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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三十八年秋至

    一九三八年,十月,深秋时节,万物枯黄凋零。

    时光泛起了斑驳旧模样,枪与火打破了宁静与祥和,土黄色军装的士兵涌入这座南方的武术之都,他们手里持着枪炮,扛着膏药旗,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小巷,那是一副自诩胜利者的嘴脸,满是残忍的神色。

    民人如秋后黄花,在冷风中裹了裹身子,瑟瑟发抖。

    当枪口对准了你的脑袋,是苟活存身,还是不畏残暴。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选择。人生的抉择路口中,这是两条完全相反的道路,前者有着一时的灯火明亮,道路末尾,却是黑洞洞看不清的前路;后者笼罩着一时的黑暗,末尾处却有辉煌的光明。

    有人摇头摆尾,踏进了前面的路口,一时敞亮,却越走越窄;有人慨然而行,走上了后面的路口,一时黑暗,却越走越宽。

    那座位于鹰嘴沙的销金窟,满堂贴金的金楼中,灯叔有些发福的身子也就坐在大堂中,看着金楼门口的十字岔道路口,晚秋的风有些凉,吹拂起黄色伴着尘土飞扬。

    “南粤子弟火气旺,知荣辱!”老人神色坚毅,望着眼前一众土黄色的军装,最后落在了那个站在堂中,躬身说话的男人身上。

    他平静地低头装填着烟草,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

    “想让我投日本人,你算是来错了地儿!”

    “八嘎!”名为佐藤的日本军官脸上涌起一股子怒火,他虽然中国话听不太懂,但对方表现的态度,却让他心中窝火。

    “长官...消消气,消消气!”李钊躬着身子,急忙上前安抚着,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豆大的汗珠,忙不迭的道:“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时间...”

    佐藤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但终究是忍着怒火坐下。

    李钊急得近乎要跺脚,他凑近在灯叔身旁,低声地劝道:“灯叔,没必要啊...”

    “惹怒了这些日本人,没什么好果子吃;不如就暂时低一低头,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三浦长官对中国武术很有兴趣,这才想着招揽大家,佐藤副官就是负责这事儿的。只要您老点一点头,咱过去露两手,这事儿就算是妥当了!”

    “小日本什么心思,我猜不到吗?”灯叔呵呵冷笑,毫不客气地拿烟斗敲了敲李钊的脑袋,咚咚作响,砸得李钊龇牙咧嘴。

    “你灯叔我开了这家金楼,吃过的饭、走过的路,见过那天南海北的人,远比你多得多。”

    “说是过去露两手...不交出点压箱底儿的东西出去,小日本能放了?咱老祖宗的东西,就算是带到棺材里,也绝不可能交到小日本手里!”

    李钊面色发苦,老人言语里的坚决让他心中无奈,灯叔却又讥笑着道:“江先生在佛山,就收了两个徒弟,其中一个就是你小子。”

    “你啊你...可真给我们南方人丢脸!”

    李钊脸色愈发地灰败,他强撑着想要辩解几分。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晚上,在叶家的宅子里,师傅江楚对他们说的话;

    “即入我形意八卦门,须知这做人如饼,无论南北东西,心怀家国天下。”

    可是,他怕死,真的怕死,也真的...不想死。

    终究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灯叔言语里的鄙夷,李钊没再反驳,只是生生地受着。

    佐藤看这样子,哪里还不知道这事儿已经算是谈崩了,当即心中的怒火便压制不住,拔出配枪便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一连串如同鞭炮般的枪响炸起,李钊愕然地抬头,灯叔坐在凳子上,身上已多了几个血窟窿,鲜血不断地渗出,染红了他一身锦绣长袍。

    “——走!”佐藤面无表情的收了枪,抬脚便朝外走去,全没当做一回事儿。

    李钊神情有些呆滞与恍惚,亲眼看着熟悉的长辈变成一具冰冷冷的身体,他脚下似乎灌了千斤重的铅,痴傻得抬不起腿,直到被人推了一把,才踉踉跄跄跟着走出门。

    临末,还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下一个人是谁?”佐藤将配枪插回腰间,背着手看了看金楼的招牌,看了看那具尸体,脸上泛着几分不耐,喝问道:“长官想要见识见识中国的功夫,我们再去找找。”

    “灯叔平日里在金楼,结交各处的人物,大半都是些拳师...本来如果他愿意开口,这事儿很简单。”李钊缩了缩脖子,感觉喉咙有些干涩。

    他顶着佐藤几乎要吃人的眼神,低声道:“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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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山城中不再如同往日那般繁华,显得冷清了许多。

    国难当头,物价也是飞涨,许多人一夜之间沦为赤贫,为了一袋米、一碗粥而奔波。日子艰苦,可再艰苦,也得要过活,本来人生就是如此,起起落落。

    如果说,人的一生可以以四季划分,那么三八年十月后,叶问的人生开始迎来了冬天。

    狭窄逼仄的破旧屋舍间,叶问也终于结束了富家子弟那潇洒的生活,面对空空见底的米缸,如同普通人一样,开始思索每日的三餐着落。

    自人生的顶点跌到谷底,大起大落,哪里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不过幸而是叶问性子坚毅,纵然身在黑暗里,也要仰头去窥探星空。

    他从来没有肩负过这么重的担子,压得叶问几乎喘不过气来。可身为一家之主,他不得不抗下所有,他是妻儿的唯一依靠,他要是倒了,她们又还能依仗谁呢?

    叶问端详着匣子里的怀表,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洋玩意儿,平日里珍贵得紧,少有拿出来过,算是一个难以舍弃的念想。

    只是...他看了看家徒四壁,里间小儿子饿得哇哇大叫,这孩子命苦,生在乱世,肚子难得有一天能填饱过。

    叶问抿了抿嘴,终于是敛眉将怀表收在了怀中,披了件黑色的大衣,走出了房门。

    街道上,角落里满是瓦砾,一些面黄肌瘦的人躺坐在角落里。放眼望去,还有些残损的建筑,那是日本人打进来时,日机的轰炸导致。

    迎面走来一队日本兵,叶问低着头,抿嘴让在了路边。

    路过培德里,他微微停了停脚步,那栋华丽洋宅已经换了主人,门口两个值守的日本士兵朝他喝骂了两声,叶问无声地走开。

    米店里,人声嘈杂,乱世米面贵,叶问递出了怀表,顶着米店老板那有些狭促的眼神,有些无地自容。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却有人拉了拉他衣角。

    叶问扭过头,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周光耀拽着他,低声道:“叶叔,跟我来...”

    叶问歉意的先取回了怀表,这才跟着周光耀离开了人群,关切的问道:“阿耀,你怎么在这儿?你爹呢?”

    周光耀努了努嘴,周清泉还是那副儒雅的样子,正朝着他笑。

    工厂里机器嗡鸣作响,棉絮在飞舞着,工人们都勤快而熟练。

    “这厂子虽然是旧了点,但还是很有生产力的。”周清泉似乎并未有太大的变化,为他介绍着工厂的情况。坦白说,这厂子叶问也算是有股份的。

    “佛山现在乱哄哄的,你都已经走了,干嘛还回来?”

    “不回来,这些工人哪有饭吃啊。”周清泉叹了声,眼里有着抹不去的担忧,“我终归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的钱全都投在了这里,一时恐怕还没办法还你。”

    叶问笑了笑,他是个温润君子,自然能以己度人,闻言只是轻描淡写道:“不用啦,你不说这事儿,我都已经忘了。”

    “行了,不说这事儿了。”周清泉摆了摆手,领着他走到厂子深处。

    “就算是折了你的钱入股了...”

    “这不用...”叶问虽然对生意不感兴趣,但叶家家大业大,他多少还是清楚的。

    乱世里,哪能做出个什么名堂的生意来,叶问对此大半是不看好的。

    “今天找你呢,除了这事儿,顺道还有其他的事。”

    厂子后面,却另开了一个门,院子里这会儿居然还挤了不少人,但都是很少交流,各自手里还拎着个米袋,叶问看得清楚,大都是他认识的人物。

    曾登门拜访,和他交过手的廖师傅、武痴林,以及武馆街绝大多数的师傅,这会儿都挤在了这儿,安静地排着队。

    “这是?”叶问有些愕然,扭头看向周清泉。

    “光耀他师傅,江先生早就估算了日本人要打过来,米粮肯定要涨价。所以他在十月之前,就从香江那边运了一批过来,屯了些粮。”

    二人正说着话,江楚却也已从里间走了出来,几步路的功夫,众人却纷纷朝他拱手行礼,目光里满是敬意,这对他们而言,就是救命粮。

    江楚一一回礼,让过众人,才走到了叶问身边,笑了笑,“叶师傅,许久不见。”

    叶问抱了抱拳,问道:“江先生这是在免费派粮?”

    “不,这粮也并不是免费的。”江楚摇了摇头,神秘莫测道:“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好东西,虽也不收银钱,可总要有东西换的。”

    “用的是什么?”

    “人情...是人情。”武痴林已拎着一袋儿米走了出来,正好听见叶问的疑惑,在一旁停下了脚步,说道:“我们这算是欠了江师傅一个人情,以后要答应他件事儿。”

    他倒是个直愣性子,根本不去想太多,可叶问不免多想。

    人情,这乱世里人情算得了什么?能顶饿不成?

    在他看来,这可能也只是江楚给他们提供的一个台阶,让他们好撑着面子。

    “那这事...为什么不广之于众?”

    江楚摇了摇头,无奈道:“这事终究不能闹得大了,不然日本人会注意到,总归是不美的。而且现在满城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苦难还要持续多久,再多的粮食在手里都不算多的。”

    “我今个一旦放话出去,说免费派粮。不等日本人来端了这地儿,明天就能让满城百姓给抢光。”江楚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看着他道:“叶师傅,不知道这话你信不信?”

    叶问想了想,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他也不傻,很多事情当然是看得清楚。

    “至于佛山贫苦的民人,夜里偷偷把粮丢到他们屋宅就是...”江楚笑着说道:“我不图名倒也不图利,没甚好说的,佛山能少饿死一个人就算是好的。”

    “江先生大义...”叶问感慨的叹了口气,行了一礼。

    “叶师傅也取一些回去?”

    江楚拉着他往里走,可叶问却顿足不动,只是摇头,“这个...不用了。”

    江楚皱了皱眉,认真的看了他一眼,心中已有大半理解。

    这却是个不愿受人恩惠的男人。

    “这也不是免费的,你日后欠我一个人情,要答应我一件事。”江楚解释了一句,但叶问依旧推辞不受,快步走出了工厂。

    “叶师傅这是...”武痴林有些愕然。

    周清泉摇了摇头,“我太了解他了,他不受人恩惠的。”

    “武痴林,帮我一个忙?”江楚笑了笑,将米袋递给了武痴林。

    “你平时和叶问就很亲近,以后也多到他家里去走动走动,直接给她妻子。”

    “好!包在我身上。”武痴林立刻明白过来,拍着胸脯做保。

    江楚便笑,站在门口望着叶问的身影慢慢走远,随后是一位位的武师,都挨个离开,走之前彼此对江楚行礼道谢,千恩万谢。

    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拳师们都以为江楚那只是为了顾全他们面子而说的话,可却不曾想到,这就是江楚的心里话。

    对眼前这群人而言,这粮真的不是免费的。

    江楚已经说过了,要算他们一个人情。

    而且,是日后必须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