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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惨案

    四月十五,卯时二刻。百官陆续来到黄河南岸的陶渚。

    圜丘就在岸边不远处,上设七组神位。最上层圆心石北侧正面是主位,即皇天上帝神牌位,第二层坛面东西两侧分别供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牌位。每组神位前均摆列着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圜丘之下,百官分列四队站在左右两侧。

    眼见太阳升起已逾两刻钟,新皇却迟迟没有出现。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又等了一刻钟,许多官员已经不耐烦了,但还有一部分人则表现出谨慎的恐惧,他们用充满着疑惑、担忧的眼神观察着周围形势——今天负责卫戍的士兵都是全副武装,而且他们穿着的并不是禁军的服饰。最后,他们将目光投向站在队伍最前头的高阳王。

    高阳王在先帝即位时就已是辅政首宰,把持政局二十余年,此刻的他心里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穆元朝虽然是他的侄儿,但平日里自己与这位侄儿交情一般,这次他顺利上位,自己并没有半分功劳,即便他现在撇清了与崔太后的关系,但万一有天这个侄儿要清算,自己能不能逃过一劫还真不好说。还有那个赫连天光,一个区区外族头子,却能成为拥立新帝的首功之臣,况且还没获封大臣们就开始主动去巴结他,将来怕不是要骑到自己头上。

    高阳王想着这些就头疼,忽然,他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只见从圜丘后头走上来一个人影,那人不是即将登基的穆元朝,而是赫连天光。

    赫连天光走到皇天上帝神位前,对着百官说道:“今日把诸位请到这里,是想请大家做个见证。”

    话音刚落,只见太后从队列最后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兵士。她走到圜丘前,抬起头,像老虎窥伺般直勾勾盯着圜丘之上的猎物。

    赫连天光倒是没想到,这女人到这步田地竟还如此傲慢。

    他开口道:“犯妇崔氏,淫乱宫闱、残害忠良、鸩杀天子、罪大恶极,今日,你就自行谢罪于天下吧!”

    两个士兵上前押着她的肩膀,太后挣开他们说道:“本宫自己会走!”

    她朝赫连天光冷笑了两声,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径直朝河岸走去。

    四月的黄河,表面波澜不惊,暗里却在积蓄着能量。

    太后忽然仰天大笑,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尔等鼠辈,今日本宫先行一步,你们放心,本宫会在那边等着你们的!”说完,她一脚踏入河中。

    百官们在这边看着,一个个大惊失色却无人敢上前。

    她十六岁入宫,二十二岁被封为贵妃,二十八岁成为太后,三十二岁被当时的顾命大臣幽禁于北宫,三十四岁与儿子里应外合斩杀逆臣,从此一路走向巅峰。她也曾下令造申讼车,广纳冤诉,破除门第,收录寒门子弟。然而,这一切都在那场政变后改变了轨迹。

    在他们的注视下,太后一点一点消失在浑浊的黄水之中。

    赫连天光看着平静的河水,回过头来,脸上的讪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怒目的杀气。

    “那么接下来,该谁了?”

    百官一下子炸了。

    “赫连老贼!”一声老气的嘶吼在慌乱的人群中突兀地响起。

    赫连天光半眯着眼,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最终锁定在一个身穿白服的老者身上。

    “哦?卢大人,怎么,你是要身先士卒么?”

    “老夫活到这把年纪,这条老命早就不算什么,你赫连天光想要,拿去便是!只是......”卢若愚转身面对着他的同僚们,“你们摸摸自己的心,可还记得少时发下的愿景,我卢若愚一人死不足惜,可若我的死,能唤起你们一丁点的良知,能唤醒天下士子的热血,那便是死得其所。赫连天光,今日你可以杀了我,却杀不尽天下人!”说着,他从袖子里拔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心脏刺去。

    一瞬间,素衣尽染,如雪地寒梅。

    赫连天光轻蔑的哼了一声,他最是看不惯这所谓的仁义道德,在他眼里,这帮人不过是迂腐的软骨头,气节在刀枪面前不过像蒲公英一样一吹即散。不过没想到这卢若愚倒还有点骨气,可惜跟他的名字一样,愚不可及。

    可笑!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赫连天光倒是想把卢若愚从黄泉路上拉回来,让他再看一眼那些同僚现在的样子——一个个如鸟兽状四散崩溃。

    “天下丧乱,皆因你们做臣子的平素贪婪暴虐,未能辅弼匡正。你们全都罪!该!万!死!来人!”

    只听赫连天光一声令下,不知从哪飞来一队骑兵,领头的正是高潜,他们叫嚣着,一路奔来。

    只见高潜在马背上挥舞着大刀,左一下,右一下,就像碾蚂蚁一般简单。一时间杀声遍野。

    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最后竟沦为乱蹄之下的肉泥。

    “住手!”一位男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乘风而来,他穿过乱军,来到圜丘前,从马上一跃而下,三两步攀上高台。

    赫连天光刚想朝那人开口,“啪”地一声,他感到脸上一阵火辣。

    底下原本杀红眼的人也惊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武器,一动不敢动。

    “大哥......”赫连天光一下子懵了,他眼里充满了惊慌、疑惑,好像还有一丝委屈。

    穆承瑄满脸怒火:“混账!你在做什么?杀尽大靖的官员吗?那你是不是要连我一起杀了!”

    在离河岸不远处的临时行宫里,穆元朝和萧瑾庭被门口的卫兵拦住。

    穆元朝正准备发火,突然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一连串叫喊声,那杀声震天如同战场一般。

    萧瑾庭自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做不了。

    渐渐地喊声弱了下去。

    “赫连天光呢?让他来见我!”穆元朝吼道。

    卫兵没有理他。

    过了没多久,外面终于来人了。萧瑾庭看到来的是赫连天光和穆承瑄。

    “长乐王......哦不,陛下。”穆承瑄一进门就朝穆元朝行大礼。

    穆元朝怒气冲冲说道:“如果二位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那么如今你们的目的已然达到,我想这个皇帝也不需要我来做了吧。”

    “你......”赫连天光还在气头上,听到他说这话,火气一下子又要窜起来,却被穆承瑄挡住了。

    “陛下误会了,今天这件事,确实是天光做得不对,但他也有苦衷。想我大靖问鼎中原不过四十余载,眼见一统华夏指日可待,可没想到,盛极而衰,个中缘由我想陛下也十分清楚,天光不过感念先帝蒙难,朝堂崩坏,一时激愤,做法确实是过激了,但请陛下念在他一片真心,且为我大靖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份上,宽恕他这一次吧。”穆承瑄恭敬地向他行礼。

    穆元朝抽搐着嘴角,想讥笑他们这冠冕堂皇的违心说辞,却被萧瑾庭一把拉住。萧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冲动,他想起了瑾庭刚才对他说的话——

    木已成舟,再怎么做也于事无补,如今人为刀俎,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逞一时之勇又能怎样?眼下他们手里什么牌都没有,只能保存自己,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世人都知道是赫连天光保他穆元朝登上皇位的,他们俩的名声早就连在一起,所以这口锅无论如何都是要背下的,那究竟是去做无意义的牺牲,还是卧薪尝胆,反戈一击?

    穆元朝藏在袖子里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

    “那么,我现在可以出去了么?”穆元朝一字一顿质问道。

    穆承瑄微笑着:“当然,请。”

    穆元朝和萧瑾庭二人徒步走向祭台。就在他们离祭台还有百步之遥时,萧瑾庭拉住元朝示意不要再往前了。

    他们看到,晨雾氤氲下,遍地横陈的尸体,几百个士兵在那边,两人一组将尸体抬上马车,不远处,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官员瘫坐在地上,有的眼光呆滞,有的嚎啕大哭。

    穆元朝咬着嘴唇:“我穆元朝在此立誓,此仇不报枉做人!”

    萧瑾庭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当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强烈的自我谴责感还是猛烈地捶打着他。没错,他也是参与了这场谋杀案的罪犯。

    这些受害人几乎与他没有仇怨,甚至这些人里还有他尊敬的老师。当初下决定时如此坚决,可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动摇了。他不知道当初那个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究竟是不是只为了掩盖他的自私——彰显自己貌似伟大的一厢情愿。

    毕竟,就在不久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他家破人亡。而此刻身体里撕裂出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嘲笑,别自作多情了,就算你不插手他们也得死。

    没错,对强者来说,死人不过是一个数字,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的工具罢了。就像你会记得为了有力气干活要吃掉多少米,为了过河造船要砍掉多少树吗?即使再过去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他们依然不过是躺在纸上的一串数字而已。

    可他们也曾是像你、像我一样,有亲人、有爱人,活生生的人呐。

    那天晚上整个河南郡都被暴雨洗礼,从老君山到陶渚,狂风裹挟着惊雷,好似要把世间一切的尘埃全部冲洗殆尽。

    萧瑾庭倚着窗栏,他记起曾经听大师讲过一个故事:有五百商人赴大海取宝,得宝后众人一起踏上归程,五百人中有一商人生性残暴,回程途中想杀死其他人独吞宝藏,恰逢释迦牟尼佛转生为五百人中一商主,他于梦中得到海神授记知晓了此事。

    大师问萧瑾庭,如果换做是他会怎么做?他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杀了那个人。大师问为什么,他说,如果不杀那人,其他同行人就会受到伤害。

    大师微微笑着,像大殿里拈花的佛像。

    “阿弥陀佛,若有一日我们还能相见,到那时我想再听听施主你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