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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就在尉迟诸惊异之际,墙外有兵马响动,李逋忙扶起他向院内走去。可没走多远,便被一人持剑挡住。

    “何方小贼,竟敢闯万年县衙!”

    “蒋大人不记得本殿下了吗?”万年县县令蒋景略看着如同血人般的李逋,仔细一瞅,近前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神策军造反,我们正被人追杀,逃到此处。”说着李逋就要栽倒,蒋景略忙扶住他:“殿下,臣能为你做什么?”

    “有,有吃的吗?”蒋景略忙将李逋带到内室,李逋抓起桌上的点心就往嘴里塞。

    “咳咳~”内室屏风后传来个女子有气无力的声音:“夫君,是谁?”

    “娘子莫惊,是太子殿下屈尊来此。”蒋景略转入屏风,扶着娘子向李逋行礼,说:“殿下勿怪,家妻体弱多病,受不得惊吓。”

    “无事,无事…蒋景略,你这还有吃的吗?”几盘点心,根本解不了李逋的饿。蒋景略面露难色,只得带李逋来到伙房,见笼屉中还剩着十几个凉馒头,端过来说:“殿下只有这些。”李逋哪管得了这么多,捧着两个馒头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尉迟诸见此也咽咽口水,拿起一个馒头也开始啃。

    蒋景略看李逋这般模样,心痛不已,问:“殿下,县衙墙高,你是怎么进来的?”李逋填这肚肠哪有功夫理他。尉迟诸说:“你们这县衙后院有鬼,竟将我二人从墙外生拉了进来。”见蒋景略不信,尉迟诸接着说:“殿下说是一老道,但在下并没看见。”

    “老道?可是个衣衫褴褛,满脸上麻子的瞎子?”

    “嗯嗯嗯!”

    见李逋点头,蒋景略笑说:“昨夜县衙是来个老道,说是被人骗去基业,拿着几本旧书要换些吃食。我让衙役给他买五张胡饼,书也没要就让他走了。”

    他话刚说完,李逋‘哇’的声就哭出来,呜呜囔囔的说:“父皇,那定是……定是父皇在天之灵保佑我——啊——啊——”

    “圣上难道!”

    “大人,大人。”只听院内有人喊,蒋景略问:“何事喧哗?”

    “有大兵叩门,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蒋景略穿上官服,来到正堂,见县衙的门栓都快被外面的士卒撞断。他令堂前值班的差役开门,随着大门一开,乌泱泱涌进来的士卒站满公堂。

    赵祥踩人下马,跨入县衙,见蒋景略身着绿服,却不来行礼,冷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万年县令,硬骨头蒋景略?”

    “你是何人,没有本官传唤,天大的胆子,竟敢带人私闯县衙!”

    “在下右神策军中尉赵祥,奉旨搜查乱党,蒋大人你不会想阻拦吧?”

    “圣旨何在!”

    “你个芝麻小官,也配看圣旨,还不滚开!”

    蒋景略指鼻喝骂:“自我皇平定天下,阉人最高不过区区六品官,你这蟊贼竟敢身穿紫衣,是长几个脑袋!”赵祥大怒,喝令士卒捉拿蒋景略。众士卒皆窃窃私语,无有上前者。

    “左不过是个死!我蒋景略只恨不能为国杀贼!”

    “把他带到台狱,我倒要看看你的嘴是不是比铁钳还硬!”赵祥见神策军士卒你推我我推你,仍没有愿上前者,不由心生恐惧,问:“你们敢违抗军令吗?”

    “本人虽然官小,可担任长安县令已有二十余载,不敢说为民鞠躬尽瘁,可也算廉洁公道。众军卒皆为长安子弟,可有愿杀我蒋景略者?”

    “谁将此人抓回台狱,重重有赏!”

    士卒中有人站出来,还未走到蒋景略跟前,就听县衙外喊道:“总管大人到!”众士卒跪倒,只见个身材魁伟,面似忠实的大汉,躬这腰,侧这身,磨这小步,扶赵同入内。

    赵祥跪迎:“义父大人,您怎么来了?”

    “逆贼找到了吗?”

    “正在全力搜查。”赵祥指着蒋景略说:“万年县令抗旨不遵,儿怀疑他是跟逆贼同党!”

    “你站起来。”

    赵祥恭敬的爬起来,挨赵同一巴掌,立刻跪地:“孩儿办事不利,义父打的是!”

    “要不是娘娘器重你,就冲你今天冒犯蒋大人的罪过,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赵总管,这蟊贼身穿紫衣,意图犯上,你看该如何处理。”蒋景略按规矩行个礼。

    “蒋大人有所不知,赵祥捉拿逆贼有功,这件紫袍是皇上亲赏的。”说完,赵同对身旁伺候的军汉说:“建阳啊,带这些士卒继续追杀从东宫跑出去的逆贼,别在这耽搁。”

    “是,义父!”

    “手下人不懂事,多有叨扰,蒋大人赵同在这替他们赔罪了。”

    “不必,请回吧。”

    “对了,宫里出了大事,蒋大人不知道吗?”

    “本官是地方官,不会过问宫中之事。”

    “太子李盈造反,毒杀皇帝,现正在逃。”赵同叹息,说:“若出现在万年县的地界,还望蒋大人将其捉拿。”

    “那是自然,不劳总管费心。”

    待离开县衙,赵同对赵祥说:“先帝在位,重士人气节,这蒋景略官虽小,名气却大,你若把他逼死,必在长安引起民愤。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诛杀太子,稳定政局,你可别在这时候坏咱家的大事!”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哼唱着诗经中的歌谣,父母音容犹在昨日。李逋曾以为比起父亲、母亲,他更在乎阿姐、无争或小荣,可当失去后,才知道原来自己对父母的爱,竟如此难以割舍。

    他是怨恨那个家,怨恨父母失败婚姻,怨恨他们既然水火不容,为何还要生出自己这个懦弱的废物!童年时父母的不和,就像是天地之间迸发的雷霆,殃及了他幼小的心灵,留下难以忘却的梦魇。

    可随着一点点长大,母亲刚烈的性格逐渐温柔,父亲无情的帝王心术也慢慢收敛。家的温暖开始在李逋心中复萌,但突然间,突然间它就没了,永永远远的找不到,失去了!

    命运顷刻间将他从暖夏发配到寒冬,茫然、悲痛、孤独与懊悔如同巨浪,拍打着他守护心田的堤岸。百感交集,不!是……李逋觉得像是整个山砸到了他的身上。

    外面传来消息,他的四弟,贵妃玉泉之子李环于灵前即位。,相公路大封等官员被贬岭南。陈、杜两位奉卿,连带魏家、尉迟家,阎家男女老幼,全被抓进神策军私狱。

    数日后,各地官员赶到长安吊唁先帝。李逋找了套麻衣,也想趁着人多眼杂时,跑出县衙,溜进祖庙祭奠父亲。可尉迟诸守在门口,始终不让他出去。见蒋景略回来,李逋忙问外面形势如何?

    “城防依旧很严,殿下莫心急,再过些日子我托人带您走。”

    “城中如何?我要去太宗庙,父皇停棺在那里,我走也要见父皇最后一面!”

    “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我的命我自己做主,与你们何干!让我去!”

    “宫里新下三道格杀令,现在神策军正挨家挨户的搜查。就连臣这也不知能保护殿下多久。”

    李逋跌坐椅背,苦笑连连,唱道:“耕土要深,栽苗要稀,不是同种,锄掉丢弃——大不了,我不跟他争,我待四弟那么好,他怎么会害我……”

    尉迟诸听着李逋哀声连连又发懦弱之词,不由怒说:“殿下!臣若知你这般孬种,何必要以血肉之躯冒钢刀利箭保护!”

    “大胆,你!”李逋拍案,突然挨了一巴掌,还未反应又挨两掌。

    “这三掌是臣替先帝打的。”蒋景略将李逋拽到脸前,说:“第一掌打的是太子面对危难,毫无男儿模样!想先帝起兵之时,四邻强敌如云,兵马不过数千,尚能重兴大唐。而今贼人虽据长安,可京师之外亦有忠臣王师范、张全义等人,殿下怎能灰心丧气!

    第二掌,打的是太子过于天真!怎不见魏晋八王之乱,司马氏前后卷入六十余位亲王,手足相残到令人发指!皇室斗争何来礼义廉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三掌,打的是你自私自利!你的命是多少人为你换来的,他们难道就没有父母妻儿吗?韩信尚受胯下之辱,宣宗尚有‘不慧’蒙羞之时,大丈夫当能屈能伸,待时而动,太子殿下也该长大了!”

    李逋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推开蒋景略,怒道:“打得好,打的对!”说着又给自己一巴掌,后抽出短刀划破手心,向天盟誓,对地立言,报仇!报仇!拿起海碗,倒下浊酒,先对蒋景略行礼,称其为师,再对尉迟诸赔罪。尉迟诸亦歃血为盟,发誓君不负臣,臣不负君,定当以死相报!

    此事过后,李逋将自己关在屋里,自思良久,待到‘出关’他言行举止稳静不少。父皇已死,秦钺又不在身边,李逋没有依靠,审时度势,思索问题,愈加深入与全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九九重阳寒露降,到唐帝李康发丧的日子,朝廷虽下令不要惊扰百姓,耽误秋播小麦。可长安百姓仍自发身着麻衣,跪满天街两侧。

    自李康奋起,在位三十余年,宫台楼阁,狗马服御,无所增添。兴庆宫中的建筑,年久失修,宁可废弃也不惊扰人民。虽起兵不断,征讨不臣,导致境内百姓生活清苦,可老者妇孺依旧能安享太平之乐。

    帝虽生性多疑,好行峻法,可勤于政事,善于纳谏,用谏,心有定志。朝堂之上,良臣、能臣、直臣辈出,地方官吏亦上行下效,多执法公正,廉洁自好。短短数年,便重新唤起天下百姓思唐之心。

    随着白盖双骑,载着皇上的瓦椁,驶出丹凤门,坊内坊外嚎啕声不绝,焚纸烟雾竟致天日无光。

    李逋与尉迟诸也带着纸帽,跪在人群当中,待李康的瓦椁经过身前,李逋忽起身跟在百官身后。尉迟诸阻挡不及,只能起身跟随,大嚎:“呜呼!草民送皇上离长安!”百姓闻言,从者数千。

    灵柩两侧神策军察觉异常,可见百姓人数众多不敢妄动。等出长安城,跟着的百姓慢慢减少,待过十里亭,随行百姓只余几人。

    此时,李逋看见赵同,赵同也发现了他。不过当着各地节度使的面,他暂时拿李逋没有办法。因为就在十天前,朝廷就宣布废太子李逋,自杀谢罪的消息。眼见快到驿站,尉迟诸劝说:“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一个人走吧,去摩云峰找秦钺,好好辅佐我弟弟。”这就是李逋的可悲之处,在关键的时刻他的理智总能被情感击溃。

    “殿下不走,臣也不走!”百官送到驿站,乘车返回长安。赵同令人捉来李逋,李逋也没反抗,只是说:“公公,求你让我把父皇送到陵园。”

    “义父,不如现在就杀了他。”

    赵同望着李逋的脸,竟泛起浊泪,他说:“殿下跟着灵车吧,人最好有个始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