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功名难求
从BJ电影学院访学回来，我像过去几十年一样在讲台上卖力吆喝，为培养祖国的花朵献上自己的唾沫和血汗。日子就像朝来暮去的流云，既变幻莫测又绚丽迷人，让我常常滋生长生不老的渴望。刘琳和我经常通过微信视频聊天，刘琳的祖母已经康复，她看起来非常愉快非常满足，除了打理农庄以外，刘琳还在当地的大学接了一份教授中国文学的工作。刘琳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还这样奋力拼搏真令我佩服。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暂时没有，我一个40多岁的硕士，除了湘西大学也没地方可去。
9月初，湘西大学沉浸在新学期的热闹中，各个系部都在策划举办新生欢迎会，以此彰显本系的温暖和实力。中文系新生5号入学，7号举办迎新晚会，要求每个老师到会。我担任的写作课从第一学期就开始上课，我很想给学生留个好印象，今后上课轻松一些。为此，我特意从衣柜里翻出我最贵的一套乳白色裙子，晚上赴会前我还跑到美容院花了40元化了一个淡妆。迎新会7点开始，我早早地走到办公室，6点50我走出办公室，6点55走进中文系103礼堂。我想过了，迟到显得不尊重，早到又显得太轻飘，6点55分到达最好。我走进礼堂的时候，学生们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礼堂正中前四排空着等老师就座。第一排坐领导，第二排坐教授博士，第三排坐副教授，第四排坐其他人员，我自觉地坐到第四排的最末尾。过了几分钟，领导们和老师们陆续就位了，一男一女两个身着礼服的主持人走到舞台正中宣布中文系迎新晚会开始，然后朗诵到会领导和老师的姓名。首先念第一排的领导，每念一个领导姓名，读到职务时就用重音，并且满脸堆笑，连声音里都带着甜味；紧接着念第二排的教授和博士，每念到教授或博士的时候，也用重音，声调温柔明媚得像湘西冬日的阳光；再接着念第三排的副教授，念的时候“副”字用低音，“教授”用高音，声音又清又脆好像清晨小鸟欢快的鸣叫；最后念第四排的其他人员，念的时候有气无力，好像饿死鬼咽气前的呜咽。我的名字是最后一个念的，声音更是低沉到若有若无，好像是传闻中的外星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学生们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掌，我自觉脸上非常无光，迎新会的亮相彻底失败，心里可惜了化妆用的40元钱。
湘西大学地处湖南边陲，是HUN省地理位置最差的大学，因此湘西大学很自然地成了一块跳板：各种人才都是来这里锻炼的，一旦工作出了成绩，就拍屁股走人，最差是调到省会长沙，好一点的也可以往沿海跑。领导们都不愿意调到这里，凡是调这里都要升一级才肯来，来了之后就竭尽全力早出政绩，好尽快高升。为了出政绩，湘西大学的领导对全校实行透明管理，教师的私密信息全部按级别公开贴在各个系部的宣传栏中，让全系的学生了若指掌。在中文系的宣传栏中，我的信息排在最下面，上面写着：王君，41岁，硕士，9级讲师。学生们看宣传栏的敬仰程度逐层递减，等看到最后的时候，眼睛里只剩下嗤之以鼻的神情了。因此种种，我上课的时候，学生们经常会撇嘴，还有学生公开在鸡蛋里挑骨头，向学校投诉我，我收到几份投诉报告，教务处要求我立刻回复。第一份投诉写着：作文点评时太苛刻，打击学生的自信。我只好回复：如果作文点评可以和稀泥，那我以后就和稀泥。第二份投诉写着：上课时老微笑，居心叵测。我只好回复：我心口如一，没有叵测。第三份投诉更奇葩：上美学课讲庄子，文不对题。我忍气回复：我没有美学课这门课程。来自领导和学生的双面夹击，逼着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要提高自己的地位，有几条途径：一当领导，二当教授，三考博，前两条想都不要想，第三条可以想一想，我就着手准备考博。我年龄大，没有后台，北上广就不要想了，选个边疆地区，竞争少一些。我想了一下，决定报考滇南大学。这所大学我没有一个熟人，我也不打算找熟人，我在百度上打开滇南大学的官网，看到该校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招博士的只有两位老师，黄小牛和钟马。黄小牛是研究小说的，钟马是研究文学评论的。我对中国现当代小说的研究停留在皮毛上，对中国现当代文学评论的研究远在皮毛万丈开外，两浅相权取其近，我赶紧上百度查找黄小牛的信息，看到他出了一本专著：《脂粉与英雄：中国当代作家风流韵事研究》。我打开当当网，没有找到这本书。我打开孔夫子旧书网，居然找到了。我果断地买下来，心想把他这本书读通，博士的入场券我就拿到手了。
过了几天，黄小牛的书寄到了我手上，我打开书本，看到书的扉页上有黄小牛的签名：小牛小作敬请涂夫兄惠存。我哑然失笑，黄小牛若知道他送出去的书被这位涂夫兄原封不动地挂在旧书网上出售，他会不会气得用牛角挑死这个涂夫？书本好像樱花树新开的樱花，又美又飒，崭新的书页翻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大大安慰了我因为破费买书而受伤的心。我翻开书本，先看目录，果然是小作：全书20万字，分成60章，180节，每节100多个字，果真书如其人，小得令人肃然起敬，令人不敢仰视。我花了一个月精读黄小牛的小作，细细地做了注释，并写了一篇长达10000字的读后感，打印出来跑到邮政局用特快专递寄给了黄小牛。随信还附了一封信：
敬爱的黄小牛老师：
您好！
我是湘西大学一名讲师，上月参加中国现当代文学年会，听到学术界到处在传扬您的大名，以及您的大作《脂粉与英雄：中国当代作家风流韵事研究》，大家公认您是本世纪中国最新锐的学者，我读了您的大作后，非常敬仰您，希望考取您的博士，无距离地接受您的指点和教育。我毕业于江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曾经出版过两本爱情小说，对于男女风流韵事也有一定的研究。我相信在您的指导下，我对风流韵事的研究和写作都将更上一层楼，成为中国当代著名风流学者的日子也指日可待。恳请您同意我报考您的博士研究生，我的电话号码为12378671234，微信同号。
祝您好运
您的学生王君
2014年10月11日
我把信寄出去以后，就忙着给学生上课，过了半个月这件事我差不多忘记了。有一天，有新朋友加我微信，我点开一看，居然是黄小牛。我急忙添加了他，他问我的科研情况，我说在《文学新论》上发表过一篇论文《论中国女性恋爱观念的嬗变》，在《群众文学》上发表过小说《救救我吧，我的爱》。他说那你的科研能力和创作能力都还是不错的。我假装谦虚，说一般一般。实际上，《文学新论》那篇文章是我在BJ大学访学期间，在我访学导师家里无怨无悔做了一年卫生，导师欠了我的人情帮我发表的，他就是《文学新论》的主编。《群众文学》那篇小说，是我给编辑送了两万元钱，而且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发表的。这两本杂志一本是学术类顶级刊物，一本是创作类顶级刊物，这样的资源多少人盯着，我也没有资源置换，只能出钱出力置换，出色我没有想过，因为我长得又矮又胖又黑又粗，半分姿色也没有，况且我的访学导师和小说编辑都是女人，我这样肥丑的女人勾不起男人的兴趣，但是勾得起女人的怜悯。黄小牛问我英语如何，我大着胆子说很好，正准备用英语写书，他说那你很了不起！当代硕博士英语其实只相当于英美的小学水平，敢说读书的都没有几个，敢说写书的他肯定只碰到我一个，他不知道我的英语写书其实是指简单的造句：你好吗？你叫什么姓名？你吃饭了吗？我请求黄小牛同意我报考他的博士，他说今年有个教授考我的博士，你也可以报，多报几所学校。我说好，马上在网上报了名，另外报了一所黔洲大学，也是地处边陲的，导师我都懒得联系了，报名而已，我没准备考上。
考试日期很快到了，我坐着高铁赶到昆明，在滇南大学对面找了一家酒店住下，行李安排妥当之后，我就跑到滇南大学熟悉考场。滇南大学校园不算宽阔，我很快找到了考场，在考场巡视一圈后就跑到校园溜达。滇南大学历史悠久，建筑古朴，校园中还有一栋名楼，出自林徽因的手笔。我对建筑是个外行，看了这栋名楼，远看古朴典雅，近看陈旧不堪，还不如新楼好看，想人的名望就如海市蜃楼一样，只能远观不能近玩，仿佛大人哄小孩的糖果，花花绿绿惠而不费。昆明又名春城，四季如春，花木繁盛，滇南大学校园姹紫嫣红绚丽多姿，此刻校园内的海棠花花开正艳，其美丽的姿容几乎跟《洛神赋》中的洛神一样惊世骇俗。我只恨刘琳回国太早，害得我独自观赏绝世名花，却无法留下自己赏花的倩影。我给刘琳打了一个视频申请，立刻接通了，她满面笑容地向我问好。我告诉她我在中国最美丽的城市昆明，准备参加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并请她通过视频观赏绝世名花。她说她现在俄罗斯一所大学担任外教，离家比较近。我们诉说对彼此的思念，都感到有朋友的可贵。我关了视频之后，又在校园里瞎逛了一会儿，整个校园溜了一圈，我觉得饿了，刚好前面有所食堂，我就跑进去，点了一碗过桥米线，这是昆明海内闻名的名吃，必吃不可。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在窗口喊过桥米线，我赶紧把这碗名吃端来，放在桌上一看，平平常常的一碗米粉，里面放了几片西红柿，还有几片排骨，实在没有什么名吃风范。这排骨只有骨没有肉，像是蝗虫吃过的庄稼，劫掠得非常彻底，我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想嚼出点肉的余味，但是只尝到骨的坚硬和尖锐，把我的舌头都刺破了，我不敢再挑战排骨，就吃了一口米线，这米线倒是圆润，决无破舌之忧，然而太咸了，吃了几口，把我舌头都咸苦了。
第二天考试，第一堂是英语，试卷上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的题目，我非常着急地做题，做到英译中时犯了难，题目要求把划线部分的句子翻译成中文，但是试题中没有出现画线部分。我把题目来回看了两遍，确认我没会误会题意，正在为难之际，一个40多岁的男老师急匆匆地钻进教室，说翻译题忘记划线了，叫我们在他朗诵的句子下面划线，偏偏他的读音不够标准，读完一遍不知道他读了哪几句，我只好大着胆子举了手，请求他指出是第几段第几句，他很不耐烦地告诉考生是第一段第三句第二段第三句第三段第七句。我笔走如飞，赶紧遵照他的指示在这些句子下面划线，生怕贻误一秒就会遗憾千年。他读完以后像饿死鬼要投胎一样向外飞奔，我是第1号考室，最末一个考室是126号，不知道能否在下考之前等到他的拯救？做到完形填空我又犯了难，4个选择项flatter这个单词全拼错，我不知道选哪个，闭着眼睛胡乱划了一个勾。接下来两堂专业考试，顺利得像涂了油的肥皂，都是大题，一道题是谈谈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创作的渊源，另一道是分析周作人的散文。这样可以信口胡说的题目我非常擅长，我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地写着，关于浪漫主义的渊源，我特意拿了西方浪漫主义做了比较，这道题答得繁花似锦灿烂无比。周作人的散文分析，我运用了三个方法：第一是批判现实主义，第二是古典浪漫主义，第三是新现实主义。自以为答得美轮美奂震惊寰宇。做完后我立刻交了卷，出了考场我就在滇南大学晃悠，滇南大学到处绿树成荫，最可喜的到处有松鼠爬上爬下的身影。松鼠长着乌黑的眼珠，长长的尾巴，比它的近亲老鼠可爱很多。我就在校园里游荡，第二天要面试，我没做任何准备，也不知道怎么准备，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不了落选。第二天面试，我素面朝天就去了，面试的老师有四个，我在黄小牛专著扉页上见过他，现在见他本人，倒比照片显得精神，其他几位我都不认识，也无暇去看。一进去立刻抽签，我抽到的问题是让我谈谈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前沿现状。“学术前沿”这几个字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搜肠刮肚地想哪些属于学术前沿，想了一会儿不得章法，突然想到，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学术前沿，索性胡诌一通。我就说我有个很好的东北朋友叫刘琳，现在俄罗斯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她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目前东北流行一种“中性文学”学说，提倡文学研究回归人性的本真，坚决反对以性别研究界定学者价值。我信口开河说了一大通，现场的老师被我的侃侃而谈唬住了，忘记了自己的考官身份，反向我打听俄罗斯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现状，我把刘琳平时讲的一些闲话当成文学原理讲出来，幸好每个人的面试时间只有5分钟，还没讲完面试秘书提醒时间到了，我赶紧夹起书本往外飞窜。
回到湘西大学，我一边教书，一边搜集湘西民族艺术的资料。刘琳想在俄罗斯参加一个“世界民族艺术展览”，参展者还将评出一二三等奖，刘琳说，中国湘西的风土人情非常具有独特魅力，我们可以选取几项有代表性的湘西民族艺术参展。我提议展示湘西侗族自治区的刺绣产品，刘琳同意了。我负责搜集刺绣产品的图片和资料，用邮件发给刘琳，刘琳根据俄罗斯组委会的要求，把图片和资料进行汇编整理。据刘琳说，如果获奖可以拿到10000美金的奖金，我们可以用这笔奖金到瑞士游览一次。
忙忙碌碌地几周又过去了，有一天黄小牛打我电话，问我考博英语分数多少？我急忙上网一查，67分。我向黄小牛汇报，黄小牛说可以了，过线了，你不要再考别的学校了。我听他说了这话，连忙答应。又过了十几天，我收到滇南大学的博士学通知书，朱红色的铜板纸上印着“金榜题名”这四个字，字下面还画了一只色金的乌龟，我想这是什么寓意？金榜题名的都是乌龟王八蛋？还是我“王八姐”的臭名传到滇南大学了，单独为我制作印着王八的录取通知书？我心里七上八下，就给滇南大学招生处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录取通知书是不是一人一图？对方答复说，录取通知书千篇一律。我问录取通知书上的乌龟有什么寓意？对方说乌龟寓意金榜题名的都是“金龟婿”或者“金龟媳”。听了这个解释，我才放了心。九月一号，我兴致勃勃地坐高铁赶到滇南大学，滇南大学的学术成就我是不清楚的，滇南大学的校园我是非常清楚的，住在这样美丽的校园里，读不读书都是一种幸福。更何况我是博士研究生，层次最高的学生，怎么也得给个崭新的两室两厅住一住吧。我交了学费，又去宿管楼交了住宿费，然后领到了一把钥匙，叫我去致远楼902。我乐滋滋地拿了钥匙，心想人一转运真是一通白通，博士没费什么功夫就考上了，好宿舍没搞什么动作也住上了。902视野多好，往窗口一站，滇南大学全校的美景尽收眼底，我也感受一下“登泰山而小鲁”的伟人心境。我按着学校路边的指示牌走到致远楼，这栋楼的外墙是黑色的土砖，楼面还长着青黑色的青苔，从外观看是栋年久失修的危房，我心里想博士研究生楼不是暴发户，肯定是藏珠于内的，兴高采烈地走进去，一走进去我急得要哭：这栋楼拥有这个时代难得的表里如一的品质，是栋老掉牙的危房，没有电梯，我必须拎着两个行李箱爬上9楼！我没有办法，把两个行李箱挎在肩膀上，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三楼我实在爬不动了，就坐在楼梯上休息十分钟，再爬三楼，又休息十分钟，1个小时后我终于连人带箱爬上了9楼，拿起钥匙开了902的门，轰隆隆的噪音扑面而来，我终于哭了：我这个宿舍正在321主干道旁边，一天24小时车来来往震耳欲聋。我哭够了准备到卫生间洗脸，发现水龙头是坏的，卫生间的洗手池已经破了一半，乌黑的台面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材料，上面还趴着几只干死的蟑螂，地上的蹲坑乌黑一团，坑道口已经绣坏，经年遭受大粪的熏陶，呈现出陈年粪便的土黄色，坑里还堆着一堆干了的大便。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心想入学通知书的“金榜题名”的寓意原来是这个啊：考上滇南大学就是与粪坑为伍的乌龟王八蛋！今后的日子难熬啊！哭归哭，哭完之后，我还是卷起袖子搞卫生，我虽然节衣缩食过日子，但是有洁癖，脏地方是住不下的，宿舍的地板和窗户我花了两天时间擦洗干净，自己掏钱把卫生间全套设施换了，窗户也换了一块隔音玻璃，这个宿舍勉强可以住下了。过了几天，宿舍又搬进一个室友，她也是这届新生，化工学院的。宿舍是上世纪70年代修的老式筒子楼，过道漆黑，过道两边是宿舍，厕所都没有窗户的。每次室友大便，狭小的宿舍就臭气熏天，我几次被熏得要呕。
宿舍条件再怎么差还是次要的，我的主要任务是求学。这个事儿，看起来也很不靠谱。开学初，黄小牛叫我去他办公室，我去了他办公室，才知道这一届他还招了个博士研究生，是滇南市最年轻的亿万富豪梅鹿，年仅39.5岁就拥有一家上市公司。黄小牛说，梅鹿33岁就评上教授，是滇南大学最年轻的客座教授，这次考博，他因为事务太忙英语没有考出水平，他专业非常杰出，学校破格录取。梅鹿为人甚好，不嫌弃我位卑人贱，口口声声叫我师姐。梅鹿有个国家课题，名为《性别视域下中国当代小说的男性歧视研究》，黄小牛指示梅鹿就用这个课题作为博士毕业论文的题目。黄小牛说我原来对中国女性的恋爱有一定研究，叫我继续往这个方向深入，并叫我搜集1950年以来中国当代作家的爱情小说，寻找爱情原型。之后，他再也没有召见我。上英语课的是个30多岁的女老师，名叫庄云，鸭蛋脸面，浓眉大眼，看样子倒很聪慧，但是每次上课都要迟到30分钟以上，有一回全体学生坐在教室了，等了两小时她也没来。迟到就算了，还早退，大有封建官僚升堂判案的遗风。一个上午四节课，她满打满算上了2节课。我当了20多年老师，从未迟到过1分钟，我真不知道这个庄云吃了什么豹子胆，敢这样玩忽职守。过了不久，我就知道，滇南大学有豹子胆的不是庄云一个，而是很多个。上政治课的老师一周一换，不同的面目，相同的做法，都是迟来早退，一个下午4节课满打满算上完两节课，上课的时候又不讲正经内容，有的老师讲一通八卦，有的老师把自己的申报的课题放在课堂上征求学生意见，还有的老师一进课堂就交待学生写一篇论文。英语课和政治课的老师好像是天上的月亮，虽然不发热，一年到头还得按时露露脸，专业课老师干脆化身为夏日的白雪，完全隐身明目张胆不上一节课。如果说滇南大学的老师们属相是水，来去自由无拘无束，滇南大学其它部门的工作人员属相是火，雷霆万钧一触即发。我去图书馆借书，只准借四本，我试探着小心问了一句：我是博士研究生，可不可以多借几本？那借书的立刻把书收了回去，说你是院士可以多借，随便借多少！一句话就把我的脸皮全部揭光。我去食堂充卡，充卡的女人30来岁，一张脸长得像扳手，永远板得铁紧，说话像兔子尾巴又短又翘。
刘琳在俄罗斯大学也是住单身宿舍，比我强不了多少，她对“世界民族艺术展览”寄予了厚望，我觉得没有多少希望。以我的经验看，任何地区任何赛事，都有明暗两套规则，两套规则都搞定了，才有可能脱颖而出。刘琳和我，都是只会在明面上使劲的人，暗面上的事我们只听说过没有做过，不会做也不敢做。赛事结束以后，我们果然落榜了，我安慰刘琳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重在参与。刘琳又兴致勃勃地计划我俩合写一本书，还说希望我们这本书能增进两国人民的友谊。我觉得这个希望就像共产主义社会一样引人入胜遥不可及。我在滇南大学除了上几节不着调的课，还要帮黄小牛寻找爱情原型。这个研究我做了几天，感到非常乏味。我需要把1950年以来中国当代小说作家的代表作全部通读一遍，把爱情小说保留下来，再去研究作家生活，寻找原型。我想象中的科学研究是空谷幽兰，这个研究完全是村夫俗子。我硬着头皮研究了几个月，还撰写了2篇论文《金庸小说女主物欲与爱欲的缺失》《女性生殖与男性话语》，投出去以后都石沉大海，这让我非常慌张，因为没有在中国的核心刊物或者外国的核心杂志发表论文，博士就不能毕业。没考上博士不够光荣，考上博士没有毕业就是奇耻大辱，就好像一个光棍没有恋爱顶多是零，恋爱后被女友抛弃没结成婚就变成负数。我把我的焦虑告诉了刘琳，刘琳说她想办法帮我联系国外的核心杂志。我赶紧把这两篇论文译成英文发给了刘琳。
在滇南大学熬过了一年，英语课和政治课上完了，我就回到湘西大学一边教书，一边做毕业论文。我的论文标题暂定为《中国当代爱情小说的原型研究》，为了写好这篇论文，我必须把相关文献找出来，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拓宽自己的研究视域，这个研究还必须上升到系统理论，不能是纯粹的人物分析。黄小牛人如其名，对我也实施放养制度，完全不闻不问。我没有办法，为了提高理论水平，我想到的招数就是死记硬背。我到图书馆借了《文学新论》《当下作家研究》近5年的刊物，每天在家里背这些刊物的论文，把我没有见过的学术术语和理论名词都记录下来，每天白天阅读记录，晚上背诵。这样背了两年，我向黄小牛申请开题，当时黄小牛正在外国访学，就用腾讯会议开了题，参与开题的都是几个外国人，估计他们都不懂中文，完全是凑人头的。开题完毕，我不知道开题报告怎么填，黄小牛说你不是作家吗，还要我教？我就虚构了几个人名和问题，把开题报告填好上交了。开题完毕，我开始写博士毕业论文，写了大概半年，就完成了初稿，我把初稿发给黄小牛，黄小牛说可以打70分，叫我去滇南大学参加预答辩。我觉得这个博士读得太顺利了，心里就有点发怵，因为我一辈子就没遇到过这样顺利的事情。我主动向黄小牛请求延缓半年。黄小牛说不用缓，梅鹿这次参加预答辩，你也参加，正好。他这么肯定，我再不敢出头就真成了缩头乌龟了。我把论文发给梅鹿，叫他帮我打印出来送给所有老师，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买了答辩前一天的高铁票，计划在滇南大学住一晚，第二天参加预答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琳，刘琳也很高兴，在视频中预祝我答辩顺利。
答辩这天，我忐忑不安地走进滇南大学文学院预答辩现场，答辩时间定在9点，我8点半进入现场，梅鹿和所有老师都还没来，教室里倒是坐了上百个硕博研究生旁听。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按照教育部计划开了5门课程，黄小牛和钟马两位博士导师相信自己是火眼金睛，招收的博士都是生而知之的上等人，所以根本不开课。当然了，梅鹿肯定是上等人，身为滇南市的富豪，他不仅有能力做好自己的博士论文，还有能力资助滇南大学的科研设施。我自认为是学而知之的次等人，没有十分把握能够受到答辩老师的肯定。9点钟，梅鹿和所有答辩老师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来参加答辨的有5位老师，除了黄小牛见过一面，其他老师我都未曾谋面，答辩秘书在他们面前放了名牌，原来另外四位老师分别是钟马、贾善仁、石育良、李金属、黄大卫。我学识浅陋，这些老师的名字我闻所未闻，他们一坐下，就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我，即使是嫦娥那样的美女也经不起这样的审视，何况我这样的丑女，我在他们批评的目光下一点点地萎缩，刚入场时我还是一个吹满了气的气球，现在已经是放掉了一半气的气球，又瘪又松又皱，根本无法昂首挺胸气壮山河。梅鹿把我和他的论文分发到各位老师手里，解释说前天就送到打印室了，打印室忘记了，今天早上才开始打印。我看到答辩老师开始翻阅我的论文，我的心开始狂跳。答辩主席贾善仁是个70多岁的老头，人长得短小精悍，双目有些浑浊，不停地往上翻白眼好像得了白内障。他能当上答辩会主席，证明他肯定是滇南大学文学院的泰斗级人物，虽然我从未听过他的雅号，但是千百年后他或许像李白一样海内闻名。贾主席宣布答辩开始，梅鹿当仁不让，带着浓重的滇南口音侃侃而谈，几位答辩老师不由自主地露出谄媚之态，有的还假装英雄所见略同大点其头，贾善仁点头最为频繁，他年纪大了点头太多就容易疲惫，不知不觉就闭上眼睛睡着了，还发出轻轻的呼噜声。梅鹿的脸上现出不悦之色，钟马赶紧在贾善仁的肩上拍了两下，贾善仁才从睡梦中醒来，以为需要他总结陈辞了，赶紧说梅总的论文框架非常好，对中国当代小说的女性歧视研究非常透彻。梅鹿的脸色阴沉起来，钟马连忙打圆场说梅总长对当代文学性别歧视的研究高屋建瓴，是我在滇南大学入职20年来读到的水平最高的博士论文，比曹丕的《典论》还要高明，今后必定千古流芳，其他3位老师都赶紧附和钟马的评论，梅鹿听了答辩老师群体宏大的马屁后，转怒为喜，说各位老师为了祖国的科研事业不辞劳苦，周末还来参加答辩，学生感谢你们，学校感谢你们，鄙人也会感谢你们。各位答辩老师听了喜笑颜开，恨不能击掌欢庆。梅鹿讲完后，贾善仁凶狠地用手指隔空点着我，叫我快点讲！我被他的气势吓呆了，愣愣地不动，仿佛旧时国民党招纳的散兵游勇看到日寇一样，踟蹰不前。黄小牛说，你师弟梅总都讲完了，轮到你了。我才醒过神来，支支吾吾地讲起来，我刚讲了几句，就被钟马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你身为女人研究爱情原型是自不量力，你这个论题只有男人能作，因为女人对爱情是盲目的。贾善仁痛苦地敲着自己的头，说你这篇论文是我见到的最差的论文，没有一句话说通，你这篇论文送到教育部去，连你导师黄小牛都要被免职。另外三个老师赶紧附和钟马和贾善仁的话，大摇其头。贾善仁又说，你就是个井底之蛙，叙事学研究途径的代表人物，你列出来的人全是无名之辈，你这是对科学的侮辱！黄小牛急忙说，贾主席是滇南大学叙事学研究学会的主席，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权威的叙事学研究学者。我突然醒悟了，因为我在叙事学研究文献里没有列出贾善仁的名字，冒犯了他的天威，我这下真是罪该万死了。贾善仁面色铁青地指着我，说文如其人，你的论文跟你本人一样又粗又蠢！钟马本来是打头阵痛扁我的大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他的大将之位夺了，他乐得作壁上观，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我看看黄小牛，希望他能帮我说句话，他不是说我能打70分吗？谁知道黄小牛说，各位老师的批评很有道理，她半句话都写不通，我本来不允许她来答辩的，她自己擅自来的！这个时候，我深深地理解了什么叫势单力孤，理解了什么叫落井下石。我没有办法也不敢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如果刘琳在我身边就好了，这个念头一涌上来，我的双眼就含了泪水，我急忙把泪水强忍回去。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我不能通过是肯定的了，我拿起面前的论文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答辩现场。
我泪流满面地穿过滇南大学的校园，走到校外翠湖公园铺着石子的小径上，想着自己一生遭到的轻篾和羞辱，我真想立刻去死。我走到翠湖的荷花池边，看着池里一片片残荷，感觉自己跟这些残荷一样毫无价值遭人厌弃。我一只脚跨过池子栏杆，另一只脚也跨了过去，我站在池子的边缘，现在，只要我闭着眼睛往下一跳，我就会沉没在这池里，与这些残荷为伴，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人的羞辱和欺凌。我闭上眼睛正准备往下跳，我的手机响起来了，一看是刘琳给我打来了越洋电话。我急忙挂断电话，用微信给她发了一个视频邀请。视频接通以后，刘琳笑容满面地问我答辩情况，我哭着把答辩会的遭遇跟她陈述了一遍，刘琳安慰我忘记这一切，明天一切会好的。
我说：“我不想活了，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毫无价值。”
刘琳说：“我亲爱的，你是无价之宝，你健康、善良、聪明、勤奋，你是我遇到的最有价值的人。”
我啜泣着说：“谢谢你，但是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人尊敬我，我命如草芥，不，我卑贱得还不如一根草。”
刘琳说：“亲爱的，我尊敬你，我珍爱你，没有你我无法生存。”
我说：“我毕不了业了，他们都是势力小人。”
刘琳说：“你会毕业的，相信我，所有事情都会改变。黑奴可以解放，黑夜会变成白天。”
刘琳说着，叫我伸出手板，她隔着手机屏幕挠我的手心，我好像感受到手心的酥麻，不由自主地笑了。在刘琳的安慰下，我的心情平复下来。是的，黑奴已经被解放，黑夜会变成白天，残荷会变成新荷，丑小鸭也会变成天鹅。只要我拿出红军过草地爬雪山的毅力和勇气，任何困难都能迎刃而解。我坐在荷花池的栏杆上，两条腿欢快地向前踢着，脑子里幻想着我变成白天鹅以后，这些可耻之徒趋奉我的场面。贾善仁，让他每天戴100顶高帽；钟马，让他每天做1000个俯卧撑；黄小牛，罚他每天吃10000只红烧猪蹄；湘西大学那些可恶的东西，让她们每天头顶花盆绕着足球场走十万圈；还有我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亲戚，罚他们每天吃猪油饭不吃菜！我想着这些场面，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我的身体因为胡乱舞动失去平衡，扑通一下就掉进荷花池里。我掉进水里后惊慌失措地扑腾，扑腾半天才发现水深只在我的腰部。我手脚并用从池子里爬上来，很高兴地发现背包居然没有湿，手机也安然无恙，全身上下就是裤子打湿了。我跑到翠湖公园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一条廉价的运动裤穿在身上，为了庆祝自己的新生，我决定中午去吃点好吃的。我独自一人跑到一家饭馆，点了一个菠萝饭，一个炒腰花，一个腊排骨，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饭的时候，黄小牛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故意不接，他接着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答辩委员会认为我态度恶劣，开了坏头，要求我明天当着全体硕博研究生给他们道歉，否则就要开除我的学籍。我立刻回复说，我知错了，我愿意向他们道歉，但是请求让我这次预答辩过关。黄小牛回复说：可以，你今天把稿子修改一下，把几位答辩老师的大作都写进参考文献，明早重新打印交给老师。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打定了主意，先认怂，等这个坎过去，我做白日梦都要让他们在我面前做检讨！他们不就是想让我斯文扫地吗？我是草根我怕谁？我没有脸面，我轰轰烈烈地没有脸面！回到宿舍，我打开电脑，首先在百度里查找5位答辩老师的相关信息，然后在论文的文献综述里，写上5位老师的姓名和大作。在论文后面的参考文献里，也加上了他们的专著。加完之后，我得意洋洋地想，他们还想借我的论文传名，证明我的论文还是有一定份量的。就凭这一点，叫我做十次检讨我也愿意。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开始写检讨，写了不长不短的一页，自己默读了一遍，觉得可以让答辩老师们满意了。
第二天早上9点，我准时走到答辩现场，昨天那几位老师果然板着脸等着我向他们道歉，旁边还坐了上百位硕博研究生在一起恭候我，要见证我道歉的光荣时刻，在教室尽头，居然还摆了一架摄像机要录像。我低着头走进去，脸上尽量装出很害怕的样子。我把修改好的论文用双手捧上，恭恭敬敬地双手送给5位答辩老师。黄小牛说，王君昨天答辩时拂袖而去，影响很坏，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今天当众做检讨，请求老师们的原谅。说完，他看了看我，我连忙从包里把昨晚写的检讨拿出来，开始朗诵。
尊敬的答辩委员会贾主席，尊敬的各位答辩老师：
昨天预答辩时，各位老师用慧眼和仁心指出了我的问题，贾主席指出的问题有两个：1.我这篇论文是贾主席见到的最差的论文，没有一句话说通，我这篇论文送到教育部去，连我导师黄小牛都要被免职。2.我就是个井底之蛙，叙事学研究途径的代表人物，我列出来的人全是无名之辈，我这是对科学的侮辱！3.文如其人，我的论文跟我本人一样又粗又蠢！石育良、李金属、黄大卫三位老师跟贾主席持同样观点。我现在诚挚地向各位老师道歉，针对老师们提出的问题，我将做以下改正：1.我努力把每句话写通，争取成为贾主席见到的较好的论文，送到教育部去，我导师黄小牛不被免职。3.我尽量拓展知识视域，做一个井上之蛙，叙事学研究途径列的无名之辈我全部去除，只留下敬爱的贾主席的大名和大作，以此显示我对科学的尊重。3.我从现在起开始减肥，每天不吃饭，争取把自己变得又细又聪!
钟老师指出了一个问题:我身为女人研究爱情原型是自不量力，我这个论题只有男人能作，因为女人对爱情是盲目的。钟老师的指教非常准确，我从现在起改变自己，学习男性思维，做一个对爱情不盲目的女人。请求各位老师准许我预答辩过关，让我的论文参加教育部的盲审。
我读完检讨以后，为了显示我的诚恳，我低着头使劲把眼珠往鼻梁挤，果然挤出了几滴眼泪，我抬起头，低声啜泣着，把我的悔恨和伤悲全部暴露出来。贾善仁看到我的论文把他列为叙事学研究的唯一权威，脸上的怒容渐去，回归了他善良宽仁的初心，很大度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可我的道歉。我赶紧顺着竿子爬，哭泣着请求老师让我预答辩过关。几位老师低声商议了一下，贾善仁代表全体答辩老师回复我，本次预答辩过关，回去以后还要认真修改论文。听到这个结果，我立刻破啼为笑，还郑重其事地向5位老师深深鞠了两躬。
预答辩完成以后，我又身处在两重煎熬中：第一重是教育部的盲审结果，第二重是投稿论文的盲审结果。我给黄小牛发了信息，询问教育部何时出成果，他说三个月内。我又问刘琳投给核心刊物的盲审结果，刘琳说马上要出来了，叫我不要着急。日复一日过去了，我被两重煎熬熬得脱了形，居然瘦了20斤，真的变得又细又聪，仿佛为了印证我君子不欺。刘琳也为我着急，把我两篇论文满世界乱投，这些投稿屡屡不见回音，我开始陷入很深的恐慌，怕自己毕不了业，或者毕业了拿不到学位，心里很后悔为了这个虚名读博。湘西大学人事处，屡屡催问我何时毕业，这更增加了我的恐惧。这样煎熬了几个月，有一天，我打开滇南大学研究生网，进入自己的网页，意外发现教育部盲审通过了，我急忙下载盲审评阅书，3份评阅书，两份优秀，一份良好。我喜极而泣，感觉身上的重担卸下了一半。我赶紧把这三份评阅书转发给黄小牛，黄小牛给我回了两个字：祝贺。论文盲审这几个月，我上课之后立刻钻进自己家里，不敢跟同事多接触。论文盲审过关之后，我把3份评阅书往学校群、系部群、工会群一通乱发，像一只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叫着到处报喜。当然了，我也转发给了刘琳，刘琳把各杂志的审查意见也回馈给了我，我发现全世界的编辑好像是一个爹妈生的，退稿语言几乎一模一样：文章不符合本杂志风格，建议转投别的杂志，感谢你的来稿。刘琳说，我的论文最适合投给东北的《文学心理研究》，她给我寄了10本《文学心理》，叫我把发表的文章读熟，按照杂志的需求修改论文，改好了再投。我觉得她说得有理，况且也没有别的出路，只好每天坐在冷板凳上阅读论文，每天坐10个小时，坐了几个月，屁股都坐起了老茧。滇南大学中文系又催着填各种毕业表格，那些表格都必须从滇南大学的官网下载，滇南大学的官网仿佛是湘西冬天的太阳，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下载这些表格把我一生的耐心都耗费掉了。好不容易下载齐了这些表格，好多地方不会填，只好问管理研究生的朱老师。这位朱老师与我素未谋面，两人没有任何交情，交流起来就像两块生锈的铁块，生硬无比卡卡作响，我受了几次冷遇，有什么事就不敢问她。比这些还头痛的是还是要交各种费用，预答辩、填表、住宿都要交费，我想着梅鹿也要交这些费用的，就把钱转给他，麻烦他帮我交，他答应得很好，但是转头就忘记了。滇南大学财务处打电话要我缴费，我叫她找梅鹿要，她又不敢，我只好发信息催梅鹿。种种纷繁复杂的事情忙完后，我就等着早日答辩好领毕业证，等来等去，答辩通知终于等到了，在重重惶恐中我终于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黄小牛叫我给各位答辩老师鞠躬，我毫不勉强地连鞠三躬，仿他们是我的再生父母。
9月初，湘西大学沉浸在新学期的热闹中，各个系部都在策划举办新生欢迎会，以此彰显本系的温暖和实力。中文系新生5号入学，7号举办迎新晚会，要求每个老师到会。我担任的写作课从第一学期就开始上课，我很想给学生留个好印象，今后上课轻松一些。为此，我特意从衣柜里翻出我最贵的一套乳白色裙子，晚上赴会前我还跑到美容院花了40元化了一个淡妆。迎新会7点开始，我早早地走到办公室，6点50我走出办公室，6点55走进中文系103礼堂。我想过了，迟到显得不尊重，早到又显得太轻飘，6点55分到达最好。我走进礼堂的时候，学生们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礼堂正中前四排空着等老师就座。第一排坐领导，第二排坐教授博士，第三排坐副教授，第四排坐其他人员，我自觉地坐到第四排的最末尾。过了几分钟，领导们和老师们陆续就位了，一男一女两个身着礼服的主持人走到舞台正中宣布中文系迎新晚会开始，然后朗诵到会领导和老师的姓名。首先念第一排的领导，每念一个领导姓名，读到职务时就用重音，并且满脸堆笑，连声音里都带着甜味；紧接着念第二排的教授和博士，每念到教授或博士的时候，也用重音，声调温柔明媚得像湘西冬日的阳光；再接着念第三排的副教授，念的时候“副”字用低音，“教授”用高音，声音又清又脆好像清晨小鸟欢快的鸣叫；最后念第四排的其他人员，念的时候有气无力，好像饿死鬼咽气前的呜咽。我的名字是最后一个念的，声音更是低沉到若有若无，好像是传闻中的外星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学生们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掌，我自觉脸上非常无光，迎新会的亮相彻底失败，心里可惜了化妆用的40元钱。
湘西大学地处湖南边陲，是HUN省地理位置最差的大学，因此湘西大学很自然地成了一块跳板：各种人才都是来这里锻炼的，一旦工作出了成绩，就拍屁股走人，最差是调到省会长沙，好一点的也可以往沿海跑。领导们都不愿意调到这里，凡是调这里都要升一级才肯来，来了之后就竭尽全力早出政绩，好尽快高升。为了出政绩，湘西大学的领导对全校实行透明管理，教师的私密信息全部按级别公开贴在各个系部的宣传栏中，让全系的学生了若指掌。在中文系的宣传栏中，我的信息排在最下面，上面写着：王君，41岁，硕士，9级讲师。学生们看宣传栏的敬仰程度逐层递减，等看到最后的时候，眼睛里只剩下嗤之以鼻的神情了。因此种种，我上课的时候，学生们经常会撇嘴，还有学生公开在鸡蛋里挑骨头，向学校投诉我，我收到几份投诉报告，教务处要求我立刻回复。第一份投诉写着：作文点评时太苛刻，打击学生的自信。我只好回复：如果作文点评可以和稀泥，那我以后就和稀泥。第二份投诉写着：上课时老微笑，居心叵测。我只好回复：我心口如一，没有叵测。第三份投诉更奇葩：上美学课讲庄子，文不对题。我忍气回复：我没有美学课这门课程。来自领导和学生的双面夹击，逼着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要提高自己的地位，有几条途径：一当领导，二当教授，三考博，前两条想都不要想，第三条可以想一想，我就着手准备考博。我年龄大，没有后台，北上广就不要想了，选个边疆地区，竞争少一些。我想了一下，决定报考滇南大学。这所大学我没有一个熟人，我也不打算找熟人，我在百度上打开滇南大学的官网，看到该校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招博士的只有两位老师，黄小牛和钟马。黄小牛是研究小说的，钟马是研究文学评论的。我对中国现当代小说的研究停留在皮毛上，对中国现当代文学评论的研究远在皮毛万丈开外，两浅相权取其近，我赶紧上百度查找黄小牛的信息，看到他出了一本专著：《脂粉与英雄：中国当代作家风流韵事研究》。我打开当当网，没有找到这本书。我打开孔夫子旧书网，居然找到了。我果断地买下来，心想把他这本书读通，博士的入场券我就拿到手了。
过了几天，黄小牛的书寄到了我手上，我打开书本，看到书的扉页上有黄小牛的签名：小牛小作敬请涂夫兄惠存。我哑然失笑，黄小牛若知道他送出去的书被这位涂夫兄原封不动地挂在旧书网上出售，他会不会气得用牛角挑死这个涂夫？书本好像樱花树新开的樱花，又美又飒，崭新的书页翻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大大安慰了我因为破费买书而受伤的心。我翻开书本，先看目录，果然是小作：全书20万字，分成60章，180节，每节100多个字，果真书如其人，小得令人肃然起敬，令人不敢仰视。我花了一个月精读黄小牛的小作，细细地做了注释，并写了一篇长达10000字的读后感，打印出来跑到邮政局用特快专递寄给了黄小牛。随信还附了一封信：
敬爱的黄小牛老师：
您好！
我是湘西大学一名讲师，上月参加中国现当代文学年会，听到学术界到处在传扬您的大名，以及您的大作《脂粉与英雄：中国当代作家风流韵事研究》，大家公认您是本世纪中国最新锐的学者，我读了您的大作后，非常敬仰您，希望考取您的博士，无距离地接受您的指点和教育。我毕业于江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曾经出版过两本爱情小说，对于男女风流韵事也有一定的研究。我相信在您的指导下，我对风流韵事的研究和写作都将更上一层楼，成为中国当代著名风流学者的日子也指日可待。恳请您同意我报考您的博士研究生，我的电话号码为12378671234，微信同号。
祝您好运
您的学生王君
2014年10月11日
我把信寄出去以后，就忙着给学生上课，过了半个月这件事我差不多忘记了。有一天，有新朋友加我微信，我点开一看，居然是黄小牛。我急忙添加了他，他问我的科研情况，我说在《文学新论》上发表过一篇论文《论中国女性恋爱观念的嬗变》，在《群众文学》上发表过小说《救救我吧，我的爱》。他说那你的科研能力和创作能力都还是不错的。我假装谦虚，说一般一般。实际上，《文学新论》那篇文章是我在BJ大学访学期间，在我访学导师家里无怨无悔做了一年卫生，导师欠了我的人情帮我发表的，他就是《文学新论》的主编。《群众文学》那篇小说，是我给编辑送了两万元钱，而且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发表的。这两本杂志一本是学术类顶级刊物，一本是创作类顶级刊物，这样的资源多少人盯着，我也没有资源置换，只能出钱出力置换，出色我没有想过，因为我长得又矮又胖又黑又粗，半分姿色也没有，况且我的访学导师和小说编辑都是女人，我这样肥丑的女人勾不起男人的兴趣，但是勾得起女人的怜悯。黄小牛问我英语如何，我大着胆子说很好，正准备用英语写书，他说那你很了不起！当代硕博士英语其实只相当于英美的小学水平，敢说读书的都没有几个，敢说写书的他肯定只碰到我一个，他不知道我的英语写书其实是指简单的造句：你好吗？你叫什么姓名？你吃饭了吗？我请求黄小牛同意我报考他的博士，他说今年有个教授考我的博士，你也可以报，多报几所学校。我说好，马上在网上报了名，另外报了一所黔洲大学，也是地处边陲的，导师我都懒得联系了，报名而已，我没准备考上。
考试日期很快到了，我坐着高铁赶到昆明，在滇南大学对面找了一家酒店住下，行李安排妥当之后，我就跑到滇南大学熟悉考场。滇南大学校园不算宽阔，我很快找到了考场，在考场巡视一圈后就跑到校园溜达。滇南大学历史悠久，建筑古朴，校园中还有一栋名楼，出自林徽因的手笔。我对建筑是个外行，看了这栋名楼，远看古朴典雅，近看陈旧不堪，还不如新楼好看，想人的名望就如海市蜃楼一样，只能远观不能近玩，仿佛大人哄小孩的糖果，花花绿绿惠而不费。昆明又名春城，四季如春，花木繁盛，滇南大学校园姹紫嫣红绚丽多姿，此刻校园内的海棠花花开正艳，其美丽的姿容几乎跟《洛神赋》中的洛神一样惊世骇俗。我只恨刘琳回国太早，害得我独自观赏绝世名花，却无法留下自己赏花的倩影。我给刘琳打了一个视频申请，立刻接通了，她满面笑容地向我问好。我告诉她我在中国最美丽的城市昆明，准备参加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并请她通过视频观赏绝世名花。她说她现在俄罗斯一所大学担任外教，离家比较近。我们诉说对彼此的思念，都感到有朋友的可贵。我关了视频之后，又在校园里瞎逛了一会儿，整个校园溜了一圈，我觉得饿了，刚好前面有所食堂，我就跑进去，点了一碗过桥米线，这是昆明海内闻名的名吃，必吃不可。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在窗口喊过桥米线，我赶紧把这碗名吃端来，放在桌上一看，平平常常的一碗米粉，里面放了几片西红柿，还有几片排骨，实在没有什么名吃风范。这排骨只有骨没有肉，像是蝗虫吃过的庄稼，劫掠得非常彻底，我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想嚼出点肉的余味，但是只尝到骨的坚硬和尖锐，把我的舌头都刺破了，我不敢再挑战排骨，就吃了一口米线，这米线倒是圆润，决无破舌之忧，然而太咸了，吃了几口，把我舌头都咸苦了。
第二天考试，第一堂是英语，试卷上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的题目，我非常着急地做题，做到英译中时犯了难，题目要求把划线部分的句子翻译成中文，但是试题中没有出现画线部分。我把题目来回看了两遍，确认我没会误会题意，正在为难之际，一个40多岁的男老师急匆匆地钻进教室，说翻译题忘记划线了，叫我们在他朗诵的句子下面划线，偏偏他的读音不够标准，读完一遍不知道他读了哪几句，我只好大着胆子举了手，请求他指出是第几段第几句，他很不耐烦地告诉考生是第一段第三句第二段第三句第三段第七句。我笔走如飞，赶紧遵照他的指示在这些句子下面划线，生怕贻误一秒就会遗憾千年。他读完以后像饿死鬼要投胎一样向外飞奔，我是第1号考室，最末一个考室是126号，不知道能否在下考之前等到他的拯救？做到完形填空我又犯了难，4个选择项flatter这个单词全拼错，我不知道选哪个，闭着眼睛胡乱划了一个勾。接下来两堂专业考试，顺利得像涂了油的肥皂，都是大题，一道题是谈谈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创作的渊源，另一道是分析周作人的散文。这样可以信口胡说的题目我非常擅长，我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地写着，关于浪漫主义的渊源，我特意拿了西方浪漫主义做了比较，这道题答得繁花似锦灿烂无比。周作人的散文分析，我运用了三个方法：第一是批判现实主义，第二是古典浪漫主义，第三是新现实主义。自以为答得美轮美奂震惊寰宇。做完后我立刻交了卷，出了考场我就在滇南大学晃悠，滇南大学到处绿树成荫，最可喜的到处有松鼠爬上爬下的身影。松鼠长着乌黑的眼珠，长长的尾巴，比它的近亲老鼠可爱很多。我就在校园里游荡，第二天要面试，我没做任何准备，也不知道怎么准备，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不了落选。第二天面试，我素面朝天就去了，面试的老师有四个，我在黄小牛专著扉页上见过他，现在见他本人，倒比照片显得精神，其他几位我都不认识，也无暇去看。一进去立刻抽签，我抽到的问题是让我谈谈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前沿现状。“学术前沿”这几个字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搜肠刮肚地想哪些属于学术前沿，想了一会儿不得章法，突然想到，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学术前沿，索性胡诌一通。我就说我有个很好的东北朋友叫刘琳，现在俄罗斯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她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目前东北流行一种“中性文学”学说，提倡文学研究回归人性的本真，坚决反对以性别研究界定学者价值。我信口开河说了一大通，现场的老师被我的侃侃而谈唬住了，忘记了自己的考官身份，反向我打听俄罗斯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现状，我把刘琳平时讲的一些闲话当成文学原理讲出来，幸好每个人的面试时间只有5分钟，还没讲完面试秘书提醒时间到了，我赶紧夹起书本往外飞窜。
回到湘西大学，我一边教书，一边搜集湘西民族艺术的资料。刘琳想在俄罗斯参加一个“世界民族艺术展览”，参展者还将评出一二三等奖，刘琳说，中国湘西的风土人情非常具有独特魅力，我们可以选取几项有代表性的湘西民族艺术参展。我提议展示湘西侗族自治区的刺绣产品，刘琳同意了。我负责搜集刺绣产品的图片和资料，用邮件发给刘琳，刘琳根据俄罗斯组委会的要求，把图片和资料进行汇编整理。据刘琳说，如果获奖可以拿到10000美金的奖金，我们可以用这笔奖金到瑞士游览一次。
忙忙碌碌地几周又过去了，有一天黄小牛打我电话，问我考博英语分数多少？我急忙上网一查，67分。我向黄小牛汇报，黄小牛说可以了，过线了，你不要再考别的学校了。我听他说了这话，连忙答应。又过了十几天，我收到滇南大学的博士学通知书，朱红色的铜板纸上印着“金榜题名”这四个字，字下面还画了一只色金的乌龟，我想这是什么寓意？金榜题名的都是乌龟王八蛋？还是我“王八姐”的臭名传到滇南大学了，单独为我制作印着王八的录取通知书？我心里七上八下，就给滇南大学招生处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录取通知书是不是一人一图？对方答复说，录取通知书千篇一律。我问录取通知书上的乌龟有什么寓意？对方说乌龟寓意金榜题名的都是“金龟婿”或者“金龟媳”。听了这个解释，我才放了心。九月一号，我兴致勃勃地坐高铁赶到滇南大学，滇南大学的学术成就我是不清楚的，滇南大学的校园我是非常清楚的，住在这样美丽的校园里，读不读书都是一种幸福。更何况我是博士研究生，层次最高的学生，怎么也得给个崭新的两室两厅住一住吧。我交了学费，又去宿管楼交了住宿费，然后领到了一把钥匙，叫我去致远楼902。我乐滋滋地拿了钥匙，心想人一转运真是一通白通，博士没费什么功夫就考上了，好宿舍没搞什么动作也住上了。902视野多好，往窗口一站，滇南大学全校的美景尽收眼底，我也感受一下“登泰山而小鲁”的伟人心境。我按着学校路边的指示牌走到致远楼，这栋楼的外墙是黑色的土砖，楼面还长着青黑色的青苔，从外观看是栋年久失修的危房，我心里想博士研究生楼不是暴发户，肯定是藏珠于内的，兴高采烈地走进去，一走进去我急得要哭：这栋楼拥有这个时代难得的表里如一的品质，是栋老掉牙的危房，没有电梯，我必须拎着两个行李箱爬上9楼！我没有办法，把两个行李箱挎在肩膀上，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三楼我实在爬不动了，就坐在楼梯上休息十分钟，再爬三楼，又休息十分钟，1个小时后我终于连人带箱爬上了9楼，拿起钥匙开了902的门，轰隆隆的噪音扑面而来，我终于哭了：我这个宿舍正在321主干道旁边，一天24小时车来来往震耳欲聋。我哭够了准备到卫生间洗脸，发现水龙头是坏的，卫生间的洗手池已经破了一半，乌黑的台面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材料，上面还趴着几只干死的蟑螂，地上的蹲坑乌黑一团，坑道口已经绣坏，经年遭受大粪的熏陶，呈现出陈年粪便的土黄色，坑里还堆着一堆干了的大便。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心想入学通知书的“金榜题名”的寓意原来是这个啊：考上滇南大学就是与粪坑为伍的乌龟王八蛋！今后的日子难熬啊！哭归哭，哭完之后，我还是卷起袖子搞卫生，我虽然节衣缩食过日子，但是有洁癖，脏地方是住不下的，宿舍的地板和窗户我花了两天时间擦洗干净，自己掏钱把卫生间全套设施换了，窗户也换了一块隔音玻璃，这个宿舍勉强可以住下了。过了几天，宿舍又搬进一个室友，她也是这届新生，化工学院的。宿舍是上世纪70年代修的老式筒子楼，过道漆黑，过道两边是宿舍，厕所都没有窗户的。每次室友大便，狭小的宿舍就臭气熏天，我几次被熏得要呕。
宿舍条件再怎么差还是次要的，我的主要任务是求学。这个事儿，看起来也很不靠谱。开学初，黄小牛叫我去他办公室，我去了他办公室，才知道这一届他还招了个博士研究生，是滇南市最年轻的亿万富豪梅鹿，年仅39.5岁就拥有一家上市公司。黄小牛说，梅鹿33岁就评上教授，是滇南大学最年轻的客座教授，这次考博，他因为事务太忙英语没有考出水平，他专业非常杰出，学校破格录取。梅鹿为人甚好，不嫌弃我位卑人贱，口口声声叫我师姐。梅鹿有个国家课题，名为《性别视域下中国当代小说的男性歧视研究》，黄小牛指示梅鹿就用这个课题作为博士毕业论文的题目。黄小牛说我原来对中国女性的恋爱有一定研究，叫我继续往这个方向深入，并叫我搜集1950年以来中国当代作家的爱情小说，寻找爱情原型。之后，他再也没有召见我。上英语课的是个30多岁的女老师，名叫庄云，鸭蛋脸面，浓眉大眼，看样子倒很聪慧，但是每次上课都要迟到30分钟以上，有一回全体学生坐在教室了，等了两小时她也没来。迟到就算了，还早退，大有封建官僚升堂判案的遗风。一个上午四节课，她满打满算上了2节课。我当了20多年老师，从未迟到过1分钟，我真不知道这个庄云吃了什么豹子胆，敢这样玩忽职守。过了不久，我就知道，滇南大学有豹子胆的不是庄云一个，而是很多个。上政治课的老师一周一换，不同的面目，相同的做法，都是迟来早退，一个下午4节课满打满算上完两节课，上课的时候又不讲正经内容，有的老师讲一通八卦，有的老师把自己的申报的课题放在课堂上征求学生意见，还有的老师一进课堂就交待学生写一篇论文。英语课和政治课的老师好像是天上的月亮，虽然不发热，一年到头还得按时露露脸，专业课老师干脆化身为夏日的白雪，完全隐身明目张胆不上一节课。如果说滇南大学的老师们属相是水，来去自由无拘无束，滇南大学其它部门的工作人员属相是火，雷霆万钧一触即发。我去图书馆借书，只准借四本，我试探着小心问了一句：我是博士研究生，可不可以多借几本？那借书的立刻把书收了回去，说你是院士可以多借，随便借多少！一句话就把我的脸皮全部揭光。我去食堂充卡，充卡的女人30来岁，一张脸长得像扳手，永远板得铁紧，说话像兔子尾巴又短又翘。
刘琳在俄罗斯大学也是住单身宿舍，比我强不了多少，她对“世界民族艺术展览”寄予了厚望，我觉得没有多少希望。以我的经验看，任何地区任何赛事，都有明暗两套规则，两套规则都搞定了，才有可能脱颖而出。刘琳和我，都是只会在明面上使劲的人，暗面上的事我们只听说过没有做过，不会做也不敢做。赛事结束以后，我们果然落榜了，我安慰刘琳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重在参与。刘琳又兴致勃勃地计划我俩合写一本书，还说希望我们这本书能增进两国人民的友谊。我觉得这个希望就像共产主义社会一样引人入胜遥不可及。我在滇南大学除了上几节不着调的课，还要帮黄小牛寻找爱情原型。这个研究我做了几天，感到非常乏味。我需要把1950年以来中国当代小说作家的代表作全部通读一遍，把爱情小说保留下来，再去研究作家生活，寻找原型。我想象中的科学研究是空谷幽兰，这个研究完全是村夫俗子。我硬着头皮研究了几个月，还撰写了2篇论文《金庸小说女主物欲与爱欲的缺失》《女性生殖与男性话语》，投出去以后都石沉大海，这让我非常慌张，因为没有在中国的核心刊物或者外国的核心杂志发表论文，博士就不能毕业。没考上博士不够光荣，考上博士没有毕业就是奇耻大辱，就好像一个光棍没有恋爱顶多是零，恋爱后被女友抛弃没结成婚就变成负数。我把我的焦虑告诉了刘琳，刘琳说她想办法帮我联系国外的核心杂志。我赶紧把这两篇论文译成英文发给了刘琳。
在滇南大学熬过了一年，英语课和政治课上完了，我就回到湘西大学一边教书，一边做毕业论文。我的论文标题暂定为《中国当代爱情小说的原型研究》，为了写好这篇论文，我必须把相关文献找出来，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拓宽自己的研究视域，这个研究还必须上升到系统理论，不能是纯粹的人物分析。黄小牛人如其名，对我也实施放养制度，完全不闻不问。我没有办法，为了提高理论水平，我想到的招数就是死记硬背。我到图书馆借了《文学新论》《当下作家研究》近5年的刊物，每天在家里背这些刊物的论文，把我没有见过的学术术语和理论名词都记录下来，每天白天阅读记录，晚上背诵。这样背了两年，我向黄小牛申请开题，当时黄小牛正在外国访学，就用腾讯会议开了题，参与开题的都是几个外国人，估计他们都不懂中文，完全是凑人头的。开题完毕，我不知道开题报告怎么填，黄小牛说你不是作家吗，还要我教？我就虚构了几个人名和问题，把开题报告填好上交了。开题完毕，我开始写博士毕业论文，写了大概半年，就完成了初稿，我把初稿发给黄小牛，黄小牛说可以打70分，叫我去滇南大学参加预答辩。我觉得这个博士读得太顺利了，心里就有点发怵，因为我一辈子就没遇到过这样顺利的事情。我主动向黄小牛请求延缓半年。黄小牛说不用缓，梅鹿这次参加预答辩，你也参加，正好。他这么肯定，我再不敢出头就真成了缩头乌龟了。我把论文发给梅鹿，叫他帮我打印出来送给所有老师，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买了答辩前一天的高铁票，计划在滇南大学住一晚，第二天参加预答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琳，刘琳也很高兴，在视频中预祝我答辩顺利。
答辩这天，我忐忑不安地走进滇南大学文学院预答辩现场，答辩时间定在9点，我8点半进入现场，梅鹿和所有老师都还没来，教室里倒是坐了上百个硕博研究生旁听。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按照教育部计划开了5门课程，黄小牛和钟马两位博士导师相信自己是火眼金睛，招收的博士都是生而知之的上等人，所以根本不开课。当然了，梅鹿肯定是上等人，身为滇南市的富豪，他不仅有能力做好自己的博士论文，还有能力资助滇南大学的科研设施。我自认为是学而知之的次等人，没有十分把握能够受到答辩老师的肯定。9点钟，梅鹿和所有答辩老师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来参加答辨的有5位老师，除了黄小牛见过一面，其他老师我都未曾谋面，答辩秘书在他们面前放了名牌，原来另外四位老师分别是钟马、贾善仁、石育良、李金属、黄大卫。我学识浅陋，这些老师的名字我闻所未闻，他们一坐下，就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我，即使是嫦娥那样的美女也经不起这样的审视，何况我这样的丑女，我在他们批评的目光下一点点地萎缩，刚入场时我还是一个吹满了气的气球，现在已经是放掉了一半气的气球，又瘪又松又皱，根本无法昂首挺胸气壮山河。梅鹿把我和他的论文分发到各位老师手里，解释说前天就送到打印室了，打印室忘记了，今天早上才开始打印。我看到答辩老师开始翻阅我的论文，我的心开始狂跳。答辩主席贾善仁是个70多岁的老头，人长得短小精悍，双目有些浑浊，不停地往上翻白眼好像得了白内障。他能当上答辩会主席，证明他肯定是滇南大学文学院的泰斗级人物，虽然我从未听过他的雅号，但是千百年后他或许像李白一样海内闻名。贾主席宣布答辩开始，梅鹿当仁不让，带着浓重的滇南口音侃侃而谈，几位答辩老师不由自主地露出谄媚之态，有的还假装英雄所见略同大点其头，贾善仁点头最为频繁，他年纪大了点头太多就容易疲惫，不知不觉就闭上眼睛睡着了，还发出轻轻的呼噜声。梅鹿的脸上现出不悦之色，钟马赶紧在贾善仁的肩上拍了两下，贾善仁才从睡梦中醒来，以为需要他总结陈辞了，赶紧说梅总的论文框架非常好，对中国当代小说的女性歧视研究非常透彻。梅鹿的脸色阴沉起来，钟马连忙打圆场说梅总长对当代文学性别歧视的研究高屋建瓴，是我在滇南大学入职20年来读到的水平最高的博士论文，比曹丕的《典论》还要高明，今后必定千古流芳，其他3位老师都赶紧附和钟马的评论，梅鹿听了答辩老师群体宏大的马屁后，转怒为喜，说各位老师为了祖国的科研事业不辞劳苦，周末还来参加答辩，学生感谢你们，学校感谢你们，鄙人也会感谢你们。各位答辩老师听了喜笑颜开，恨不能击掌欢庆。梅鹿讲完后，贾善仁凶狠地用手指隔空点着我，叫我快点讲！我被他的气势吓呆了，愣愣地不动，仿佛旧时国民党招纳的散兵游勇看到日寇一样，踟蹰不前。黄小牛说，你师弟梅总都讲完了，轮到你了。我才醒过神来，支支吾吾地讲起来，我刚讲了几句，就被钟马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你身为女人研究爱情原型是自不量力，你这个论题只有男人能作，因为女人对爱情是盲目的。贾善仁痛苦地敲着自己的头，说你这篇论文是我见到的最差的论文，没有一句话说通，你这篇论文送到教育部去，连你导师黄小牛都要被免职。另外三个老师赶紧附和钟马和贾善仁的话，大摇其头。贾善仁又说，你就是个井底之蛙，叙事学研究途径的代表人物，你列出来的人全是无名之辈，你这是对科学的侮辱！黄小牛急忙说，贾主席是滇南大学叙事学研究学会的主席，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权威的叙事学研究学者。我突然醒悟了，因为我在叙事学研究文献里没有列出贾善仁的名字，冒犯了他的天威，我这下真是罪该万死了。贾善仁面色铁青地指着我，说文如其人，你的论文跟你本人一样又粗又蠢！钟马本来是打头阵痛扁我的大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他的大将之位夺了，他乐得作壁上观，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我看看黄小牛，希望他能帮我说句话，他不是说我能打70分吗？谁知道黄小牛说，各位老师的批评很有道理，她半句话都写不通，我本来不允许她来答辩的，她自己擅自来的！这个时候，我深深地理解了什么叫势单力孤，理解了什么叫落井下石。我没有办法也不敢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如果刘琳在我身边就好了，这个念头一涌上来，我的双眼就含了泪水，我急忙把泪水强忍回去。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我不能通过是肯定的了，我拿起面前的论文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答辩现场。
我泪流满面地穿过滇南大学的校园，走到校外翠湖公园铺着石子的小径上，想着自己一生遭到的轻篾和羞辱，我真想立刻去死。我走到翠湖的荷花池边，看着池里一片片残荷，感觉自己跟这些残荷一样毫无价值遭人厌弃。我一只脚跨过池子栏杆，另一只脚也跨了过去，我站在池子的边缘，现在，只要我闭着眼睛往下一跳，我就会沉没在这池里，与这些残荷为伴，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人的羞辱和欺凌。我闭上眼睛正准备往下跳，我的手机响起来了，一看是刘琳给我打来了越洋电话。我急忙挂断电话，用微信给她发了一个视频邀请。视频接通以后，刘琳笑容满面地问我答辩情况，我哭着把答辩会的遭遇跟她陈述了一遍，刘琳安慰我忘记这一切，明天一切会好的。
我说：“我不想活了，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毫无价值。”
刘琳说：“我亲爱的，你是无价之宝，你健康、善良、聪明、勤奋，你是我遇到的最有价值的人。”
我啜泣着说：“谢谢你，但是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人尊敬我，我命如草芥，不，我卑贱得还不如一根草。”
刘琳说：“亲爱的，我尊敬你，我珍爱你，没有你我无法生存。”
我说：“我毕不了业了，他们都是势力小人。”
刘琳说：“你会毕业的，相信我，所有事情都会改变。黑奴可以解放，黑夜会变成白天。”
刘琳说着，叫我伸出手板，她隔着手机屏幕挠我的手心，我好像感受到手心的酥麻，不由自主地笑了。在刘琳的安慰下，我的心情平复下来。是的，黑奴已经被解放，黑夜会变成白天，残荷会变成新荷，丑小鸭也会变成天鹅。只要我拿出红军过草地爬雪山的毅力和勇气，任何困难都能迎刃而解。我坐在荷花池的栏杆上，两条腿欢快地向前踢着，脑子里幻想着我变成白天鹅以后，这些可耻之徒趋奉我的场面。贾善仁，让他每天戴100顶高帽；钟马，让他每天做1000个俯卧撑；黄小牛，罚他每天吃10000只红烧猪蹄；湘西大学那些可恶的东西，让她们每天头顶花盆绕着足球场走十万圈；还有我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亲戚，罚他们每天吃猪油饭不吃菜！我想着这些场面，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我的身体因为胡乱舞动失去平衡，扑通一下就掉进荷花池里。我掉进水里后惊慌失措地扑腾，扑腾半天才发现水深只在我的腰部。我手脚并用从池子里爬上来，很高兴地发现背包居然没有湿，手机也安然无恙，全身上下就是裤子打湿了。我跑到翠湖公园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一条廉价的运动裤穿在身上，为了庆祝自己的新生，我决定中午去吃点好吃的。我独自一人跑到一家饭馆，点了一个菠萝饭，一个炒腰花，一个腊排骨，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饭的时候，黄小牛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故意不接，他接着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答辩委员会认为我态度恶劣，开了坏头，要求我明天当着全体硕博研究生给他们道歉，否则就要开除我的学籍。我立刻回复说，我知错了，我愿意向他们道歉，但是请求让我这次预答辩过关。黄小牛回复说：可以，你今天把稿子修改一下，把几位答辩老师的大作都写进参考文献，明早重新打印交给老师。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打定了主意，先认怂，等这个坎过去，我做白日梦都要让他们在我面前做检讨！他们不就是想让我斯文扫地吗？我是草根我怕谁？我没有脸面，我轰轰烈烈地没有脸面！回到宿舍，我打开电脑，首先在百度里查找5位答辩老师的相关信息，然后在论文的文献综述里，写上5位老师的姓名和大作。在论文后面的参考文献里，也加上了他们的专著。加完之后，我得意洋洋地想，他们还想借我的论文传名，证明我的论文还是有一定份量的。就凭这一点，叫我做十次检讨我也愿意。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开始写检讨，写了不长不短的一页，自己默读了一遍，觉得可以让答辩老师们满意了。
第二天早上9点，我准时走到答辩现场，昨天那几位老师果然板着脸等着我向他们道歉，旁边还坐了上百位硕博研究生在一起恭候我，要见证我道歉的光荣时刻，在教室尽头，居然还摆了一架摄像机要录像。我低着头走进去，脸上尽量装出很害怕的样子。我把修改好的论文用双手捧上，恭恭敬敬地双手送给5位答辩老师。黄小牛说，王君昨天答辩时拂袖而去，影响很坏，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今天当众做检讨，请求老师们的原谅。说完，他看了看我，我连忙从包里把昨晚写的检讨拿出来，开始朗诵。
尊敬的答辩委员会贾主席，尊敬的各位答辩老师：
昨天预答辩时，各位老师用慧眼和仁心指出了我的问题，贾主席指出的问题有两个：1.我这篇论文是贾主席见到的最差的论文，没有一句话说通，我这篇论文送到教育部去，连我导师黄小牛都要被免职。2.我就是个井底之蛙，叙事学研究途径的代表人物，我列出来的人全是无名之辈，我这是对科学的侮辱！3.文如其人，我的论文跟我本人一样又粗又蠢！石育良、李金属、黄大卫三位老师跟贾主席持同样观点。我现在诚挚地向各位老师道歉，针对老师们提出的问题，我将做以下改正：1.我努力把每句话写通，争取成为贾主席见到的较好的论文，送到教育部去，我导师黄小牛不被免职。3.我尽量拓展知识视域，做一个井上之蛙，叙事学研究途径列的无名之辈我全部去除，只留下敬爱的贾主席的大名和大作，以此显示我对科学的尊重。3.我从现在起开始减肥，每天不吃饭，争取把自己变得又细又聪!
钟老师指出了一个问题:我身为女人研究爱情原型是自不量力，我这个论题只有男人能作，因为女人对爱情是盲目的。钟老师的指教非常准确，我从现在起改变自己，学习男性思维，做一个对爱情不盲目的女人。请求各位老师准许我预答辩过关，让我的论文参加教育部的盲审。
我读完检讨以后，为了显示我的诚恳，我低着头使劲把眼珠往鼻梁挤，果然挤出了几滴眼泪，我抬起头，低声啜泣着，把我的悔恨和伤悲全部暴露出来。贾善仁看到我的论文把他列为叙事学研究的唯一权威，脸上的怒容渐去，回归了他善良宽仁的初心，很大度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可我的道歉。我赶紧顺着竿子爬，哭泣着请求老师让我预答辩过关。几位老师低声商议了一下，贾善仁代表全体答辩老师回复我，本次预答辩过关，回去以后还要认真修改论文。听到这个结果，我立刻破啼为笑，还郑重其事地向5位老师深深鞠了两躬。
预答辩完成以后，我又身处在两重煎熬中：第一重是教育部的盲审结果，第二重是投稿论文的盲审结果。我给黄小牛发了信息，询问教育部何时出成果，他说三个月内。我又问刘琳投给核心刊物的盲审结果，刘琳说马上要出来了，叫我不要着急。日复一日过去了，我被两重煎熬熬得脱了形，居然瘦了20斤，真的变得又细又聪，仿佛为了印证我君子不欺。刘琳也为我着急，把我两篇论文满世界乱投，这些投稿屡屡不见回音，我开始陷入很深的恐慌，怕自己毕不了业，或者毕业了拿不到学位，心里很后悔为了这个虚名读博。湘西大学人事处，屡屡催问我何时毕业，这更增加了我的恐惧。这样煎熬了几个月，有一天，我打开滇南大学研究生网，进入自己的网页，意外发现教育部盲审通过了，我急忙下载盲审评阅书，3份评阅书，两份优秀，一份良好。我喜极而泣，感觉身上的重担卸下了一半。我赶紧把这三份评阅书转发给黄小牛，黄小牛给我回了两个字：祝贺。论文盲审这几个月，我上课之后立刻钻进自己家里，不敢跟同事多接触。论文盲审过关之后，我把3份评阅书往学校群、系部群、工会群一通乱发，像一只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叫着到处报喜。当然了，我也转发给了刘琳，刘琳把各杂志的审查意见也回馈给了我，我发现全世界的编辑好像是一个爹妈生的，退稿语言几乎一模一样：文章不符合本杂志风格，建议转投别的杂志，感谢你的来稿。刘琳说，我的论文最适合投给东北的《文学心理研究》，她给我寄了10本《文学心理》，叫我把发表的文章读熟，按照杂志的需求修改论文，改好了再投。我觉得她说得有理，况且也没有别的出路，只好每天坐在冷板凳上阅读论文，每天坐10个小时，坐了几个月，屁股都坐起了老茧。滇南大学中文系又催着填各种毕业表格，那些表格都必须从滇南大学的官网下载，滇南大学的官网仿佛是湘西冬天的太阳，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下载这些表格把我一生的耐心都耗费掉了。好不容易下载齐了这些表格，好多地方不会填，只好问管理研究生的朱老师。这位朱老师与我素未谋面，两人没有任何交情，交流起来就像两块生锈的铁块，生硬无比卡卡作响，我受了几次冷遇，有什么事就不敢问她。比这些还头痛的是还是要交各种费用，预答辩、填表、住宿都要交费，我想着梅鹿也要交这些费用的，就把钱转给他，麻烦他帮我交，他答应得很好，但是转头就忘记了。滇南大学财务处打电话要我缴费，我叫她找梅鹿要，她又不敢，我只好发信息催梅鹿。种种纷繁复杂的事情忙完后，我就等着早日答辩好领毕业证，等来等去，答辩通知终于等到了，在重重惶恐中我终于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黄小牛叫我给各位答辩老师鞠躬，我毫不勉强地连鞠三躬，仿他们是我的再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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