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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孤灯

    他和予安的故事,一开始像极了戏本子里写的才子佳人。只不过他不是文笔一绝的才子,予安也不是公卿家的小姐。他是村里最能聚众闹事的年轻人头头,她是教书先生的女儿。只不过他风流浪荡,轻挑地捡起予安遗落的手帕放下鼻尖深深一嗅。

    “这帕子可是小姐的?”

    予安骂道:“你个混蛋!泼皮!刚刚不是你把我帕子抢走的?打死你!”

    然后追着他打,追了半个村。

    景端一边跑一边嬉皮笑脸道:“温予安!女孩子家要温柔!你看看人家郑婉!你再看看你!”

    “郑婉温柔那你去找她啊,以后别来我家!”

    景端在左邻右舍的栅栏围墙间窜得飞快,一眨眼就没了人影。予安实在追不上了,只好扶着墙喘着粗气。她把地上的泥块当作是景端,用力跺了几脚出气。其实景端正躲在她右边的围墙后头使劲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

    后来予安一个月都没有搭理他。他去找她,她装作视而不见。她和猫儿狗儿说话,和鸡子鸭子聊天,对着麻雀唱歌,唯独对他的笑脸视若空气。

    景端在她身边绕了一下午都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回应,他悻悻地走了。

    予安透过窗,看到他离去的身影,手中的针线停止了活动。

    她开始坐在窗前发呆。一直呆坐到夜幕降临、明月东升。直到爹爹晚上回来了,她还在这里坐着。爹爹看着家里的冷锅冷灶,轻轻唤她的名字:“予安?予安?”

    她一个激灵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呆坐了这么久,晚饭都没有做。

    她愧疚道:“对不起爹爹。”

    爹爹笑着摸摸她的头,“没关系,今天爹爹给你下面,你先到外面玩一会儿吧。”

    予安走到门槛旁坐下,支着下巴,瞧着树梢上挂的月亮。耳边忽然传来两声雕鸮的鸣叫,但是一听就知道是有人故意模仿的。

    她心里一动,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栅栏那边再也没有半点动静,万籁俱寂,她清楚地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忽然看到栅栏的后面,缓缓升起点点流萤。

    “小娘子你莫生气,我把天上星星都摘给你……”

    “景小二!你又从哪里找的乱七八糟的话来戏弄我!”予安有些恼了。

    “予安我错了。”景端立马从栅栏后面站起来认错。

    她双手叉腰,大声道:“你说你哪里错了?”

    “我不该说郑婉比你好。”

    “那应该怎么说?”

    “予安,你永远是最好的。”

    她努力压制住情不自禁想要上扬的嘴角,可是徒劳无功。她悄悄转过了身,背着景端偷偷笑了。

    “好看吗?”景端问道。

    “好看。”

    “我去河边抓了一个多时辰,都快被虫子咬烂了。”

    “给我看看!”她急忙转身,三两步跑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臂查看,却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完好无虞。

    “你又骗我!”她瞪他道。

    “我没骗你,在腿上,要不我裤腿管拉起来给你看看?”他笑嘻嘻道。

    予安转手给他胸口锤了一拳。

    “我错了我错了……”

    “予安,回来吃饭了!”

    爹爹在屋里喊道。

    她飞快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转身塞进他手里。

    “这是薄荷油,你在伤口上涂一涂就不痒了。我爹爹喊我吃饭,我先走了。”

    予安的爹爹是村里唯一的秀才,也是唯一愿意留在村里的教书先生。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唉声叹气。

    景端道:“先生何故愁眉不展?”

    温先生道:“天下不安,纷争不断,如何展眉?”

    景端道:“温先生多虑了,依我看,此战当战。”

    “谁人不盼太平盛世,你却叛逆世人,鼓舞征战。”

    “天子无德,官吏无为,那便以战止战。”

    他明亮的双眸中暗暗涌动着萌生的野心与自信。

    温先生骂道:“一知半解,大放厥词。天下的学问你学了多少,就敢妄议天下。”

    他被先生狠骂一顿,还罚抄了半个月的书。

    可后来黄河泛滥,他们所在的州县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洪灾。洪水过处,留下了数不尽的人畜尸体。洪水带来了瘟疫,温先生也不幸病倒。

    温先生临终前对他道:“我知道你胸怀大志,可当年若不敲打你,我也怕你走上不归之路。我此一生,赤膊而来,空手而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吾女予安。予安心悦于你。我虽不知你对她心思如何,但也希望你看在多年师生情谊上,善待于她。”

    他应了老师的托付,承了年少的欢喜,娶了温予安为妻。他和予安成婚的时候,甚至连新衣服都没有一件。

    三十年风雨,他与予安携手度过。

    他和山贼头头拜了把子,领着几百号山贼占领了县城,抢了粮仓,一城守军被他收编在手。他手上逐渐有了兵马,有了城池,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格。他推翻了前朝,建立了大夏,黄袍加身。而他最庆幸的是,这过程予安一直陪在他左右。

    他们有了三子一女,孩子们都很聪慧健康。渐渐的,孙子辈的孩子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生了。但是他和予安却老了。

    人生总要经历一次漫长而绝望的告别。

    予安是个贤德明理的好皇后。他登基这二十多年,身边总离不开予安的帮助。予安总是会提醒他莫要忘了登位时初心,规劝他做好皇帝的职责。她也从来不会打扰到他处理政务。可是这一天,他在上朝的途中却被一个小宫女拦下。

    崔达小心翼翼道:“陛下,这似乎是皇后殿中的宫女。”

    他的心头一紧。

    小宫女哆哆嗦嗦道:“陛下,皇后……皇后娘娘说……请您速速一见……”

    他顾不上朝中焦急等待的几十个大臣,跌跌撞撞奔向了予安的寝殿。

    予安一身华服,独自坐在妆台前,细细地描眉。她从铜镜里看到他,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办啊,还是画不好。”

    景端走到她身后,从她手中接过画眉的笔,柔声道:“我来给你画。”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稍稍抬起,一笔一笔画得格外漫长。

    这一刻他们四目相对,他的眼里只有予安,予安的眼里也只有他。

    “画好了。怎么样?”他看出来予安的不适,扶住了她的肩膀,好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她缓慢地点头,笑道:“练了一辈子了,自然不差。”

    沉重的发冠压得她抬不起头,层层叠叠的华服也束缚得她浑身无力。但是她一定要这样穿,因为这样才能站在他身边。

    景端滑坐于席上,她顺势就靠在了他怀里。

    “早上醒来,忽然甚是想你。所以才让人拦住了你,对不起,但是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努力地揉搓它想让它发热。

    “我今天……也想任性一次……不上朝了,有什么好上的。我以前可从来没耐心每天都做同样的事,重复几十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总是会突发奇想地带你骑马,带你去摘野果子,带你去瀑布下玩?”

    “是啊。”她点了点头,“你可是个极不守规矩的人。爹爹为此没少揍你。”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爹待我严苛,但他才是最看重我的人。”

    予安闭上了眼,“从前我只觉得爹爹走了,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但是幸好还有你陪着我,我又不是一个人了。可如今,我也要走了,你该怎么办呀。”

    铁血无情的帝王流下了眼泪,悄悄滴落进她的长发里,“你去了……在那边等等我,等我陪你一起走。”

    “我有几件事,要托付给你。”

    “好,你说。”

    “第一,德妃你要好好照顾,她对我们有恩,别忘记了,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着你我……”

    “好,好好,我知道。”

    “第二,阿栩他喜欢阿善那个姑娘,你不要阻拦他们……”

    “好,我不拦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你要好好活着……”

    他抱紧予安,几乎是哀求道:“我会。别说这些了,再多陪陪我好不好。”

    景端第一次发现,即使他到达了权利的鼎峰,还却还是这么无能无用,他留不住她了。他抱着予安,似乎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和予安。他想要时间静止,他想要和予安一起被寒冰冻住、冻在这一刻,他恨不得天地都在这一刻毁了。

    她轻轻开口道:“景小二,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从开始惦记上我的?”

    他听着妻子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三十年前。予安腰间系着围裙,手上操着一根擀面杖从屋里冲了出来。

    他又哭又笑道:“我趁你没注意,想去拔你家公鸡尾巴上的羽毛。没想到你发现了,你抓着擀面杖要往我这边砸,这一砸就砸到我心里了。”

    予安就笑了。

    “还有那次在坟地里。你拿着钢叉拦在我面前,说管他是人是鬼,只要敢动我,你就把他插得稀巴烂。那时我就在想,眼前这个姑娘,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珍重……”

    话还未说完,怀中的人儿早已没了气息。

    他用毕竟的力气抱住她尚是温热的身体,仿佛要把她揉碎在自己的灵魂里。

    这是撕碎全身血肉一般的痛。

    “我以后……只剩下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