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甘愿
孙茜敲门通知他沈小姐到了的时候，欧阳羽已经在办公室把上午出门时积压的工作处理差不多了。他甚至觉得沈玉妍可能是又改变主意打退堂鼓了，并没有太当一回事。
沈玉妍看起来为了在这种高端写字楼里不显得过于突兀，还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不仅简单画了淡妆，还穿上了一身看起来非常得体的连衣裙，但是在欧阳羽看来有点像去出席新书签售会。他觉得很新奇，甚至有些可爱。
欧阳羽请沈玉妍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则坐在她的对面。孙茜端上了咖啡，面部表情也同样写着不可思议。什么时候开始老板的交往倾向变成清纯路线了？
“看来苏澈软磨硬泡的工夫又长进了，沈小姐一定是不耐烦才勉为其难的吧。”孙茜听见老板的这句开场白，才明白原来这位沈小姐是苏澈的朋友。
沈玉妍有些敷衍的笑了一下，显然这种豪华写字楼让她很不适应，出现在这种环境中的欧阳羽，就算表现的再有亲和力，也比小饭馆包间里的他带给她更大的压迫感。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才十足认真的开口说道：
“我确实是认真考虑了一下，才决定接受您的委托的。”
“主要出于哪方面的考虑？”欧阳羽对于促使她最终鼓起勇气的动机有些好奇。
“真相。”沈玉妍一脸认真斩钉截铁的说。看起来这个姑娘背后可能研究了一下各种社会新闻，认为自杀的概率很小。
“那么看起来我们至少有共同的目标。”欧阳羽表现出的气定神闲让人觉得他跟朱婧的死无关这个事实是板上钉钉的。
“我来，是想跟你面对面提几个条件，这是我接受委托的前提。”欧阳羽没接触过这种又骄傲又单纯执着的女孩子，觉得确实“有趣”的很。他没打断沈玉妍的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第一，你要告诉我你知道的全部情况。”沈玉妍说完这句停顿了下来，等待欧阳羽确认。
“这我不能答应。”欧阳羽很干脆的回复。“但是，我可以答应你，跟你要调查的事情相关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你。”当然，欧阳羽隐含的意思是，哪些属于“相关情况”，由他判断决定。
沈玉妍想了想，觉得也可以接受，于是补充道：“那么你要答应我，不方便告诉我的可以不说，但是不可以说谎。”
欧阳羽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命题，默许了。但是在沈玉妍准备继续说第二个条件之前，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补充说：“相应的，你在调查过程中获得的信息也要全部同步给我。”
沈玉妍竟然狡黠的笑了。“这我也不能答应，但是我承诺跟你委托我调查的真相相关的信息我不会隐瞒。”
公平合理，欧阳羽无话可说。见他没有继续补充，沈玉妍接着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第二，无论我在调查过程中碰触到什么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情况，你都不可以半途终止对我的委托。如果涉及犯罪，我会通知警方，你不能因为我受你委托行事而拒绝或者阻止。”
真严谨的一段论述，欧阳羽觉得她是不是来之前请人写好背下来了。欧阳羽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自以为是的小侦探。“同样地，你不可以无故半途终止调查，直到真相揭晓。并且，在你不确定是犯罪行为之前，无论你知道了什么，都不可以介入其中。”
沈玉妍点点头，用异常严肃认真的口吻说出最后一个条件：“第三，你不可以伤人性命。这点你一定要承诺。”她一脸肃穆的样子，像为拯救苍生而战斗的雅典娜。欧阳羽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计划，至少字面意思上不违背这条规则。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就开玩笑说：“那如果有人要伤我性命呢？”
沈玉妍像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竟然怔在当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补充规则来衡平欧阳羽提出来的棘手状况。但欧阳羽没有纠缠于这一点，看她没有继续，就催促道：
“还有吗？沈大作家？”
沈玉妍看欧阳羽没有对于不可杀人的条件做补充，便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了。
“那么我们说一下报酬条件吧。”交易没有金额怎么能算交易呢？
“我不需要您支付报酬。我的调查不会涉及大额开支，如果有的话，再请欧阳总酌情报销。”
欧阳羽抬了抬眉毛，“噢？”这真是稀奇事。
“完成委托之后，如果我以此为素材做一些创作，希望欧阳总能够认可，就当是酬劳了。当然，在不侵犯隐私权的前提下。”
欧阳羽了然了。这姑娘深思熟虑后决定以身犯险，原来真是为了深入生活寻找创作灵感！这种为了创作而生、恨不得为了艺术而死的情怀，他倒似乎也接触过，只不过时间有点久远，他怕是要记不起来了……
欧阳羽回过神来，看到沈玉妍用催促的眼神盯着他作出反馈。他非常绅士的答道：“那我就期待沈小姐的佳作了！”
沈玉妍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答案，打算起身告辞。她犹豫了一下，对着欧阳羽伸出一个手指头，半认真半开完的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拉钩？”
欧阳羽笑了。“为什么我们不用现代文明一点的方式把承诺固化下来？比如签个合同？”其实欧阳羽对于两个人之间废了半天劲达成的一致意见是否有约束力也有些疑惑，但是用拉钩能解决？
沈玉妍似乎觉得这个方案本不在她的选择范围内，毕竟涉及犯罪、杀人这样的话怎么能白字黑字写纸上？可是仔细想想，如果确实没有这样的情况，写出来也不是认罪书，并无不可。于是点点头，说等她回去写好了再拿给欧阳签。
欧阳羽目送沈玉妍推开办公室的门离开。可不是吗，苏澈说的没错，这人确实比他在商场上见到的人有趣多了，也真实多了。
推门进来的林瑶儿正好迎上了欧阳羽那略带笑容的目光。她跟沈玉妍擦身而过，两个人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欧阳羽收起笑容，疑惑的问：“你怎么过来了？”
“偷袭你，查岗！”林瑶儿半开玩笑说，“这女孩子是谁？”
欧阳羽随口敷衍着：“公关部找来帮我写一些专访的专栏作者。怎么，林大小姐把这样的小姑娘也当成假想敌了？”说着他站起身来，迎着林瑶儿的方向走过去。
“这可不是假想敌，你刚刚那种看她的眼神，在我看来已经算是劈腿了！”
“你最近愈发草木皆兵了~”欧阳羽好奇的问：“今天突然过来找我，是有事？”
林瑶儿巧笑答道：“这次真让你失望了，我不是来找你的。我爸让我代表磐石跟凌志股份确定一下基石投资的条款。”
欧阳羽明白了。林瑶儿看来是等得确实有些不耐烦了。
“我爸说其实投资条款两边这段时间都谈的差不多了，让我跟着学习一下，接触接触。”林瑶儿有点撒娇的说，“我也想多了解一些，不然以后都没有共同话题。”
欧阳羽不动声色笑着圈住了林瑶儿的细腰，戏谑道：“在我看来，现在可不是跟凌志科技谈定投资条款的最佳时机啊，磐石吃亏怎么办？看起来你真要多学习一下资本圈的规则了~”
“那本来帮凌志科技也就是帮你啊，没必要那么精打细算的。”林瑶儿轻靠在欧阳羽温暖宽阔的肩膀上，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情感家园，而且也只能是她的。
欧阳羽在她耳边轻柔地说，“你可以试试用现在凌志科技暂时还没解决的问题谈谈价格，一切风险因素都会最终影响定价，不是么？”
林瑶儿吃惊的抬起头，笑着说：“怎么，欧阳总裁，现在就开始像着未来亲家了吗？难道是怕我们投资亏了钱，从我的嫁妆里面扣么？”
“你不是想学投资么，我来当你的私教吧。”欧阳羽逐渐变得严肃，“第一条就是，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在商业上我们公事公办，感情上才能你情我愿。”
林瑶儿不由自主的问：“我情，你愿吗？”
“怨啊，怎么会不怨呢。”欧阳羽深情款款的说着，用手抬起了林瑶儿的下巴，吻了上去。欧阳羽用这个吻暂时压制住了他胸中那因为想要猎奇而产生的躁动不安。
欧阳羽事后听说，磐石以原材料国产替代尚未解决为由要求基石投资人的定价下调20%，这样凌志科技的估值就降到了40亿，募集的资金也相应减少，可能用于未来研发的投入量预计也要缩减。
这样一来，尽管凌志科技投资人的问题算是得到了解决，却把欧阳林逼到了不得不尽快完成并购的死角上。但是眼见温氏的董事长温伟男是在拖而不决，态度时而强硬时而暧昧，说不定也在观察凌志科技这边上市进度是否顺利好做决定，也可能只是通过拖延来寻找更有利的合作对象。
欧阳林只好做困兽之斗，他动员父亲欧阳山南动用了不少高层关系，给温伟男施加压力。但是温伟男也确实很出色的演绎了“有恃无恐”和“无欲则刚”，他现在研发的新产品能够填补国内空白，因此颇受政商两界重视，就算通过政府领导和商会资源给他施加压力，也不能太露骨，最多是旁敲侧击，老爷子急了眼六亲不认也是没办法。另外温氏选择碳纤维新材料方向也是因为他儿子多年心血都投入到新材料的研发和应用，父子俩本意也不是为了赚得盆满钵满，所以无论是画大饼还是要封杀，对温伟男来说，既不构成诱惑，也不构成威胁。
欧阳山南给欧阳林的压力，把欧阳林似乎逼到了临界点。欧阳羽有一次在山南先生办公室门口听到欧阳林大吼恨不得杀了温伟男。是啊，杀一个人有什么难的呢？他突然想起一句话，记不起来谁说的，人的恶意是有惯性的，不是吗？
欧阳羽有条不紊的推进着他各方面的安排，直到这个秋高气爽的早上，陈队长带着他的队友再一次不请自来。虽然是不速之客，但其实多少都在欧阳羽的预料之中，毕竟朱婧之死还没有最终定案，他作为头号涉案人员怎么可能不被反复问询。他没有被频繁骚扰，纯粹是因为身份特殊，没有十足的必要和把握，警队也不敢贸然来方。
然而，警队带来的消息，再一次颠覆了欧阳羽的认知。
“欧阳总裁，您是大忙人，我们这贸然来访已经给您带来不便，我就不绕弯子了。”陈天宇非常客气且直接的展开了他的问话。
欧阳羽镇定自若的请孙茜招待各位人民公仆，问大家喝茶还是喝咖啡。陈天宇本来要推辞，又觉得却之不恭，要了一杯绿茶就继续说明来意。
“其实我们这次来有两个目的，一方面是想再跟您了解一下，朱婧去世之前的那天晚上，跟您具体聊了什么。”
欧阳羽有点意外，他以为警察是来问他行踪以确定他是否有作案时间和嫌疑。但是其实想想也对，对他来说，要杀朱婧确实不必亲自动手，从动机查起更加行之有效。
欧阳羽冲口而出想说的是，这也是他想要知道的，他本来想要从朱婧口中问出答案，却发现再也没有机会。现在警察来问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他没有告诉警察自己那天晚上的记忆完全消失了，因为这样说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更加有嫌疑。
他用毫不造作、极其真诚的态度告诉陈队长，具体聊了什么内容，他确实不记得了。警察煞有介事的记录下来，暗地里都佩服欧阳羽的演技比当红明星们都要高超。
陈队长并没有立即放弃，用一种鼓励和诱导的口吻说，“欧阳总裁，不知道能不能对您回忆起来有帮助啊，朱婧那天半夜离开的时候，从监控录像看哭的十分伤心。”
哭了？十分伤心？？欧阳羽如坠五里雾中。难道自己醉酒真把朱婧……？欧阳羽觉得不会，朱婧最多也是半推半就，不至于因此就哭的泣不成声吧。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要么是自己责备朱婧的出现？这个确实有可能。他们之间的关系曝光，对他肯定是不利的，出言责备也是正常反应，但是若真如此，这DNA又是……？更加不合理。
陈队长见他仍然是一脸迷惑的表情，就继续说下去。“其实朱婧第二天的表现也有些反常，但我估计您也肯定不清楚。显然这些反常都跟那天晚上您们的独处有些关联，我不是说有必然联系啊，但是可能您们的对话会提供一些线索，在您看来有什么情况是可能促使朱婧寻短见的吗？”
寻短见？！！自杀？！欧阳羽被一种熟悉的、遥远的恐惧和愤怒搅合在一起的情绪完全控制了。那种久违的不真实感再次席卷而来。最近他忙于处理工作，都渐渐忘记了潜藏在他身体中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欧阳羽就觉得一切变得遥远空洞。
陈队长面对陷入沉思、默不作声的欧阳羽也有些尴尬。他喝了一口茶，吐出不小心喝进嘴里的茶叶，打破沉默。“欧阳总裁方便的话，还是尽可能回忆一下那天晚上的细节，有可能为我们最终定案提供帮助。”
陈蒨反应过来，他又赶上警察问话了。他能捕捉到一些最近的对话留下的信息，也吃惊于朱婧死于自杀的判断。不过关于那天晚上他跟朱婧所说的话，恐怕没办法跟眼前的警察说清楚。他但凭直觉就催促朱婧离开已经铸成大错，不知道此举在多大程度上跟朱婧的离世有关，现在就算想说出实情，也不可能有人相信。
“我确实喝醉了。”陈蒨犹豫着说出最保守的答案。
陈队长见他咬死不肯说，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亮明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我们想提取一下您的DNA做一下最后的比对，希望您配合。”
陈蒨对于陈队长在说什么毫无概念，他听到提取，似乎是要带到衙门提审的意思，便准备站起身来跟着前往。
陈队长赶忙说，“不劳欧阳总裁的大驾了，现在都很方便，跟测核酸一样。”
陈蒨看着随陈队长一起来的警官，熟练拿出一个棉棒，朝自己走来，并示意自己张嘴。他一脸茫然的配合着这个过程，突然想到了滴血验亲，豁然开朗。原来千年之后的人，不再需要划破手指这么费力，用些唾液就可以验证身份。
陈队长对于至少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之一，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满意，本来他对于欧阳羽这种心机深沉的人能提供有价值信息也不抱任何期待。他起身告辞的时候，陈蒨突然问道：
“朱婧的尸体交给家属领回了吗？”
陈队长非常吃惊，他已经是第二次问及朱婧的尸体了。他们对朱婧的尸体做过很仔细的检查，即便想要破坏尸体中存留的线索也早就来不及了。他想不出这高高在上的山南集团总裁，为什么总是对朱婧那只剩冰冷毫无生气的尸体念念不忘。总不至于，他要领回来厚葬吧。
“还没有，我们尽快定案后就交给她的家人。”
在陈蒨起身送陈队长一行人出办公室的时候，陈蒨突然对陈队长说：“现在已经深秋了，喝绿茶太过寒凉，陈队长不如试试陈皮普洱或者老白茶，润肺养肝。”
警察走后，陈蒨也陷入了久久沉思。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前两次都多少有些失控和恍惚，除了凑巧排除朱婧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外，还有找到有助于自己完成使命的头绪。然而，就是目前这一点点进展，也让他背负了自责。自己当晚为了确认此人左肩是否有星芒标志而未能及时拒绝她的主动亲昵，说不定也是她随即殒命的诱因。
国师曾经说过，他借用这个身体必须在主体意志相对薄弱、意识模糊，或者被欲望、愤怒、冲动等情绪裹挟时才能获得支配权，并且一次不能超过12个时辰。他为了心口那一点微弱渺茫的希望而来，因为自知没有别的选择。比起面对那冰冷绝望的现实，现在这些困难却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国师这计划似乎也有欠考虑，在这已入深秋快至薄冬之际，哪有轻易看到别人左肩的道理？更何况他身处如此陌生的情境之中，又不可轻易介入因果，只守株待兔，猴年马月才能找到那注定之人？雪上加霜的是，国师所选这个身体的宿主，不论在哪个年代，都算得上一个心智成熟、情绪稳定之人，他能掌控身体的机会便愈发减少。看来，最终那让他锥心刺骨的结局，原本就是对他曾做错事的惩罚，如今即便再追悔莫及，怕也最终无力回天吧。
陈蒨强迫自己要振作精神，现在还不是颓废沮丧的时候。好不容易自己获得了主动权，要把握住12个时辰的机会，尽快找到寻人的有效方法。他虽然也追问过国师，如何才能尽快寻得此人，然而国师却说并无捷径，只可确定所借用身体的周围，一定有此人出现，但若说是何面貌、身份，甚至于是男是女，均不得而知。而且就算是找到了此人，也不可泄露天机，不能说出要将其带到过去，又必须使得此人心甘情愿随自己而去。
“心甘情愿”这四个字，已经成了陈蒨心中永远不能抹去的痛。他不知何时，获得了那人的心甘情愿，更不知为何那人竟为他心甘情愿至此，如今留他一个人，成为了背叛者和辜负者。跨越千年，他又要寻得一个“心甘情愿”之人，这谈何容易？
然而那晚，朱婧看起来却是心甘情愿为了欧阳羽——他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做任何事，这样看来，他借用欧阳羽的身体倒也实属有缘，他们都曾经得到了某人的心甘情愿，却也随即就永远的失去了这个某人。想到这里，陈蒨突然在茫然中找到了一丝方向，他本不该白白借用此人的身体，至少查明真相还欧阳羽一个清白，权且作为答谢吧。
沈玉妍看起来为了在这种高端写字楼里不显得过于突兀，还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不仅简单画了淡妆，还穿上了一身看起来非常得体的连衣裙，但是在欧阳羽看来有点像去出席新书签售会。他觉得很新奇，甚至有些可爱。
欧阳羽请沈玉妍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则坐在她的对面。孙茜端上了咖啡，面部表情也同样写着不可思议。什么时候开始老板的交往倾向变成清纯路线了？
“看来苏澈软磨硬泡的工夫又长进了，沈小姐一定是不耐烦才勉为其难的吧。”孙茜听见老板的这句开场白，才明白原来这位沈小姐是苏澈的朋友。
沈玉妍有些敷衍的笑了一下，显然这种豪华写字楼让她很不适应，出现在这种环境中的欧阳羽，就算表现的再有亲和力，也比小饭馆包间里的他带给她更大的压迫感。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才十足认真的开口说道：
“我确实是认真考虑了一下，才决定接受您的委托的。”
“主要出于哪方面的考虑？”欧阳羽对于促使她最终鼓起勇气的动机有些好奇。
“真相。”沈玉妍一脸认真斩钉截铁的说。看起来这个姑娘背后可能研究了一下各种社会新闻，认为自杀的概率很小。
“那么看起来我们至少有共同的目标。”欧阳羽表现出的气定神闲让人觉得他跟朱婧的死无关这个事实是板上钉钉的。
“我来，是想跟你面对面提几个条件，这是我接受委托的前提。”欧阳羽没接触过这种又骄傲又单纯执着的女孩子，觉得确实“有趣”的很。他没打断沈玉妍的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第一，你要告诉我你知道的全部情况。”沈玉妍说完这句停顿了下来，等待欧阳羽确认。
“这我不能答应。”欧阳羽很干脆的回复。“但是，我可以答应你，跟你要调查的事情相关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你。”当然，欧阳羽隐含的意思是，哪些属于“相关情况”，由他判断决定。
沈玉妍想了想，觉得也可以接受，于是补充道：“那么你要答应我，不方便告诉我的可以不说，但是不可以说谎。”
欧阳羽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命题，默许了。但是在沈玉妍准备继续说第二个条件之前，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补充说：“相应的，你在调查过程中获得的信息也要全部同步给我。”
沈玉妍竟然狡黠的笑了。“这我也不能答应，但是我承诺跟你委托我调查的真相相关的信息我不会隐瞒。”
公平合理，欧阳羽无话可说。见他没有继续补充，沈玉妍接着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第二，无论我在调查过程中碰触到什么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情况，你都不可以半途终止对我的委托。如果涉及犯罪，我会通知警方，你不能因为我受你委托行事而拒绝或者阻止。”
真严谨的一段论述，欧阳羽觉得她是不是来之前请人写好背下来了。欧阳羽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自以为是的小侦探。“同样地，你不可以无故半途终止调查，直到真相揭晓。并且，在你不确定是犯罪行为之前，无论你知道了什么，都不可以介入其中。”
沈玉妍点点头，用异常严肃认真的口吻说出最后一个条件：“第三，你不可以伤人性命。这点你一定要承诺。”她一脸肃穆的样子，像为拯救苍生而战斗的雅典娜。欧阳羽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计划，至少字面意思上不违背这条规则。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就开玩笑说：“那如果有人要伤我性命呢？”
沈玉妍像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竟然怔在当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补充规则来衡平欧阳羽提出来的棘手状况。但欧阳羽没有纠缠于这一点，看她没有继续，就催促道：
“还有吗？沈大作家？”
沈玉妍看欧阳羽没有对于不可杀人的条件做补充，便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了。
“那么我们说一下报酬条件吧。”交易没有金额怎么能算交易呢？
“我不需要您支付报酬。我的调查不会涉及大额开支，如果有的话，再请欧阳总酌情报销。”
欧阳羽抬了抬眉毛，“噢？”这真是稀奇事。
“完成委托之后，如果我以此为素材做一些创作，希望欧阳总能够认可，就当是酬劳了。当然，在不侵犯隐私权的前提下。”
欧阳羽了然了。这姑娘深思熟虑后决定以身犯险，原来真是为了深入生活寻找创作灵感！这种为了创作而生、恨不得为了艺术而死的情怀，他倒似乎也接触过，只不过时间有点久远，他怕是要记不起来了……
欧阳羽回过神来，看到沈玉妍用催促的眼神盯着他作出反馈。他非常绅士的答道：“那我就期待沈小姐的佳作了！”
沈玉妍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答案，打算起身告辞。她犹豫了一下，对着欧阳羽伸出一个手指头，半认真半开完的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拉钩？”
欧阳羽笑了。“为什么我们不用现代文明一点的方式把承诺固化下来？比如签个合同？”其实欧阳羽对于两个人之间废了半天劲达成的一致意见是否有约束力也有些疑惑，但是用拉钩能解决？
沈玉妍似乎觉得这个方案本不在她的选择范围内，毕竟涉及犯罪、杀人这样的话怎么能白字黑字写纸上？可是仔细想想，如果确实没有这样的情况，写出来也不是认罪书，并无不可。于是点点头，说等她回去写好了再拿给欧阳签。
欧阳羽目送沈玉妍推开办公室的门离开。可不是吗，苏澈说的没错，这人确实比他在商场上见到的人有趣多了，也真实多了。
推门进来的林瑶儿正好迎上了欧阳羽那略带笑容的目光。她跟沈玉妍擦身而过，两个人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欧阳羽收起笑容，疑惑的问：“你怎么过来了？”
“偷袭你，查岗！”林瑶儿半开玩笑说，“这女孩子是谁？”
欧阳羽随口敷衍着：“公关部找来帮我写一些专访的专栏作者。怎么，林大小姐把这样的小姑娘也当成假想敌了？”说着他站起身来，迎着林瑶儿的方向走过去。
“这可不是假想敌，你刚刚那种看她的眼神，在我看来已经算是劈腿了！”
“你最近愈发草木皆兵了~”欧阳羽好奇的问：“今天突然过来找我，是有事？”
林瑶儿巧笑答道：“这次真让你失望了，我不是来找你的。我爸让我代表磐石跟凌志股份确定一下基石投资的条款。”
欧阳羽明白了。林瑶儿看来是等得确实有些不耐烦了。
“我爸说其实投资条款两边这段时间都谈的差不多了，让我跟着学习一下，接触接触。”林瑶儿有点撒娇的说，“我也想多了解一些，不然以后都没有共同话题。”
欧阳羽不动声色笑着圈住了林瑶儿的细腰，戏谑道：“在我看来，现在可不是跟凌志科技谈定投资条款的最佳时机啊，磐石吃亏怎么办？看起来你真要多学习一下资本圈的规则了~”
“那本来帮凌志科技也就是帮你啊，没必要那么精打细算的。”林瑶儿轻靠在欧阳羽温暖宽阔的肩膀上，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情感家园，而且也只能是她的。
欧阳羽在她耳边轻柔地说，“你可以试试用现在凌志科技暂时还没解决的问题谈谈价格，一切风险因素都会最终影响定价，不是么？”
林瑶儿吃惊的抬起头，笑着说：“怎么，欧阳总裁，现在就开始像着未来亲家了吗？难道是怕我们投资亏了钱，从我的嫁妆里面扣么？”
“你不是想学投资么，我来当你的私教吧。”欧阳羽逐渐变得严肃，“第一条就是，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在商业上我们公事公办，感情上才能你情我愿。”
林瑶儿不由自主的问：“我情，你愿吗？”
“怨啊，怎么会不怨呢。”欧阳羽深情款款的说着，用手抬起了林瑶儿的下巴，吻了上去。欧阳羽用这个吻暂时压制住了他胸中那因为想要猎奇而产生的躁动不安。
欧阳羽事后听说，磐石以原材料国产替代尚未解决为由要求基石投资人的定价下调20%，这样凌志科技的估值就降到了40亿，募集的资金也相应减少，可能用于未来研发的投入量预计也要缩减。
这样一来，尽管凌志科技投资人的问题算是得到了解决，却把欧阳林逼到了不得不尽快完成并购的死角上。但是眼见温氏的董事长温伟男是在拖而不决，态度时而强硬时而暧昧，说不定也在观察凌志科技这边上市进度是否顺利好做决定，也可能只是通过拖延来寻找更有利的合作对象。
欧阳林只好做困兽之斗，他动员父亲欧阳山南动用了不少高层关系，给温伟男施加压力。但是温伟男也确实很出色的演绎了“有恃无恐”和“无欲则刚”，他现在研发的新产品能够填补国内空白，因此颇受政商两界重视，就算通过政府领导和商会资源给他施加压力，也不能太露骨，最多是旁敲侧击，老爷子急了眼六亲不认也是没办法。另外温氏选择碳纤维新材料方向也是因为他儿子多年心血都投入到新材料的研发和应用，父子俩本意也不是为了赚得盆满钵满，所以无论是画大饼还是要封杀，对温伟男来说，既不构成诱惑，也不构成威胁。
欧阳山南给欧阳林的压力，把欧阳林似乎逼到了临界点。欧阳羽有一次在山南先生办公室门口听到欧阳林大吼恨不得杀了温伟男。是啊，杀一个人有什么难的呢？他突然想起一句话，记不起来谁说的，人的恶意是有惯性的，不是吗？
欧阳羽有条不紊的推进着他各方面的安排，直到这个秋高气爽的早上，陈队长带着他的队友再一次不请自来。虽然是不速之客，但其实多少都在欧阳羽的预料之中，毕竟朱婧之死还没有最终定案，他作为头号涉案人员怎么可能不被反复问询。他没有被频繁骚扰，纯粹是因为身份特殊，没有十足的必要和把握，警队也不敢贸然来方。
然而，警队带来的消息，再一次颠覆了欧阳羽的认知。
“欧阳总裁，您是大忙人，我们这贸然来访已经给您带来不便，我就不绕弯子了。”陈天宇非常客气且直接的展开了他的问话。
欧阳羽镇定自若的请孙茜招待各位人民公仆，问大家喝茶还是喝咖啡。陈天宇本来要推辞，又觉得却之不恭，要了一杯绿茶就继续说明来意。
“其实我们这次来有两个目的，一方面是想再跟您了解一下，朱婧去世之前的那天晚上，跟您具体聊了什么。”
欧阳羽有点意外，他以为警察是来问他行踪以确定他是否有作案时间和嫌疑。但是其实想想也对，对他来说，要杀朱婧确实不必亲自动手，从动机查起更加行之有效。
欧阳羽冲口而出想说的是，这也是他想要知道的，他本来想要从朱婧口中问出答案，却发现再也没有机会。现在警察来问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他没有告诉警察自己那天晚上的记忆完全消失了，因为这样说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更加有嫌疑。
他用毫不造作、极其真诚的态度告诉陈队长，具体聊了什么内容，他确实不记得了。警察煞有介事的记录下来，暗地里都佩服欧阳羽的演技比当红明星们都要高超。
陈队长并没有立即放弃，用一种鼓励和诱导的口吻说，“欧阳总裁，不知道能不能对您回忆起来有帮助啊，朱婧那天半夜离开的时候，从监控录像看哭的十分伤心。”
哭了？十分伤心？？欧阳羽如坠五里雾中。难道自己醉酒真把朱婧……？欧阳羽觉得不会，朱婧最多也是半推半就，不至于因此就哭的泣不成声吧。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要么是自己责备朱婧的出现？这个确实有可能。他们之间的关系曝光，对他肯定是不利的，出言责备也是正常反应，但是若真如此，这DNA又是……？更加不合理。
陈队长见他仍然是一脸迷惑的表情，就继续说下去。“其实朱婧第二天的表现也有些反常，但我估计您也肯定不清楚。显然这些反常都跟那天晚上您们的独处有些关联，我不是说有必然联系啊，但是可能您们的对话会提供一些线索，在您看来有什么情况是可能促使朱婧寻短见的吗？”
寻短见？！！自杀？！欧阳羽被一种熟悉的、遥远的恐惧和愤怒搅合在一起的情绪完全控制了。那种久违的不真实感再次席卷而来。最近他忙于处理工作，都渐渐忘记了潜藏在他身体中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欧阳羽就觉得一切变得遥远空洞。
陈队长面对陷入沉思、默不作声的欧阳羽也有些尴尬。他喝了一口茶，吐出不小心喝进嘴里的茶叶，打破沉默。“欧阳总裁方便的话，还是尽可能回忆一下那天晚上的细节，有可能为我们最终定案提供帮助。”
陈蒨反应过来，他又赶上警察问话了。他能捕捉到一些最近的对话留下的信息，也吃惊于朱婧死于自杀的判断。不过关于那天晚上他跟朱婧所说的话，恐怕没办法跟眼前的警察说清楚。他但凭直觉就催促朱婧离开已经铸成大错，不知道此举在多大程度上跟朱婧的离世有关，现在就算想说出实情，也不可能有人相信。
“我确实喝醉了。”陈蒨犹豫着说出最保守的答案。
陈队长见他咬死不肯说，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亮明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我们想提取一下您的DNA做一下最后的比对，希望您配合。”
陈蒨对于陈队长在说什么毫无概念，他听到提取，似乎是要带到衙门提审的意思，便准备站起身来跟着前往。
陈队长赶忙说，“不劳欧阳总裁的大驾了，现在都很方便，跟测核酸一样。”
陈蒨看着随陈队长一起来的警官，熟练拿出一个棉棒，朝自己走来，并示意自己张嘴。他一脸茫然的配合着这个过程，突然想到了滴血验亲，豁然开朗。原来千年之后的人，不再需要划破手指这么费力，用些唾液就可以验证身份。
陈队长对于至少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之一，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满意，本来他对于欧阳羽这种心机深沉的人能提供有价值信息也不抱任何期待。他起身告辞的时候，陈蒨突然问道：
“朱婧的尸体交给家属领回了吗？”
陈队长非常吃惊，他已经是第二次问及朱婧的尸体了。他们对朱婧的尸体做过很仔细的检查，即便想要破坏尸体中存留的线索也早就来不及了。他想不出这高高在上的山南集团总裁，为什么总是对朱婧那只剩冰冷毫无生气的尸体念念不忘。总不至于，他要领回来厚葬吧。
“还没有，我们尽快定案后就交给她的家人。”
在陈蒨起身送陈队长一行人出办公室的时候，陈蒨突然对陈队长说：“现在已经深秋了，喝绿茶太过寒凉，陈队长不如试试陈皮普洱或者老白茶，润肺养肝。”
警察走后，陈蒨也陷入了久久沉思。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前两次都多少有些失控和恍惚，除了凑巧排除朱婧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外，还有找到有助于自己完成使命的头绪。然而，就是目前这一点点进展，也让他背负了自责。自己当晚为了确认此人左肩是否有星芒标志而未能及时拒绝她的主动亲昵，说不定也是她随即殒命的诱因。
国师曾经说过，他借用这个身体必须在主体意志相对薄弱、意识模糊，或者被欲望、愤怒、冲动等情绪裹挟时才能获得支配权，并且一次不能超过12个时辰。他为了心口那一点微弱渺茫的希望而来，因为自知没有别的选择。比起面对那冰冷绝望的现实，现在这些困难却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国师这计划似乎也有欠考虑，在这已入深秋快至薄冬之际，哪有轻易看到别人左肩的道理？更何况他身处如此陌生的情境之中，又不可轻易介入因果，只守株待兔，猴年马月才能找到那注定之人？雪上加霜的是，国师所选这个身体的宿主，不论在哪个年代，都算得上一个心智成熟、情绪稳定之人，他能掌控身体的机会便愈发减少。看来，最终那让他锥心刺骨的结局，原本就是对他曾做错事的惩罚，如今即便再追悔莫及，怕也最终无力回天吧。
陈蒨强迫自己要振作精神，现在还不是颓废沮丧的时候。好不容易自己获得了主动权，要把握住12个时辰的机会，尽快找到寻人的有效方法。他虽然也追问过国师，如何才能尽快寻得此人，然而国师却说并无捷径，只可确定所借用身体的周围，一定有此人出现，但若说是何面貌、身份，甚至于是男是女，均不得而知。而且就算是找到了此人，也不可泄露天机，不能说出要将其带到过去，又必须使得此人心甘情愿随自己而去。
“心甘情愿”这四个字，已经成了陈蒨心中永远不能抹去的痛。他不知何时，获得了那人的心甘情愿，更不知为何那人竟为他心甘情愿至此，如今留他一个人，成为了背叛者和辜负者。跨越千年，他又要寻得一个“心甘情愿”之人，这谈何容易？
然而那晚，朱婧看起来却是心甘情愿为了欧阳羽——他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做任何事，这样看来，他借用欧阳羽的身体倒也实属有缘，他们都曾经得到了某人的心甘情愿，却也随即就永远的失去了这个某人。想到这里，陈蒨突然在茫然中找到了一丝方向，他本不该白白借用此人的身体，至少查明真相还欧阳羽一个清白，权且作为答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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