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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许亦奇是被隔壁的动静吵醒的。

    天还未亮,只隐约在村子的某处传来几声鸡啼,彭念佳已经起床了。

    许亦奇听到厚重的木头锅盖被揭开时与铁锅摩擦的声音,还有在水缸里舀水的声音。彭念佳在做早饭了。

    他完全清醒了,可是身体还懒懒的,不想动。他听着彭念佳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又闭上了眼睛。

    没想到这么一眯眼,又睡着了。身边的彭念格起床时,他才又醒来。这时候天刚蒙蒙亮。

    彭念格好像有起床气一般,脸上神色阴郁,一语不发,竟自去隔壁舀了热水洗漱。

    许亦奇也起床去隔壁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彭念佳一边忙着手头的事情,一边招呼他:“起来了,弟弟?你还能再睡会儿,饭好了我叫你。”在蒸锅的热气中,她动作麻利,神色平和娴静。

    许亦奇说:“睡醒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彭念佳笑了:“你坐着吧,没什么事了,饭马上就好。”

    彭念格洗漱完也过来了,沉默着坐在桌子另一边。

    一揭开锅,热腾腾的白气涌出来,把彭念佳的的眉目染的模糊又温柔。

    彭念佳端上来一盆金黄的玉米面窝窝头,还有一碟子绿色的就饭菜。锅底还熬着小米粥。

    她把小米粥舀出来,分在四个碗里。两碗盛满,另外两碗一份七八分满,一份只有半碗。她把两碗多的分别端给彭念格和许亦奇,自己端了半碗的。另外一份大半碗的,用一个盘子扣着,放在被火煨热灶台上,很显然,是留给还没起床的彭念恪的。

    饭摆好了,彭念佳没有吃饭,而是去刷锅了。

    许亦奇叫她:“念佳姐,先吃饭吧,一会儿我来刷锅。”

    彭念佳手里不停,一边回头对他笑笑,一边说:“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吃。”

    她已经把锅刷干净,在一个碗里敲了两颗鸡蛋,搅动起来。许亦奇想起昨晚她答应给彭念恪做鸡蛋饼的事。在这个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还是这样一贫如洗的家庭,鸡蛋饼这种东西有多么奢侈可想而知。也不知道彭念佳从哪里弄来的鸡蛋。连人都吃不饱的年月,哪有多余的粮食喂鸡呢?

    彭念格面无表情,边啃窝窝头,边用筷子搅着稀饭散热。

    许亦奇端起自己的碗,往彭念佳碗里匀了一些小米粥。两碗粥看起来一样多了,他才开始吃饭。

    彭念格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面无表情地啃窝头。

    窝窝头有种淡淡的玉米的清甜味,同时也很粗糙,有点噎人,不好下咽。许亦奇夹了一筷子那盘绿色的菜就着吃,猝然间,一股苦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没有心理准备,以至于被这种苦味呛住了,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

    彭念佳听到声音,回头看他:“怎么了,弟弟?”

    许亦奇咳得脸通红,哑着声音问:“这是什么菜,怎么这么苦?”

    彭念佳忙说:“快喝口粥压一压苦味。这是一种野菜,就叫苦菜,虽然味道有点苦,但是清热降火,对身体很好。你没吃过,可能吃不惯。”

    一会儿,她端着个搪瓷盘子过来,里面盛着几张饼,鸡蛋的香味扑鼻而来。饼很薄,颜色是淡淡的黄,里面应该是加了玉米面和小麦粉,一点儿切得极细的绿色葱丝若隐若现。一大张饼对折两次,叠成扇形,整齐地码成一排。只有三张。

    彭念格和许亦奇已经喝完了小米粥,彭念佳在他俩碗里各夹了一块饼。这碗她才发现自己眼里的小米粥变多了,她有些惊诧,然后对许亦奇微微一笑:“我饭量不大,吃不了那么多,你正在长身体才要多吃点,不要再给我匀饭啦。”

    许亦奇知道,另一张饼必然又是留给彭念恪的。

    “我吃饱了,念佳姐,这张饼你吃吧。”说完他正要把饼夹给彭念佳,结果被她制住了。彭念佳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弟弟,你从京都来,从来没吃过乡下的苦,今天是你第一天参加劳动,一定不会轻松,你多吃一点,不然扛不住。”说完,开玩笑似的又道:“明天可再没有鸡蛋饼吃了。”

    许亦奇不爱客套拉扯,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他只是暗下决心,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多帮她做点事情以作回报。

    鸡蛋饼热热的,很香,咬在嘴里口感软韧,又有点嫩滑。那种香味甚至从口腔散发到鼻腔,扩散到身体的感官中,给许亦奇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以后的岁月里,许亦奇吃过各地美食,其中不乏山珍海味,但是那种仿佛虚无缥缈又真切存在的、浸润感官的香味,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吃完饭,彭念格上学去了。他就在村里的小学上学,快要毕业了。那时候实行的是春季入学制度,来年春天他就要上中学了。

    当时,生产运动实行的是集体劳动制度,所有收获归集体所有,按劳分配。每家每户按人口数量,再划分少量的自留地。自留地很少,基本上是自家房前屋后就近开垦的一些土地,但是粮食产出都归自家所有,不用上交集体。这小块的自留地就成了乡下人家的希望,一年到头精心侍弄着,一根杂草也不让它生长,干净平整地堪比自家炕头。

    每天早晨,所有人跟随集体劳动,中午回家吃完饭,下午接着劳动,晚饭时间再回家。农忙时节,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人们在地里烧点土豆红薯吃了,接着干活儿。

    许亦奇来的时候,是夏末秋初,庄稼还没有成熟。各家自留地因为人们不辞辛苦地担水浇灌,所以能早点刨出几个红薯土豆,让人们度过这青黄不接的难关。昨天晚饭吃的,正是彭家自留地的产出。

    彭念佳叫彭念恪起床吃饭,这档空间她赶紧自己梳洗,等她带着许亦奇和彭念恪到了村委大队部的时候,村里的劳动力基本都到齐了,村长兼村支书牛贵庚正在分派劳动任务。许亦奇在人群里发现了王建兴、孙芳他们几个,彼此隔着人群点头打招呼。村里人的目光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打量,妇女们还对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几个人无声对视,交换着厌恶、不屑、无可奈何的眼神。

    今天的劳动任务,基本上是妇女们锄地,男劳动力担水浇村里的集体菜园子。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男人嚷嚷着:“哎哎哎,俺说老牛叔,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一群老爷们儿汗流浃背的,累的跟驴一样,没意思!给咱分配几个俊女子,不用她们干活儿,就看着,俺们受苦也甘愿啊!”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男男女女的目光流转在新来的两个白净漂亮的城市女孩子身上。

    又有人搭腔:“二顺子,就怕你看的看的黑夜睡不着觉了!”

    人群又是哄笑。

    叫二顺子的男人三十岁出头,中等个子,穿着破旧邋遢,皮肤黝黑,被调侃了不仅不恼,还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嘿嘿直乐:“男人想女人天经地义的事儿!咱不像你,夜夜搂着婆娘耕地,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许亦奇纳罕,他们的笑点怎么这么低。

    又一人道:“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铁柱子,俺看你晚上也得悠着点儿!”

    几个小媳妇红脸捂嘴,年纪大点儿的婆娘坦荡荡地笑着,口里骂着“死鬼”。

    二顺子高声嚷嚷:“啊呀,铁柱子,你那块好地么,你耕不动了俺替你耕,累死俺也不嫌!”

    铁柱子啐了他一口,笑骂道:“快不用放你娘的狗屁了!”

    这低俗的笑话,让人群中充满欢乐的气氛,连牛支书也忍俊不禁。

    在男人们的起哄声中,牛支书决定听取群众意见,男女搭配分配任务。一些较为年长的妇女和老汉,带着一些年纪小点儿的半大孩子,去干相对苦轻一点儿的锄地活儿,壮劳力男女则担水浇地。

    许亦奇只有十六岁,正是抽条儿的年纪。他的身量还是少年人样的单薄,可是身高已经窜的很猛了,所以也被分去浇园子。他们几个下乡青年,只有王建兴和他分到了这组。

    由于集体的水桶不够用,各家需要出一副水桶,两人一组,轮流担水。

    负责分组的是大队长王根才,四十多岁,身材是乡下人少见的肥胖。许亦奇没有水桶,所以和一个有水桶的三十多岁的妇女分成了一组。

    当李根才念到“彭念佳、李二顺一组”的时候,人群里一阵低笑,附带着心照不宣的挤眉弄眼。

    李二顺呲着黄牙,朝着王根才又是咧嘴又是挤眼,彭念佳则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玩弄自己的辫梢。

    等人们各自取来水桶,集合好后,大队长暂时定了每组挑十担水的任务,如果地浇不饱,视情况再加担几桶,由他统计各组挑水的次数。

    村里有条小河,菜园子就在河岸南边的梯田上,村里吃菜全靠这片园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蔬菜是珍贵的食物资源,所以村里专门搭了棚子,日夜派人看守菜园。

    这已是离小河最近的地了,得穿过河滩再上坡,路程不近。挑水担过去,不轻松啊!

    许亦奇从来没有挑过水,但是看别人挑,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只要卖力气就行。等到一担水真正压上他肩膀的时候,他才知道有多重。他的肩膀剧烈地疼痛,尚且稚嫩的腰肢被压的直不起来,双腿有些发抖,一口气顶在嗓子眼吐不出来。

    他咬牙一步步朝前走着,身体有点打摆子,桶里的水洒了不少出来。

    路过的一个男人担着水稳健地走着,边走边笑他:“后生仔,等你把水担到园子,估计就剩一半儿了!”

    许亦奇额头冒出汗来,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放下水桶准备歇歇,然后一鼓作气上坡。

    彭念佳也挑着一担水过来了,她身后跟着李二顺。李二顺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睛盯着彭念佳的背,长辫子,臀,腿使劲地看。那目光如有实质,令许亦奇感到不适,产生了一种类似想要呕吐的恶心感。

    彭念佳放下水桶,看着许亦奇:“弟弟,能行吗?要不我帮你担上去?”

    许亦奇摇摇头:“不用,念佳姐,我能担上去。”

    彭念佳从自己的扁担上解下一条毛巾,缠在许亦奇的扁担上。

    许亦奇刚想拒绝,彭念佳就说:“垫着毛巾就不会那么痛了,我已经担习惯了,肩膀不会痛了,你用吧。”

    许亦奇想道声谢,可是不知为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了。

    彭念佳担起水桶,加入了往来的人群。许亦奇也深吸一口气,担起了水桶,缓慢地上坡。

    重量还是千钧压顶一般,令他的小腿肚打颤,可是肩膀的疼痛减轻了大半,这段漫漫的上坡路,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