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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龙门

    出宣阳门,过永桥,向西南行约四十里,遇一处山峦,两山东西对峙,伊水中穿而过。《水经注》写道:“昔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

    元和年间,高祖皇帝为纪念其祖母,在伊阙西岸开凿石窟,后先文皇帝为纪念高祖功德,继续在此处建造石窟。可惜北境兵变后,国库日渐衰弱,再无力拿出钱财来继续这工程,石窟的建造也就被迫中止。

    伊阙东岸,郁郁葱葱,先文皇帝在此修建了一座山寺,占地十数亩,红墙黑瓦,挑檐飞出,掩映在山林之中,铜铃伴着飞鸟,别有一番生趣。平日里一些世家子弟喜欢邀上二三好友,来此游山玩水,作诗论道,谈古说今。

    四月十四,垄麦结秀,擢芒变色,附近的村民在伊水里网到了几条数十斤重的大鱼,准备扛到洛阳城南的四通大市去卖。

    未及晌午,山寺门口来了两位客人。

    穆元朝带萧瑾庭来到一处观景台,从这个位置,可以俯观伊水全貌,龙门山上那尊端庄俊伟的卢舍那大佛,就坐落在正对面。

    “瑾庭,你可知这伊水因何得名?”

    萧瑾庭摇摇头。

    穆元朝继续说道:“<水经注>中记载,‘昔有莘氏女采桑于伊川,得婴儿于空桑中’,这婴儿,便是后来助汤灭夏的伊尹。”

    他忽然转过头来:“瑾庭,你愿意做我的‘伊尹’吗?”

    他眼睛中带着毫无保留的真诚,还有对未来的希冀。

    萧瑾庭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愿意,他当然愿意,但他很清楚,他即将要成为一场屠杀的“共犯”,他这种人,死了是要下地狱的,他倒是无所谓,可他不能拉着元朝一起。他希望穆元朝是干净的,永远保持那颗纯澈的赤子之心。

    “元朝......”萧瑾庭扯开颤抖的唇,“无论任何时候,你都会相信我吗?”

    “当然了!”

    这三个字坚硬的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心里。

    他明白,若有一天穆元朝知道了他瞒他的事,或许他便不再信任他,甚至会恨他,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愿意为这三个字义无反顾。

    “你放心,我拼了命也会帮你,只要你不嫌弃。”萧瑾庭回答道。

    “这是什么话!”穆元朝激动地双手抓住瑾庭的肩膀,“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达成心中所愿!”

    萧瑾庭抿嘴一笑,眼光随着穆元朝转向远处的群山。

    其实他很想告诉穆元朝一句话——

    “元朝,未来你的身边可不会只有一个‘伊尹’。”

    萧瑾庭回到家时已近黄昏,祁伯出来接他,说卢姑娘已经等他多时了。

    见萧瑾庭进来,晚吟立马起身:“萧大哥,父亲让我把这些书带给你,里面有他珍藏的一些古籍善本,这一摞,是他还没来得及刊印的文章,他说把这些东西你应该会喜欢的。”

    萧瑾庭看着地上两大木箱的书。

    “还有这个。”晚吟拿起桌上的一提食盒,略显羞涩地说道,“这是我刚学着做的一些糕点,做的不太好......正巧父亲让我过来,我就顺便给你带了一些,你要不尝尝,都快凉了。”

    萧瑾庭接过食盒,笑着说道:“老师也真是,差人说一声我过去拿就好了,还劳苦你跑这一趟。对了,平白无故,老师怎么把他珍藏多年的心血都交给我?”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就听他说什么,要为明天的祭天大典做准备。”

    “什么?老师要去参加祭天大典?”萧瑾庭僵住了,他给赫连天光的那份名单上明明写了老师的名字,按说赫连天光应该派人去通知不用去参加了,可为什么......

    不对,有问题!

    他立刻转身跑去门口牵马,晚吟追过来,问这么晚要去哪。

    “走,上马去你家!”

    他们同乘一匹马在街道上奔驰,街道不算宽阔,对面恰好迎过来一辆马车,车夫躲避不及,撞上了路边一处正准备收摊的陶贩,陶罐碎了一地,车毂扬起阵阵沙土。

    所幸卢府离萧府不远,穿过两个坊就到了。

    萧瑾庭下马,将缰绳交给晚吟,自己冲了进去。

    卢老先生正在书房写东西,萧瑾庭推门而入,此时的他已顾不得什么礼仪。

    卢若愚抬头看他,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笔。

    “老师,为什么?”萧瑾庭喘着粗气,不知该如何措辞。

    老先生起身走过去,把他拉到座位旁,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歇歇。

    “我还担心你不来见我最后一面呢。”卢若愚笑呵呵地捋着胡子。

    萧瑾庭皱着眉头:“我明明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你安排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和赫连天光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但瑾庭,我想对你说,谢谢,谢谢你还记挂着我这老头子,只是,我已经不值得你为我这么做了。”

    “老师!”萧瑾庭猛地站起来。

    卢若愚抬抬手,让他听自己把话说完。

    “我自元和十七年入仕,跟过三位皇帝,什么风浪没见过?就你这点把戏还能瞒过我?那赫连天光是什么人?大老远地跑到洛阳来演这出戏,不立出一些威风他能罢手吗?只是瑾庭你要小心呐,千万不要轻信他的任何承诺。”

    “我还是不明白!”萧瑾庭打断他,“我们之所以做这些,就是要保护像老师您这样的人,我们要借由您告诉更多人,那些人间的美好、公理、正义。所以,您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去做有意义的事!”

    “可这人世间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卢若愚斩钉截铁地说道。

    “孟子云:‘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你以为所谓的舍生取义只是一句空讲吗?瑾庭,生命只是一个途径,是我们要实现自身价值的途径,你可以通过著书立说去教化他人,也可以选择以一种壮烈的、激进的方式去唤醒他们。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萧瑾庭默不作声。

    “我们之中的一些人,走得太远,失去了本心,失去了血性,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存在在这个地方,所以,总要有人站出来去做这件事。我活到这把年纪,该尝的都尝过了,由我来做,不可惜,也不用遗憾。”

    萧瑾庭默默哽咽,努力抑制着想要滚落的眼泪。

    卢若愚走过去拍拍他的背说道:“瑾庭呐,你是个好孩子,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自认,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元朝这个孩子呢,聪慧、正直、善良,可就是太过执拗,不然也不会吃那么多亏,以前我还担心他,可现在有你在他身边,我放心多了。大靖有你们,就还有希望。”

    “老师......”

    卢若愚偷偷低头抹了抹眼角:“要说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晚吟了,我就这一个女儿,也许是因为老来得女吧,她一出生身体就不好,六岁那年,我送她上太白山跟着老友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人家都说,卢氏一门儒风,生得女儿也一定是大家闺秀,可偏偏她却练成了一副野性子,虽说有些防身的功夫,但终究还是女儿家。瑾庭,你能不能答应我,替我好好照顾晚吟,假使......假使你不喜欢她,至少将来,替我给她寻个好人家。”

    萧瑾庭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老师,您放心,我一定......一定会照顾好晚吟!”

    “好,好,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去见她的母亲了。”

    再大的义,最难割舍的终究还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