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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晋阳

    漠北的风越过蒙古高原,从雁门关附近冲破一处缺口直插北境腹地。

    并州治所晋阳,酉戌之交,弦月高悬。

    “天光,你听说了么,皇帝没了!”来人身穿一身素灰长袍,虽是匆匆赶来衣服上却无半点纤尘,从山羊胡的颜色判断,应该已过不惑之年。

    “大哥,我刚想差人去请你。没想到啊,皇上的求救信发出不过数日,那毒妇竟然下手这么快。”

    说话这人名叫赫连天光,匈奴后裔,祖上因追随大靖开国道武皇帝征伐蠕蠕有功,受封于秀容川,子孙承袭爵位,及至天光,累及六世。永泰元年,适逢北境兵乱,赫连天光招合四方义勇,以区区五万兵马,平定二十万叛军,一时无两,受封大都督。

    而他口中的大哥,名唤穆承瑄,上党王,是道武皇帝的六世孙,北境兵乱之时被朝廷派去前线都监,由此结识赫连天光。两人相交甚欢,随即义结金兰,穆承瑄长赫连天光几岁,便被唤作大哥。赫连天光曾对部下说,见穆承瑄,如见其本人。

    “天子在信中让我带兵前去洛阳,我原本还担心这是他设下的一个局,没想到......”赫连天光叹了一口气。

    “事已至此,天光,我有一个想法。”

    “哦?”赫连天光露出欣喜的神情,“大哥,不知这次咱们两兄弟是否又想到一块去了?”

    穆承瑄脸上的神情像是在追忆往昔,却又透着一丁点期许:“崔氏一党,擅权乱政,淫乱后宫,残害忠良,眼见国势日衰,百姓怨声载道,如今更是谋杀亲子,天怒人怨。如今天光你手持先帝遗诏,若能替天行道,铲除邪佞,正本清源,这份功劳,可不啻于伊尹霍光啊!”

    “大哥!”赫连天光大步走到穆承瑄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大哥身负治国之才,为朝廷夙兴夜寐,却只换得一个小小的并州刺史,我替你不平啊!此次咱们兄弟齐心,干一番大事业,我等必当唯大哥马首是瞻!”

    穆承瑄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此番起事,虽有先帝密诏在手,但若要名正言顺推翻崔氏,还需推举一个大家公认的皇族子弟。我虽为道武皇帝子孙,但当今大靖血脉,公认出自高祖皇帝一支,所以,我并不适合做这个带头人。”

    赫连天光听到这话,原本流光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他本想再劝劝穆承瑄,看到对方坚定的神态,送开了手。

    他在堂中踱了几步,缓缓开口:“既如此,我想到一个人。大哥以为北海王穆元灏如何?我年轻时在禁军中曾与他共事,后来秘密结下盟友,如今他在南境握有十万兵马,此番我们进军洛阳,若能与他南北夹击,必定胜券在握。”

    穆承瑄思索了下:“穆元灏这个人,好大喜功又阴狠毒辣,我怕将来你未必能压得住他。其实,我心中倒有一个人选。”

    “哦?是何人?”

    “长乐王穆元朝。”

    赫连天光露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那个傻小子?”

    “元朝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做事虽有些莽撞,但性情至真,这样的人容易拿捏。”穆承瑄背着手。

    “这是其一。其二,元朝的父亲故彭城王是高祖皇帝的弟弟,也是他的左膀右臂,彭城王当年可是誉满天下,深受百姓爱戴,元朝也继承了他父亲的这点,在民间有不少威望,所以若能由他来牵头,想必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至于这第三嘛。”穆承瑄走到赫连天光跟前,“你可曾听说过,当年高祖皇帝因为过分宠信彭城王,一度想废黜太子,立他这个弟弟做储君,甚至还有一个传言,说高祖皇帝临终前曾留下一份密诏,密诏的内容是,将皇位传于彭城王。”

    “这个我倒是听过,不过那只是谣言罢了。”

    “如果我跟你说,那是真的呢?”

    “......大哥?”

    “因为,我见过那封密诏。”

    穆元朝听奶娘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当年,彭城王妃临盆在即,一道圣旨从天而降把彭城王召进宫去,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这即将出世的孩子是男是女,只是告诉王妃,如果是男孩,就取名叫元朝。

    奶娘记得,王爷走之前,紧紧握住王妃的手,神情镇定,说,我去去就回。

    在他走后一个时辰,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婴。

    可王爷却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从北边来的人,敲开了王府的大门。

    “奚泠将军?”穆元朝看了眼手中的名帖,“你从晋阳来,找本王何事?”

    “末将是代赫连都督前来,有要事与长乐王相商。”奚泠说这话的时候,斜眼看了看王府的侍仆。

    长乐王朝侍仆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奚泠见仆人离开后,坐到宾客的位子上。

    “陛下走的突然,大都督听闻悲痛欲绝,在府中为陛下设下灵堂,还下令将士们白衣素冠,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哦?”穆元朝知道陛下并没有那么信任一个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吏,估计赫连天光对先帝亦是如此。

    “大都督有心了。”

    奚泠看穆元朝没什么反应,接着说道:“不仅如此,都督还打算亲自前来陛下陵前吊唁。”

    “什么?大都督要来洛阳?”穆元朝端着茶的手悬在半空。赫连天光的兵,数量远在禁军之上,加上常年征战,士兵的作战经验丰富,他在这时候来洛阳,明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眼前这个探子,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大都督前来吊唁,陛下在天之灵一定甚感欣慰,只不过,大都督要离开驻地,恐怕还需得到太后准许罢。”穆元朝试探道。

    “长乐王说的是,大都督离开驻地理应向朝廷请奏,不过,都督此番前来,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何事?”

    “王爷身居洛阳,可听过一首童谣——‘大靖兴,始龙门,三千伊水尽荟萃‘,可就在近日,有人将这童谣的下半句改了,‘大靖兴,始龙门,三千伊水尽汇崔’。”

    “呵呵,奚将军长居晋阳,没想到对京城的童谣也这么熟悉?”

    奚泠笑了笑:“王爷不知,这首童谣早已传遍天下,而且。”奚泠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现在外面都在传,陛下是被太后毒死的!”

    这话一下子刺痛了长乐王。

    “所以此番都督来京,一是为了查清事情的真相,以告陛下,二是肃清奸臣贼子,拥立贤明。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如若继续任由太后和她手下胡作非为,我大靖危矣!”

    “大胆!你可知刚才那番话,一字一句都是杀头的死罪!”穆元朝一掌拍在案几上,杯中的水洒落一地。

    奚泠立马跪起:“末将当然知道!但我等蒙受朝廷恩泽,不只是为贪图个人功勋。长乐王您久居京师,承平日久,不知道前线的惨烈。当年北境兵乱,叛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老百姓流离失所,横尸遍野,末将的家人就是在那个时候......都没了。所以后来,我参了军,追随赫连将军,就是为了有一天,我希望我的子孙可以不再经历我所受的痛苦。”

    穆元朝竟一时语塞。

    奚泠继续道:“末将知道王爷您心里想什么,您可以认为我刚才那番话是虚情假意,可请您想一想,若我们想趁机造反,直接从并州挥师南下,不消数日便可直抵黄河北岸,而京师之防御,在我们眼中不堪一击。即便朝廷将南境、西境的兵马抽调过来,他们在短短几日内长途奔波,又有几分胜算?若我们真有不臣之心,此刻京城便已是囊中之物。”

    奚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羊皮信笺:“数日前,陛下差人给大都督送来一份密诏。”

    元朝接来拆开,确认是陛下的字迹,而且落款是他的私印。

    “怎么会......”

    “大都督一接到诏令,立马派出骑兵奔赴京师,没想到刚走到一半,就收到了噩耗......”

    原来,这就是那个让太后不得不立刻动手的原因。

    此刻的穆元朝,内心充满了悲愤,他的战友竟如此决绝,即使是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也要采取军事手段来解决这场争斗。他究竟是被逼到了何种境地,才下定这个决心。

    “其实,若单靠武力让太后下台并不难,但洛阳城有数十万百姓,一旦打起仗来,遭殃的还是他们。所以,大都督希望能够寻求到皇室与大臣们的支持,平稳地解决这个争端,当然,如果无法避免战争,那就尽量把它的危害降到最低。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推举出一位德高望重、万民敬仰的皇族子弟。毕竟,这天下还是穆家的。”奚泠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试探穆元朝的反应。

    “王爷您无论是品行操守,还是责任担当,天下无不交口称赞,大都督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意欲邀请您一道,匡扶社稷,重整朝纲。”

    穆元朝没接话。他走到门前,春日的阳光透过树梢洒进眼底。

    他突然仰天大笑道:“你孤身前来跟本王说这些,就不怕本王把你押进宫去,跟太后讨赏?”

    “我等一向仰慕彭城王风采,若王爷您是贪求富贵自保之人,那可真玷污了老王爷一世英名。”

    元子悠收敛表情:“大都督高看本王了,本王文无治世之才,武无用兵之能,实难当大任。将军也不用在我这浪费口舌,还是另觅他人吧。”说罢,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对于这个结果,奚泠倒是并不意外,他站起来,拱手作揖:“末将并不急于王爷答复。末将还会在洛阳多待几日,若王爷想通了,或有任何需要,可派人去归正里的驿馆找我。”

    “归正里?你怎么会住在哪儿?”穆元朝皱了皱眉头。

    “只是有几位旧友在那附近,住着方便。”

    “哦?没想到奚将军出身北境,还有南边来的朋友。”

    奚泠笑笑,再没说什么,离开了王府。

    穆元朝盯着被阳光照的闪着光斑的叶子,他想,如果换做是父王,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