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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许亦奇初到余河镇回水湾的时候,刚满十六岁。

    他的父亲一年前被下放到边疆的一所农场劳改。许亦奇作为劳改犯的子女,已满十六岁,并且也读完了中学,按照当时的政策,应该到农村、山区,或者边疆去参加劳动生产。

    就这样,他告别了母亲和六岁的小妹,背起行囊,远赴千里之外。

    与他一同被分派到回水湾村的,还有两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那两个男孩子来自中部的同一个省份,而两个女孩子,一个来自南方的一座大都市,另一个和他一样,来自京都。

    来的路上,他们已经大概了解过彼此的姓名、年龄、籍贯之类的基本信息。那两个男孩因为是老乡,所以很快熟识热络起来,两个女孩也自然抱团,剩下许亦奇一个,独自沉默地看着乡下与城市中迥异的风景。

    他不与人攀谈。别人问他问题,他也只是礼貌又简洁地回答,既不顺着话题往下交流,也不主动说起关于自己的情况。

    他不知道,他给四个同伴留下的初始印象,是沉默寡言、难以接近。

    其实,在以前,他也是个活泼开朗、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京都,他有衣食无忧的生活,有许多狐朋狗友、有肆意欢笑的校园时光。暑假是自行车、西瓜、冰激凌、汽水、公园、游泳馆组成的。直到父亲成了劳改犯,母亲带着他们兄妹战战兢兢地艰难度日。没有了依靠,没有了保障,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只是活着。

    仿佛一夜之间,他长大了,懂事了,学会了用稚嫩的肩膀为母亲分担忧愁。他快速地长成了一个小男子汉,也失去了曾经纯真飞扬的笑容。他仍然少年气十足的脸上,既没有了欢乐,也看不到忧愁,只有平静和沉默。就是在这段时间,他学会了在心里想事情,而不愿意多说话,就这样养成了思考的习惯。这在外人看来,也许是城府深,也许是嘴巴笨,也许是清高傲慢。管他呢!十六岁的许亦奇不会去理会别人对他的看法,长大成人后的许亦奇更不会。

    当时的政策,如果父母犯罪,在下放期间改造表现良好,子女在山区、农村或边疆劳动六年后,是有机会通过选拔调回城里的。

    六年后他就二十二岁了,是个能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了。许亦奇无意在这里交朋友。若干年后,他们必然会各奔东西,也许一辈子再无交集。他只想好好劳动,六年后争取能回到母亲和妹妹身边。

    村支书牛贵庚把他们带到自家先吃了顿饭,让他们暂时落下脚来。吃完饭,老汉点起了旱烟,吧嗒吧嗒抽起来,说:“现在呢,村里有三户人家能匀出空屋安排你们住下。俺家有一间,另外两家你们跟着俺去看看,至于咋个分配法,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几人随着村支书走完了三户人家,也几乎把个村子从头走到了尾。牛支书家的空房间是最宽敞的,条件相对好些。另一家户主是一对老夫妻,儿女已经各自成家,老夫妻俩独自生活,小院落倒也安静整洁。最差的是村尾的一家,只有两间房,房子又小又旧,也没个院墙,又比较偏僻。半夜出门上厕所被狼叼走了,恐怕也没人知道。

    听见有人来了,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她面容清秀,肤色不算白,但是光洁匀称,身材看起来柔韧苗条,梳着一条乌黑的麻花长辫。她微笑着向牛贵庚打招呼:“牛叔来了?”又向他们几个点点头,“快进屋里坐。”几个人一进屋,整个屋子便拥挤得仿佛无处在再下脚了。

    屋子里陈设简陋,好在打扫的还挺干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坐在炕沿儿一言不发,只拿眼睛在他们几人身上来回扫视。他面貌俊朗,眼珠控制不住似的乱转,神情古怪,倒像是在畏惧着什么似的。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坐在屋角的一张小凳子上,来了人也不懂得打招呼。

    许亦奇想,如果青年男女是夫妻的话,他们的孩子应该没有这么大吧?也许是他们一方的弟弟?

    牛贵庚说:“念佳,上次牛叔也跟你提过了,你家的屋子呢,腾出一间来,要给城里来的下乡青年住。”

    那个女孩子声音温柔恳切地说:“牛叔,我晓得。我已经把另一间屋子腾出来收拾好了。”

    牛贵庚点点头,说:“哎,村里住房紧张,也实在是没办法,腾不出更多的屋子来了。”

    那个叫念佳的女孩温顺的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几个下乡青年坐在腾出的那间屋子里的炕沿儿上商量怎么分配住房。情况倒也比较明朗,两个女孩子自然是住一间,另外两个男孩也愿意一起住,许亦奇单独住一间。

    那两个男孩子其中的一个叫做王建兴的,已经有十八岁,他们当中最年长的。因为母亲常年卧病,家里没人伺候,所以他才得以延迟了几年下乡。他说:“牛支书家的房子条件相对好一些,你们两个女孩子去那边住吧。刘奶奶家的屋子比这间大一些,适合两个人住。这间最小,一个人住。你们觉得怎么样?”

    那个来自南方大都市的女孩,叫做高舒愿,今年十七岁,是他们当中年纪排在第二的。她身材纤瘦,皮肤雪白细腻,典型的南方女孩子的相貌。她说:“要不然还是我跟孙芳去刘奶奶家住吧。牛支书家里人口比较多,我们女孩子还是有一些不方便的。”她毕竟比另外几个大一岁,考虑问题也周到些。

    几个人都没有异议。就这样,住房分配好了,他们各自取了行李安顿下来。

    由于他们几个都不大会做饭,也没有炊具,牛支书就安排他们在各自的住户家解决吃饭问题,按月给住户交一定的伙食费就行。

    许亦奇把行李放下,环顾四周。这间屋子很小很旧。小土炕的炕角放着一只小炕桌,上面放着一盏煤油灯。逼仄的地面上,连一套桌椅板凳都没有。墙角放着一口水缸和一个旧木头脸盆架。这就是屋里所有的东西了。许亦奇想,这就是所谓的家徒四壁了吧。

    土炕的四周,用旧报纸贴了一圈,痕迹规整,一看就是新贴上去的。炕上放着一床被褥,并不是新的,但看着干干净净。

    土炕另一边只铺着一层黑色的油毡。许亦奇不想把被褥弄脏,就在油毡上躺下来,望着煤油熏黑的屋顶发呆。油毡很薄,土炕硌的他骨头疼。长途的疲惫让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间,有人轻轻摇晃他的小腿,他醒过来,看到之前见到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站在炕沿外。

    “姐姐叫你吃饭。”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出去。

    许亦奇起来,屋里的光线已经昏暗下来。他这一觉,竟然直接从晌午睡到了黑夜。他在水缸里舀了瓢水,洗了脸和手,来到隔壁屋。这间屋子和他所住的那间是同样格局和大小。灶台旁边摆着一个旧木橱柜,地面上放着一张四方桌子和四条凳子。炕上放着两口陈旧斑驳的红漆木箱,应该就算是他们盛放衣物的柜子。

    念佳招呼他坐下。桌上摆着四碗黄米和玉米掺杂起来的糙米稀饭中间放着一盆蒸土豆和红薯,还有一碟子酱菜。

    几个人沉默着吃饭。那个青年男子眼神闪烁,畏畏缩缩,不断偷偷瞟着许亦奇。

    他的形容和动作……让人很容易看出来,他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他的眼神几次看向桌上的红薯,似乎想要伸手去拿。但他又不好好拿,刚伸出手去又立马缩回来,眼珠骨碌碌乱转一会儿,然后又埋头喝粥。他的眼睛大而清澈,可眼神里都是畏惧和闪躲。

    念佳拿起一颗红薯塞到他手中,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好像怕惊着他似的说:“别怕。弟弟不是坏人。弟弟要跟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你就把他当成念格一样。他不会打人的。”又对许亦奇说:“他只是精神不太好。他不会攻击别人的,你不要害怕。”

    许亦奇沉默着点了点头。

    念佳又问:“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我叫许亦奇,从京都来的,十六岁了。”

    念佳点点头:“我叫彭念佳,你可以叫我念佳姐。他是哥哥,叫彭念恪,小弟叫彭念格。”

    许亦奇心里是有点吃惊的。原来这三个人是兄妹关系。三个这么大的人挤在这么小一间房里怎么住,念佳姐又是女孩子,这也太不方便了。他下午躺在炕上发呆的时候,就想好了让小弟和他一起住的,现在……

    少年抬眼,目光温柔坚定地说:“念佳姐,你去我那间屋里住吧,我和大哥小弟住。”

    念佳愣了一下,仿佛有些震惊似的对上他的目光,眼神中有意外、感激,还有点苦涩。

    她微笑着想要张口拒绝,但是想到现实问题,她还是决定接受这份好意。

    彭念佳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点点头,说:“谢谢你,弟弟,你真好。麻烦你了。”

    许亦奇轻轻摇头说:“不用客气。”

    彭念佳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说:“如果他们打扰到你了,你想换回来,随时都可以,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许亦奇点点头。他压根没打算将来再换回来,只是也不愿意再客套多言。

    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她一个女孩子更不方便。

    彭念佳又说:“弟弟,你的衣服我帮你洗吧?大哥小弟的衣服都是我洗,捎带就把你的也洗了。”

    许亦奇明白,她感激他,也急切地想做点儿什么回报他。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好。

    彭念佳对他笑了笑。她笑的时候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下唇。这个笑容有点儿腼腆,也有点儿真心的讨好。这是个属于她的年纪的,妙龄女子的可爱笑容。

    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了。彭念佳叫小弟把煤油灯点起来,自己去洗锅刷碗。

    “弟弟,你先歇着,一会儿我烧好洗漱的水叫小弟给你端过去。”

    她叫许亦奇“弟弟”叫的那么自然,仿佛他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份子。大哥,姐姐,弟弟,小弟。

    从来没有人叫过许亦奇弟弟。父亲直呼他的大名,母亲叫他亦奇、儿子、奇奇,妹妹叫他哥哥,同学叫他名字,铁哥们儿叫他奇哥。

    对这个称呼,他有点别扭,或者说,不习惯。他想跟彭念佳说,你叫我许亦奇就可以了。可是对着她忙碌的身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算了,她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当天,他和小弟把两床被褥搬到自己住的那屋的炕上,而彭念佳住的那间,既是她的卧室,同时兼具厨房和餐厅的功能。

    彭念佳又把其中一只红漆木柜腾出来,放到他们的屋子,让许亦奇放自己的私人物品。

    睡觉的时候,彭念恪又畏畏缩缩,眼睛瞟着许亦奇,害怕地拉着彭念佳,不让她走。屋子忽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还要和他睡在一间屋、一面炕上,让彭念恪感到非常不安。

    彭念佳抱歉地对许亦奇笑了笑,安抚彭念恪:“让小弟睡中间,不怕的,弟弟非常好,不打人的。”彭念恪还是不肯放手。彭念佳加重了语气:“听话!本来弟弟不需要和你们挤一起的,不在这里睡,就没有地方去了!要到院子里睡!虫子会咬你的脸!还有蛇,会咬掉脚趾头的!”

    彭念恪害怕地蜷缩起自己的脚趾,可怜巴巴地看看许亦奇,又看看彭念佳。

    彭念佳挣开他的手,说:“不怕,弟弟是好人,不会打你的。等你睡起觉来,明天早晨我给你做鸡蛋饼吃。”

    彭念恪仿佛有点高兴,问:“真的吗?”

    彭念佳点点头:“真的,明天早晨你一睁眼就有香喷喷的鸡蛋饼吃了!”

    彭念恪总算是睡下了。他的注意力已经彻底从陌生人转移到鸡蛋饼上了。

    彭念佳临走又嘱咐许亦奇:“弟弟,如果想上厕所,让小弟陪你去。大哥要闹起夜,你别管,让小弟带他去。只是小便的话就不要出门了,门角放了夜壶。”

    许亦奇有些微的尴尬。但是,家里的两个男人,一个痴痴傻傻,一个整天沉默寡言,这些事情,也只好她一个女孩子来安顿。

    煤油灯吹灭了,屋里彻底沉入黑暗。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乡村的夜安静的吓人。

    在京都,晚上七八点还是热闹的时候。尤其是夏天,马路边开着夜市,路灯下有出来吃宵夜的人,有散步的情侣,也有乘凉闲聊的人们,西瓜摊晚上才是生意好的时候。

    夜静得他能听到隔壁的脚步声。彭念佳回屋了,她在洗漱,她上炕了躺下了,都隐隐约约能听见。

    他这时候才有空想起母亲和妹妹,也想起远在边疆、生死未卜的父亲。

    睡了一下午,他并不困,只是闭目养神,想事情,思考生活。过了很久,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他仿佛听到了敲门声。

    那种敲门声轻轻的,敲了一会儿,又停了。他彻底清醒过来。

    是彭念佳有什么事情吗?他正要起身问问,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声音比较重,也让他听真切了,敲的并不是他的屋门,而是彭念佳的。

    许亦奇屏住呼吸,凝神细听。确实敲的是隔壁的门。到底是谁半夜三更找彭念佳?有什么急事吗?可是这种断断续续的敲门声,也不像是有急事的样子。真有急事,该是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叫人了。

    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时轻时重,节奏诡异,在黑夜里令人瘆得慌。

    彭念佳睡觉那么沉的吗?敲了这么半天,聋子也该跳起来了。可是彭念佳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她甚至连一个翻身都没有。

    许亦奇是不信鬼神的,他知道是有人在敲门,但是彭念佳装睡,并不打算理会。于是他也保持静默。

    敲门声终于停止了,门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那个人走了。

    什么人啊,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要这样半夜敲一个女孩子的门。彭念佳估计也吓的够呛。

    隔壁还是没有丝毫动静。许亦奇想,彭念佳恐怕不是睡沉了,而是被吓傻了。

    他翻了个身,轻轻咳嗽了两声,把手贴在墙壁上。

    隔壁终于传来悉悉索索的一点声音,墙壁轻轻地响了一声。

    许亦奇闭上眼睛,慢慢地沉入了他来到回水湾的第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