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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叁 已自成追忆

    在苏绾出门之后,江听雨便一直坐立不安,她心里总是有个压不下去的猜测。正巧有个脑袋悄悄地窗边伸出来,迅速地扫了一眼房里,江听雨猛地站起来,喊住他:“三哥!”

    钟子林眉头一皱,站直了身子,狐疑地扫视着屋里:“小六人呢?”

    江听雨仔细地瞅着他的表情,道:“她出去走走。”

    “下着雨呢,有什么好走的?”

    江听雨走到他跟前,反问他:“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妹妹一个人出去我怎么不紧张?她带伞了……”

    “三哥!”江听雨面露异色地打断他,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轻轻地道:“你……你是不是在小六的豆花里放东西了?”

    此话一出,屋里瞬间死寂,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只有外面小雨淅沥可闻。

    钟子林僵着脸,有些不自然地否认:“你瞎说什么,我才不做这种事!”

    “可是昨晚我去倒水,路过厨房的时候看见你……”

    “我没有!我不过是给她加了一点糖,你也知道小六爱吃甜的……”钟子林慌忙地解释。

    “那我今天早晨为何叫不醒她?小六从不赖床的,昨晚还睡得这般早。你是不是又从回春堂里拿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了?你不说我告诉大哥去!”

    她说罢作势要走,却被一把揪住袖子,他苦着脸哀求道:“妹妹,我的好妹妹啊,你莫去,大哥知道肯定要揍我的!”

    江听雨一听也犹豫了。家里最混的就是钟子林了,现在倒还好,以前是偷东家的红薯,调戏西家十二三岁的小妹妹,街坊邻居都知晓他生性顽劣。钟少轩虽为人温和宽容,但也有自己的底线,譬如钟子林若是拿回春堂的药回来乱用,他知道了定然不肯轻饶。

    她忽然间想到了苏绾今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一揪,狠下心来道:“但是你让小六这么难过,可不能再惯着你了,我现在就去跟大哥说!”

    “你不能去!”钟子林慌不择路地板起脸,假意威胁她:“你要是说了,我就……”

    “你就什么?”有人打断他。

    钟子林听到这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后退一步,哀声道:“哥,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刚出去嘛。”

    来人便是二哥钟子郁,一身暗青色儒士服,眼眸如墨,薄唇微抿,面色沉静,长相算是顶好的了,就是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肃然。他犀利的目光紧跟着钟子林,“有册书落下了,我回来取。”

    钟子林天不怕地不怕,就畏惧大哥二哥。都说长兄如父,大哥在钟家的地位自不必说,钟子郁却是他亲哥哥,虽然只长他三岁,但是血脉压制就是存在。

    最最关键的是,江听雨小时候是钟子郁捡回来的,他为人刻板冷淡,却极偏袒小五。

    江听雨大喜过望,小跑着出来,躲在钟子郁后面抓着他的袖角,又探出脑袋,指着钟子林委屈道:“二哥,他要欺负我!我说要把他做的好事告诉大哥,他便威胁我。”

    钟子郁道:“你与我说说前因后果。”

    待她讲完,他又看向钟子林,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你往里面加了什么?”

    钟子林见事情败露,低着头羞愧难当:“一点点野蓖麻粉,让妹妹多睡一会儿而已。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害小六。”

    野蓖麻粉,说得不好听便是蒙汗药。

    钟子郁当即沉下脸,道:“你放这些做什么?”

    钟子林破罐子破摔地道:“万一妹妹跟着一起走了怎么办?”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沉默,江听雨与钟子林面面相觑,钟子郁面色复杂地看着他,最终还是道:“我现下要到书塾去,回来便跟你大哥商量如何管教你。小五做的对,你要是再恐吓她我定不饶你。”

    苏绾倚着大门一旁的墙,微微仰着头看着细雨蒙蒙的天际,她的衣服湿了八分,染成深色贴在一起,额边的几缕碎发也粘在略显苍白的脸上。

    察觉到钟子郁不再出声,她便跑到远处的树下躲着,待他抱着书打伞走远了,她才慢慢走了回去。

    钟子林和江听雨也不在堂前,不知去做什么了。

    她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又擦干头发,觉得脑袋昏沉沉的,便钻到厚厚的被子下睡觉去了。这一觉睡得难受,半个梦都没做得,一直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她隐隐约约地觉着有些不妙,迷迷糊糊地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是粘在一起似的,脑袋也沉得像巨石,隐隐作痛。

    后来似乎有许多人在喊她,跟她说话,苏绾想回应却不能,只觉得张嘴都费劲。她艰难地挪动了下手指头,却碰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事物,像是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冲破混沌,她微微一激灵。

    在这个世界,似乎还有忘不掉、放不下的人……来年三月……

    苏绾在烟雨蒙蒙的四月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却没有什么变化,性子一如往常,甚至还活泼了一些。

    钟子林还是没能逃过被教训一顿的命运,他也明白自己做了蠢事,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惹苏绾。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六妹妹也不曾责怪他,甚至都没有摆脸色与他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这让钟子林一直惴惴不安。

    沥城漫长的雨季终于过去了,窗外的蝉声愈来愈烈,叫醒了这座被绵绵春雨困了将近四个月的小城。

    六月初晴,到八月已经是闷热得厉害了,明晃晃的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天幕上,照得人不敢抬头看。

    城外有富商栽了一片荷花,数不清有多少棵,刚刚盛开的时候千朵万朵亭亭玉立于碧叶之上,随风摇曳,一眼望不到尽头。

    八月初莲子成熟,采莲女们忙不过来,便雇用了城中的一些得空的姑娘来帮忙,钟家三个女孩也在其中。

    木舟短小,一个经验老道的女工在船尾划浆,她们三个就坐在另一边摘莲蓬。荷花瓣已经掉了很多,剩下的也有些卷边发黄了。

    再过一些时日,便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了。

    “四姐姐,”苏绾忽然转过脸来问道:“柳公子是不是去秋试了?”

    钟无媚拧下一只碧绿饱满的莲蓬,轻巧地丢进竹筐里,表情是既期待又担忧:“是啊,昨天便去了,要考三场了,我还得等上九天。”

    苏绾瞧出了她的烦躁,微微一笑:“不用担心,他的才学你也是知道的,以前的县试他可是案首,这次肯定也不在话下。”

    “对啊,”江听雨也插上一嘴:“柳公子是大才子!”

    “我当然不担心这个,”钟无媚有些骄傲地仰起脸,别的不说,她对柳昀的学识一向自信得很。想当初柳府还没败落的时候,柳家公子可是远近闻名的才子。

    还没嘚瑟多久,她又垮下脸来,用力地扯断旁边的莲蓬,“秋闱若是过了,明年开春便要院试,他年尾赶去京都,年都来不及在这儿过了。”

    “有什么要紧的?”江听雨的小脸上满是憧憬,带着几分羡慕地看着她:“说不定来年三月他就是风光的状元郎了,那时候你就是状元夫人了呀。”

    钟无媚羞恼地丢了一颗莲子过去,两人玩闹起来。

    苏绾一直微笑着看她们,也不插话。自从说到“三月”“京都”这些,她便一反常态地安静了,用手轻轻拨着船边的泠泠流水,一片清凉。

    年少的时候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她现在才真正读懂这句话。四个月过去,有些时候也会忽然想起来某些微不足道的往事,那浅得飘渺的情愫,那人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了,每每一想起来却还是会有深深的遗憾。

    说来也可笑,江听雨喜欢先生四年,如今没到两个月便释怀了;她只见他不足两月,到现在都还是放不下。

    她不怪钟子林,并不全是为了他本心不坏,自己也不想与哥哥心生嫌隙,也是因为她心里再明白不过,见一面又能如何呢?

    鸿雁在云鱼在水,徒增不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