，紧紧闭着眼睛。刘琳喊了我几句，见我没有反应，她的声音开始哽咽了，一滴泪珠掉在我脸上。我没办法演下去了，只好睁开眼睛，假装虚弱地喊了她一声。刘琳看我醒了，脸上转忧为喜，问我摔伤了没有。我低低地说，脚上好像有点伤，起不来。刘琳叫我伏在她背上，她背我回家。我想这个玩笑有点开大了，但是现在如果拆穿更伤人了。我只好软软地趴在她背上，任由她背着我送我回家。我趴在她背上有点内疚，但是想到她人高马大力气很足，背我这么个矮胖子还不是跟提一根灯草似的？心里就坦然了。刘琳虽然人高腿长，由于我像一座小泰山，背了一会儿她就受不住了，靠在路边的墙上喘着粗气。我很不忍心，伏在她背上计算着我的重量对她的伤害指数，得出的结论是0、008，这样一来我就硬着心让她一直背我，刘琳在路上歇了十回，才走到我家门口。到达我家门口时，我弱弱地把钥匙掏出来给刘琳，她接过钥匙就去开门，我肥壮的身体失去她双手的护持，冷不防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把我屁股摔得生痛。刘琳急忙向我道歉，要伸出手抱我进去。我估摸着她也没有力气了，怕再次摔倒，急忙说我已经好了，不要她扶。刘琳一个劲儿向我道歉，说如果不是她邀请我去打乒乓球，我还不会受伤。我告诉她没关系，我脚只是扭了一下，明天就好了。她说真的吗？我说真的。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去看我种的菜呢。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偷偷提起小便桶和淘米水桶急急忙忙往菜地里赶。凌晨的校园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音乐系一个守门的胖妇人听到响动，从窗户里伸出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我趁着没人，赶紧给黄瓜苗和丝瓜苗浇了小便，给小白菜浇了淘米水。菜地长势喜人，小白菜已经长得八九厘米高了，黄瓜苗和丝瓜苗都抽出了肥肥绿绿的叶片。我蹲下身仔细地查看我的菜苗，发现小白菜、黄瓜苗和丝瓜苗上都爬满了蜗牛。蜗牛是一种很可爱的小动物，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蜗牛在我的菜地里缓慢地爬着，我折了一根草，用这根草把一只蜗牛翻了个儿，蜗牛仰天躺在地上，两只触角不停地摇晃着，我觉得很好玩，又用草棍把它翻过来，蜗牛蠕动着身体爬到菜地里去。我看着蜗牛肥肥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吃？我们湘西是不吃蜗牛的，好像法国有道名菜，是法国蜗牛，不知道俄罗斯人吃不吃蜗牛，下次见到刘琳，问问她就知道了。我起了身，检查菜地旁的积水洞是否积满，又看看旁边浅坑的肥料是否发酵，随后拿起小锄头开始给菜地松土，我很小心地挖着，生怕挖伤菜苗的根。一块块新翻的土地里，爬出来一只只肥大的蚯蚓，我看到蚯蚓很高兴，听农民说蚯蚓是松土的，蚯蚓粪还是上好的肥料。我很高兴地挖着，还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我给菜地松了土，拎起桶，哼着歌往回走。今天我有两节课，我决定下完课后，到附近的农民那里去请教一下种菜的方法，昨天打乒乓球我丢了脸，这次种菜我一定要赢回面子。回到家里，我收拾了教学用的书本，匆匆赶到食堂吃了一碗米粉，赶上学校的校车到了东区教学楼。正好我教授散文的写作，我就吴伯箫的《菜园小记》作为教学的范文，跟同学们一起学习这篇文章。吴伯箫的菜园真美啊，我初次种菜，肯定没有办法把菜园种得跟他一样好，但我对种菜的热情却丝毫不亚于当时的延安军民。下了课之后，我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走到附近的村庄寻找农民。我沿着田埂来回走了几里路，才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我走上前去，向他询问小白菜怎么种？他吱吱呀呀地嚷了几句，我一句没有听懂，原来他是一个中了风的病人，说话说不利落了。我向他道了歉，继续向前走，看到草莓地里有个中年妇女，穿着粗布衣裤，脸色黧黑，头上戴着一顶防晒的旧草帽。我喜出望外，急忙上前询问如何把菜种好。她问我种了哪些菜，我说有小白菜、黄瓜苗、丝瓜苗，她说种菜她是里手，只是她的草莓特别甜，问我要不要买一些？我为了获得种菜的方法，只好咬牙说，我买一斤草莓。她说一斤哪够吃啊？我这么好的草莓，从树上现摘，城里超市哪有？至少也得来五斤。一斤草莓20元，比肉还贵10元，5斤草莓等于吃10斤肉，几乎是我吃一个月的肉价钱！但是，为了取得种菜的真经，我决定豁出去了。我咬咬牙，从兜里掏出100元钱，买她五斤草莓。她说你自己摘，还可以随便吃，吃多少都不要钱。听了她的话，我很后悔吃了早饭，肚子还饱着呢，不过再塞几粒草莓还是可以的。我立刻开始大吃特吃草莓，用当年八国联军抢颐和园宝藏的劲头生吞活吃，我一口气吃了大概两斤草莓，一直吃到我打饱嗝了，我想继续吃可能会撑死，我就命令自己不吃了。我称了五斤草莓，临走的时候，我请她告诉我种好蔬菜的方法，她说多加化肥。我说我自己种自己吃，要种绿色蔬菜，不能加化肥。
“万物生长靠太阳，你知道吧？”她说。
我点点头。
“还有一句，万物生长靠化肥，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说：“我只知道蔬菜浇了化肥会发苦。”
她问：“我的草莓苦还是甜？”
我说：“甜。”
她说：“我的草莓长得水不水灵？”
我说：“水灵。”
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化肥，施了化肥，大量的化肥。”
我说：“就这个吗？施化肥是种好蔬菜的秘诀？”
她说：“就是这个，别人说施化肥不好是骗你的，怕你学了去抢了别人生意。”
这个女人的话我半信半疑，我一路走着一路想，想着要不要施化肥？我是农村长大的，父母心疼我不要我干农活，但我家里确实每年都要买很多化肥，水稻、果树、蔬菜都要施化肥的，我就是吃着化肥浇灌的庄稼长大的。万物生长靠化肥，草莓女说得没错。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往集市上走。学校东边2000米有一个农村集市，专门卖一些农村用品，我要去那里买化肥。我赶到集市一看，集市里熙熙攘攘全是人，原来今天正是赶集的日子。远远地听到有人吆喝卖化肥，我循着声音挤过去，卖化肥的摊子前人头攒动，大家都在抢化肥。卖化肥的老板是个肥肥胖胖的男子，一张油光光的黑脸，脸上长满了痘痘。摊子上还放着一个录音机，不断放着口号：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5元钱一包，包你乐开花。我挤了进去，说买一包化肥。老板问多宽的菜地？我说20平方米吧，他说20平方米一包哪里够啊？至少要20包。我咬咬牙掏出100元递给他，他递给我20包化肥。我左手提着草莓，右手提着化肥往回家，今天可真是满载而归啊，累是累，可是值得，不久，我的菜地丰收了，我每天去摘小白菜，摘黄瓜、摘丝瓜，吃不完还送给刘琳，除了刘琳，草莓女、化肥男我都要送。菜太丰收了，送了这三个人，还送不完怎么办？我可以委托草莓女帮我卖掉。不，委托刘琳，她是混血美女，她去卖菜是一大亮点，可以上报纸上电视了，上了报纸上了电视我的菜就身价百倍了。20平方米地太少，明年要大力开拓，在农村租个100亩地，撸起袖子加紧干，依靠刘琳把菜打进国际市场，建立国际连锁店。我一路上东想西想乐不可支，好像我已经是国际连锁店的超级大老板了。好容易把这两袋东西提回学校，我顾不得回家，首先赶到菜地。我把草莓和化肥放在地上，自己坐到桂花树下歇口气，脑子里继续做白日梦。想到哪里了？对，国际连锁店。国际连锁店需要一个响亮的店名，叫什么店名？狗不理？不行，那是蒿菜糍粑已经注册了。我就叫猪不理吧。连猪都不理，挑起顾客的好奇心，逆向思维一招致胜！我歇够了，白日梦也做完了，就提起化肥。我想，黄瓜苗和丝瓜苗离开花结果还早，小白菜已经有10多厘米高，嫩油油的叶片像泼足了墨的油画饱满肥嫩，我应该给小白菜施足肥，让它们长得像大白菜那么大。我就拿出20包化肥，全部撒在小白菜的菜地里。施了肥，我又给小白菜浇了水，使肥融得更快嘛。
我给白菜施了肥，肚子里的草莓也消化得差不多了，看看天上的日头已经正当顶了，正是午饭时间，我决定去食堂吃午饭，不知道刘琳在不在食堂？我今天买的草莓多，正好给她分一半，算是向她道歉吧。我走到教工食堂，迎面看到刘琳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斯文地吃着饭。我走过去，喊了她一句。刘琳看见我，很高兴，她请我坐到我对面，还告诉我今天食堂有柠檬水。我把草莓放在座位上，就去拿盘子打饭，又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我打了饭菜回来，刘琳已经吃完饭了，正在慢条斯理地喝柠檬水。她问我到哪里去了，跑了一头一脸的汗。我说买草莓去了，还说那个草莓地环境真的好，天高地阔，山青水秀。这时候，哈迪尔端着一碗面走过来了，我请他吃草莓，他吃了一颗，说好吃。我说，这个草莓地的老板娘好漂亮的，我敢肯定你在湘西从未见过这样的草莓西施。哈迪尔听得两眼发光，一连声问草莓西施在哪里，要去见识一下美人。刘琳和我互相使个眼色，我们都被哈迪尔的天真逗笑了。我问刘琳她的菜长得怎么样了，她说长得很好，小白菜马上可以吃了，西红柿快要开花了，黄瓜快要爬蔓了。我微笑着听她说着，心里想，你的菜怎么都长不赢我的菜，因为我有秘密武器！吃完饭，我把草莓分给三份，给刘琳和哈迪尔各送了一份。哈迪尔说他不要草莓，叫我立刻带他去见草莓西施。我被他缠得没法，就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他说他有自行车，他骑车带我去，叫我指路。我无计可施，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他去找草莓西施。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心想他见了草莓西施，若是觉得没有我说的漂亮，会不会生气？哎呀，东北人的审美跟本地人不一样，说不定，他觉得草莓西施黧黑的肤色正是女性美的象征呢？哈迪尔把自行车骑得飞快，20分钟就到了草莓地里，那个草莓女果然还在那里，她一见到哈迪尔，就热情地冲他微笑，露出一口黄黄的龅牙。哈迪尔看到她显得很失望，他跟我说这个女人一点都不漂亮，问我为什么骗他。我说我没有骗她，她的确很美，是这一带有名的草莓西施。西施，哈迪尔笑起来，说她是东施吧。我趁机恭维他精通中国文学，哈迪尔听了我的恭维，怒气还是没有消，我告诉他这里免费吃草莓，哈迪尔没看到美人，就拿草莓出气，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草莓，他那么高大，胃当然也很大，他不停地吃，一口一个，草莓女的脸色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越来越难看。她一直在心里慢慢数着数，数到100的时候，她眼睛瞪得像一个铜铃，脸色发青，我看了心里害怕，感觉暴风雨快要来了。
草莓女说：“说不能吃了，再吃就要罚款。”
我说：“你明明说了，吃多少都可以，而且不收钱。”
她说：“那是指人，人吃了管够，他是牛，牛吃了能管够吗？”
哈迪尔若无其事地坐在一篮草莓前大嚼，草莓女一把伸出手，把他面前的草莓篮提走了。哈迪尔吃了一惊，伸手回抢，这篮子在两人手里扯来扯去，一篮子的草莓全翻滚出来，滚了一地。草莓女心疼草莓，她放下篮子，自己蹲在地上捡草莓，我自知理亏，也弯下腰帮她捡，可恨哈迪尔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吃草莓。草莓的果肉很细嫩，滚到地上皮肉就烂掉了，就像毁了容的名妓，再也无法高价出售。草莓女看见满地的烂草莓，禁不住啜泣起来。今天的事是我们理亏，我只好低声下气地对她说，哈迪尔吃的草莓我付钱，让她算出价格。草莓女听了我的话，转悲为喜，亲自摘了一捧草莓放到哈迪尔跟前。哈迪尔这一顿足足吃了五六斤，我只好悄悄塞给草莓女100元钱堵住她的嘴。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到今天为菜地花了300元钱很是心疼，菜没见到一根，一个月的菜钱已经花掉了。忽然想到我的“猪不理”国际连锁店，又笑自己小家子气，连这点投资都舍不得，还想当国际资本巨头吗？我左思右想想了半天才睡着，晚上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的小白菜一棵棵长得肥嫩高大，比大白菜还高大。电视台记者都来采访我，向我请教培育小白菜的方法，刘琳谦恭地叫我师傅，草莓女、化肥男都崇拜地看着我，请我当他们的产品代言人……
早上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今天我没有课，按照我的习惯我要赖在床上听个把小时的歌，今天我没有心情听歌了。起了身，草草梳洗了一下，抓了一个面包就往菜地里赶。昨天施了化肥的小白菜，今天会不会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突然变得又粗又长呢？我背了这么多年时，这次靠着小白菜，我一定要时来运转了，说不定一举成名举世瞩目了呢！快要到我的菜地了，我的心砰砰直跳，想着马上要见证奇迹了，对自己说要淡定，淡定，不要小家子气！走到菜地了，我的视线一落到小白菜上，我的腿立刻就软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小白菜昨天还绿油油的，今天怎么全部变成干巴巴的枯叶了呢？我急得要哭，我蹲下去仔细查看，我的眼睛没有看错，我的小白菜全部枯萎了，它们死了！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刘琳的电话，请她过来看看。过了几分钟，刘琳过来了，她瞄了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浇灌太多的肥料了，王君。”刘琳说。
“你怎么知道？”我说。
“如果某个人吃了太多的食物，他也会被撑死的，蔬菜也一样。”刘琳说。
我说：“我能为这些小白菜做什么补救措施吗？”
刘琳说:“不行，但是你可以为黄瓜和丝瓜做补救措施。”
“好，我听你的。”我说
“不要悲伤，让我们照顾好这些黄瓜和丝瓜。”刘琳说。
我的小白菜就这样被我的无知葬送了，虽然我一棵白菜也没有吃到，我种菜的热情却丝毫不减。我用锄头把枯萎的小白菜苗全部挖掉，埋进旁边的浅坑里做肥料。我把新开出来的土地细细敲碎了，琢磨着再种点什么。这次，我不敢单独行动了，就向刘琳请教。刘琳说不要种别的了，把黄瓜和丝瓜种好就了不起了，第一次不要贪多。我想她是对的，就一心一意地侍候丝瓜。眼看着黄瓜和丝瓜都爬蔓了，刘琳和我又到山上捡一些细长的树枝，插在菜地里。黄瓜和丝瓜的蔓一天天爬上去了，我种菜的热情却开始衰减了。此时，中文系叫我担任中文剧社的指导老师，剧社的工作五花八门，我要指导学生做这做那，成天仿佛一只陀螺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空闲时间很少。从此以后，我的菜地就交给刘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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