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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调香师

    北宋宣和三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节。

    大宋河南府,西京洛阳,洛河。

    这一年,距大辽灭国还有四年,北宋灭国也仅有六年。

    这一年,方腊起义失败,方腊等三十九名首领被俘,囚于大宋东京大理寺狱,秋后问斩。方七佛逃走,率领义军隐蔽行事,坚持战斗。

    从东京到西京,一路风尘未洗。

    不足二十岁的陈策,肩背一个绣着金黄色菊花符号的包裹,眺望着坐落在洛河畔的楚王府。

    未至楚王府,香气已入鼻。

    楚王府,皇家制香局,名闻天下。

    宋人焚香,很少采取直接焚烧沉香片、檀香片的做法。

    所用的香品,都经过精心调制,称为“合香”。

    一般的合香工艺,是把多种香料经过加工处理,捣成粉末,混在一起,用蜂蜜、白芨、蔷薇露等加以调和。

    然后,封闭在容器内,埋入地下静置一段时间。

    最终将香料取出,做成小饼、小丸乃至捣成粉末,即得到成品。

    楚王府制香工艺是“花蒸香”,将花香结合入高档香料。

    第一步是做“香骨”,选沉香或檀香、栈香,切成小片或小块。

    第二步是小火缓蒸,把香骨与香气浓郁的新鲜花朵一起密封到容器里,放入蒸锅中,在灶上小火缓蒸。

    “花气蒸浓古鼎烟,水沉春透露华鲜。”

    大词人张元干闻之倾倒,思潮暗涌,写下千古名词《浣溪沙·求年例贡余香》:“和露摘来轻换骨,傍怀闻处恼回肠。去年时候入思量。”

    楚王府虽名为皇家制香局,但实际上还是民间作坊。

    水准最高、制品最精的制香工坊,还是设在皇宫内睿思东阁的香坊,专门按照徽宗皇帝的喜好研发新香型。

    宫廷香坊研制的“东阁云头”,香味氤氲,极有清韵。

    这种叫私房贡香,负责研发的就是当今皇妃夏寒姿。

    夜幕之下,悬挂于王府大门飞檐斗拱下的宫灯亮着,辉映着镶嵌于中间的匾额,上面是宋徽宗亲题的“楚王府”三个字。

    这座恢弘气派的王府,就是六年前担任皇城司皇城使的楚王赵似的府邸。

    六年前,京师东京城发生了一起惊天大案。

    楚王赵似和皇城司掌令使萧儒被暗杀,死于皇家园林宝津楼中。

    坊间传闻,刺杀楚王的是皇城副使张琦的密谋,因为楚王死后,张琦竟然北投刚刚建国的金国。

    宝津楼谋杀案也是按照这个传闻定案:刺杀案主谋是张琦。

    坊间还有一个传闻,张琦是被冤枉的。

    皇城司是皇上的内卫,禁军之首,权柄甚重,向来都是皇室中人担任,张琦就是杀了楚王,也无法做皇城使,背后一定有惊天阴谋。

    若是惊天阴谋,谋局者一定出于皇室,因为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做皇城使。

    若是惊天阴谋,萧儒一个小小的掌令使,怎么也会入皇室宗亲的法眼呢?

    那一年,七月二十八日,风雨如晦,萧儒和楚王同时死在宝津楼。

    同日,萧家十二口全部遇难。

    陈策望着楚王府的匾额,双拳紧握,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是个私生子,两年前才知道父亲是萧儒。

    他从没去过萧家,才逃过一劫。

    谋杀案并没有画上句号,半年后他母亲遭到劫持,被凶手撕票,尸身被扔进汴河里,听说冲进了黄河,总之谁也没有见到她的尸身。

    他没有出事,是因为无人知道他的存在,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东京城。

    十二岁的时候,他被母亲送到临安府西湖书院,四年没回京师,就连母亲出事都不知晓。

    他没有出事,更是因为他母亲用自己的生命终结了故事,消除了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他的仇恨,不为父亲,只为母亲。

    他的好奇,却全来自于父亲。

    一个皇城司的掌令使,怎么就卷进了举国大案之中?

    而且,与楚王陪葬?

    “陪葬?”陈策想到这个词时,浑身忍不住一抖。

    举国大案,杀的是楚王,萧儒自然是陪葬。

    陈策握紧了拳头。

    楚王府也要陪葬。

    这不合道理。

    萧儒死,满门陪葬。

    楚王死,楚王府却被皇帝赐为皇家制香局。

    目的就是让楚王府得以延续。

    一个灭门,一个存活,陈策不服。

    不服,也得忍下去。

    如此,才能活命。

    洛河畔的缓山坡上,栽植着不同种类的树木,开着形态各异的鲜花。

    那些鲜花被采摘之后,立刻送到楚王府制香局,然后变成不同的合香,专车分发至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和南京应天府出售。

    因为是皇帝御赐的皇家制香局,楚王府的合香在“四京”大受欢迎。

    其中,卖得最好的,是由楚王府第一调香师“柒姑娘”亲自调制的合香。

    一阵吱呀声中,楚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个妙龄少女来。

    但见那少女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件红色长裙,长发飘逸,举止之间风韵毕现。

    皮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听护院说:“柒姑娘,走好!”

    柒姑娘回应:“琴收了,别沾了露水。”

    柒姑娘高昂着头,走出楚王府。

    陈策远远看到柒姑娘远远走来,本想收回目光,可不知怎的,如同着了魔般,一直盯着柒姑娘。

    柒姑娘走到陈策身旁,好奇地打量他。

    陈策难以呼吸,一动不动。

    “不是净街了吗?怎么还有人杵在这里?”

    柒姑娘的人看着柔软,话语却极其冷硬。

    “堂堂晴朗乾坤,何出净街之语?”

    陈策本是满腔怨气,也说不出好话来。

    “一个疯子。”柒姑娘冷笑,“想活的话赶紧滚!”

    “你是谁?”陈策向楚王府一指,“你是楚王府的调香师吗?”

    柒姑娘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小娘子香得很!”

    “登徒子!”柒姑娘脸色一变,“滚!”

    “我不是调戏小娘子。”陈策连连摆手,“小娘子发丝间,衣衫上,沾着五种不同的花香。一般小娘子焚香,浸染一两种就不错了。五种花香,不是焚香,是制香。”

    “你的鼻子真灵。”柒姑娘轻笑一声,“你也是调香师?”

    “不!”陈策耸耸肩,“我是个跑腿。”

    “跑腿?”柒姑娘摇摇头,“今晚回去吧,明早再过来。”

    “这条街要出事?”

    “从楚王府到京左商行,你能看到一个人影吗?”

    陈策环顾前后,长街清冷,果然没有一个人影。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后升起。

    一进西京,便入死地。

    柒姑娘又昂起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约莫走了里许,柒姑娘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三楼前,正门悬梁处镶着“京左商行”四个金漆大字,二、三楼走廊拐角处放置香鼎,大晚上的还焚着香。

    京左商行,香火不熄。

    这是京左商行的金字招牌。

    楚王府是皇家制香局,只负责制香。

    卖香的则是京左商行。

    京左商行是楚王府的商行,也是西京最大的商行。

    柒姑娘走到商行大楼前面,四个巡逻的护院向柒姑娘鞠躬问好。

    “柒姑娘,好!”

    “一切安排好了?”柒姑娘悄声问。

    “安排好了。”

    “一定要抓住家贼。”

    “是。”

    柒姑娘转身看到跟上来的陈策,蹙眉问:“那是咱们的人吗?”

    “不是。”一个护院向陈策望去,“不是咱们的人。”

    “把他赶走,别伤了他。”柒姑娘说着走进了大楼。

    那个护院拎着刀向陈策走去,月光下,刀光铮亮。

    陈策似乎没有看到那个护院,目光一直盯着柒姑娘。

    “滚!”那个护院走到陈策跟前,用力地挥着刀。

    “你好呀!”陈策微微一笑,“我是从东京来的。”

    “老子管你从哪儿来的,老子让你滚,你就快滚!”

    “我要见京左商行的年康年掌柜。”

    “你敢直呼掌柜名讳,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护院提刀向陈策头上砍去。

    “让他过来!”柒姑娘站在小楼外喊道。

    那护院生硬停下刀来,愣愣地看着陈策。

    陈策伸出手指,在刀面上一弹,发出清脆的响声,径直走到京左商行大楼门前。

    “你是从东京来的?”柒姑娘忽然瞥见陈策包裹上的金黄色菊花符号,眉头立时蹙起,“你是皇城司的?”。

    “是。”陈策向柒姑娘微微鞠躬,“小娘子姓戚?”

    “赵柒。”赵柒斜眼打量着一身风尘的陈策,“你刚到?”

    “刚到。”陈策又弯腰致谢,“感谢柒姑娘挂念。”

    “你是来送卷宗的?”

    “是呀!我是皇城司的跑腿!”

    赵柒厌恶地说:“楚王府不需要唐饮商行的卷宗。”

    “需不需要,是楚王府的事儿。”陈策搓着手,“送不送,是我的事儿。”

    赵柒哼了一声,伸出手来:“拿来吧!”

    陈策抬头向京左商行望了一眼:“柒姑娘,天太晚了,您看我能否在此借宿一晚?”

    赵柒尴尬地望着自己的手,心里恼怒,顺势向上一抬,指着京左商行,说:“今晚上,商行捉家贼,刀光剑影的,伤了你不合适吧?”

    陈策摇摇头:“你们捉你们的,我睡我的。明儿见了年掌柜,再去一趟楚王府,我的差事就办完了,就回东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