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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狭路相逢

    年轻公子姓慕名环,字守之。他领着管事仆人在沥城最大的客栈住了两日,发现这小城依山傍水,民风淳朴,百姓也善良热情,确实是一处好地方。

    这一天备好了祭品,携了王管事和几个家仆到城东去。走至一个岔路口,一时辨不清方向,又见旁边有户人家,一个绿裙小姑娘坐在门槛上低着头看书,慕环便上前去问路。那小姑娘有些惊吓,抬头看看他,又呆住了,一双黑葡萄般莹润的眼睛微微睁大。

    慕环看清她的整张脸,暗道:这乡野中的姑娘不比景阳京城里的差,反而要多几分山中的自然灵气。

    小姑娘回过神来,指了其中一条路,道:“从这条去,往东半里就到了。”

    她的声音清澈悦耳,又带了南方女子特有的软糯。慕环有些惊讶,这几日在这里听惯了这里诘屈聱牙的土语,现在这小姑娘说的却是正经的官话,虽然不是十分的标准,但是和土语也有明显的差别。

    他来了点兴致,问道:“姑娘是哪里人?”

    “就是这里的。”

    “口音听起来倒不太像。”

    “看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而已。担心官人听不懂土语,便换了一种。”

    这小姑娘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后面几乎都是应对自如,语气里没有掺杂多余的情绪,真真不像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女子。

    慕环见天色尚早,便与她攀谈起来:“如此说来,姑娘是自学识字?”

    “不是。家中有哥哥教书,闲暇之余也会指导我。”

    几句下来,慕环忽然想到了什么,状似随意地问道:“这城里几年来,这个时节可有外地人常来,或者新迁过来?”

    “官人是指大概几年前?”

    “五年前,至今。”

    “似乎是没有,这里穷乡僻壤的,平日里除了购货的商人没什么人来。”

    慕环点点头,温言道:“那就谢过姑娘了。”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问道:“公子可是要寻什么人?我出去得少,说不定来了什么人也看不到,公子不如说说那人的样子,我好去问问叔叔伯伯们。”

    慕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然而也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她的眼睛很清澈明净,宛如一泓清泉,里面透出几乎天真的疑惑。面对如此赤诚的眼神,慕环也没有再怀疑,温和地跟她解释。

    “不必太执着于此,姑娘有这份心意在下已感激不尽,区区小事就不劳烦姑娘了。”

    待慕环携着家仆消失在路的尽头,苏绾才慢慢地放下手中的书。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脑子里快速闪过好几个画面,竹林里的亭子,宗祠的孤灯,钟子林说过的话,还有先生的白衣。这些东西聚在一起仿佛形成了一条忽明忽暗的通路,又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她的异想天开。

    她看了看刚刚那年轻公子消失的方向,终于抓着书跑出去。无论怎样,亲眼去看看不就好了。

    沥城郊外有一座叫复灵的山,许多年前曾有一位名扬四海的风水先生游历至沥城,就道这座山位置极好,适宜动土入葬。沥城人对此坚信不疑,从此每每有人去世,亲朋好友都会将其葬在复灵山上。

    复灵山在城郊,对面是潇潇竹海。

    在这个时代,人们都执于落叶归根,就算是在外地出了意外,也会托人将遗体送回故乡。故乡是自己的生命画卷,结束之时应魂归故里。

    苏绾在这山上,一边急急地走着,一边去观察这些墓碑上刻的字。终于,她在接近山顶的地方看到了两座紧紧挨在一起的坟墓,上面没有长任何杂草,被人打理得很用心。碑前是摆放整齐的祭品和已经点燃的香烛。

    她凑近去看那石碑,居然真的一个字都没有,是两座无字碑。苏绾慢慢地在碑前坐下,心里有异样的情绪扩散开来,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一个人要经历过什么事,才会立了墓碑又不敢刻碑文呢?

    她呆愣地看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拍干净裙子,准备走了。

    一转身却跟一双漆黑的眼睛对上了。十步开外,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还是一身白衫,腰带却格外的精致漂亮,偏银灰色,雕着蟠螭花纹。

    苏绾心想:难怪那天觉得先生的白衣很奇怪,这衣裳太素了,倒更像孝服。

    他踱步过来,神色里没有一丝怒气,但是也不见一点儿温和,看着她:“有人让你来的?”

    苏绾一怔,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明白了。其实应離忧一直都没有掉以轻心,他每次问她的问题,现在看来都像是不动声色的试探。

    她轻轻道:“自己来的。”

    应離忧不置可否,目光里带了几分审视。苏绾别开脸去,语速都变快了:“先生竟然不相信我说过的话,又何必再问。”

    她说完便一直盯着旁边的一株野草,抿着唇一声不吭。良久,前面才传来一句轻轻的“抱歉”。

    苏绾猛地抬头,她还以为自己幻听了。但是应離忧向她微微颔首,“往日见你行为奇特,认为你是异乡人,言语间多有猜忌。如今看来,是我主观臆断了。”

    苏绾没想到他竟会向自己这种身份的人道歉,一时间又变得宽容体谅起来。她心想:对于背景来历,我也没有跟他说过实话,似乎也没有立场说人家的不是。

    “我……”苏绾打心里不想骗他,又觉得解释不清,拧着眉想了下,道:“我也骗了你,我不是这里的人,但是也不是别的地方的人。”

    应離忧闻言难得的顿了下,他并未下意识地反驳这无厘头的解释,而是慢慢道:“你所说的……恕我不理解。”

    “我也说不清,但是我确实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也不知道先生。”

    应離忧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几番变换,最后归于沉寂:“如此,今日为何来此?”

    “以前听闻竹林里的亭子是先生派人建的,那时就觉得有点奇怪,哪有人建造亭子会对着复灵山的,先生又常常到那里坐,我觉得倒像是在看着故人似的。”

    “后来我三哥被蛇咬伤,我第一次见先生着白衣,就觉得很奇怪,先生似乎一直都是偏爱深色衣服的。而且那天我们路过郗氏的旧宗祠,也看到了里面的祭品,那时候我竟觉得有点像先生的作风,这里的人在祭拜亡人上一向循规蹈矩。”

    苏绾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自己都解释不清,其实这只是她的推测罢了。

    要是在复灵山上没看到什么,也就自动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不止是这些,但是剩下的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应離忧看着她,那短短的一瞬,他眼里的微光聚到了一点,又像焰火一般散落,终于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沥城除了故人墓碑,也有其他值得留念的事物。他转身看向灰白冷硬的无字碑,道:“你猜得不错。几年前,我便将先妣与亡兄安葬于此,每年开春归来祭拜。”

    苏绾一时间喉头都有点哽住了,直愣愣地看着他慢慢地行了跪拜礼,然后站起来。他转身望着对面的满山绿竹,道:“母亲生前常说起在沥城的儿时旧事,神色间多有怀念,如今也算了却夙愿。在这山顶上可以看见沥城的许多地方,她应是喜欢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神色几近温和,语气里透着七分怀念,三分孤寂。苏绾慢慢地站在他旁边,绞尽脑汁地想着说什么来劝慰他,他却道:“回去吧。”

    苏绾默默走在他旁边,平生第一次埋怨自己不会说话,她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路过竹林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来,“我——我忘了说一件事了!”

    应離忧看着她,“什么事?”

    “今天有个很奇怪的人找我问路,好像要去祭拜——”

    她一下子停住了,因为应離忧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的眼眸微微眯起,凛若冰霜。

    苏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今天那位年轻公子带着家仆停在对面,他的神情相当复杂,似乎是意外至极,又带着隐隐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