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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兄弟

    朝臣力谏陛下应即刻处死萧敬明,可穆元朝却迟迟不肯宣判。

    他左等右等,终于在十日后把萧瑾庭盼回来了。

    天牢的铁门重重打开,往下走十步再往左转,一排排牢房映入眼帘,最前头是普通的栅栏式牢房,往里走换成了铁门样式,门上开了个巴掌大的小窗,而最里面的一道铁门则是连窗户都没有,黑压压一块,给人沉重的压迫感。

    那扇铁门被打开,一个身形修长微微有些驼背的男人面朝石墙,头上松散系着发髻,耳边垂下几缕发丝。

    他转过身,看着进来的人,露出熟悉的笑脸。

    “你来啦。”

    这间牢房虽没有窗户,却打扫的十分干净,床上铺的是棉褥,几案上还摆着笔墨纸砚,看得出,能住在这间牢房里,身份也是非常尊贵的。

    萧敬明盘腿坐下:“也难为你肯屈尊来看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实不相瞒,我也是第一次。”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瑾庭面对着他坐下,盯着他半头花白的头发。

    这头白发实在和他的容貌实在有些不搭。

    “一年多没见,你怎么老成这样。”

    “他们攻城的那天,我一夜没睡,后来一照镜子,嗐。”

    “为什么?我不明白,他们待你不好吗?”

    “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讲不清弄不明。”

    萧瑾庭沉默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骗了你,你也认为我不是萧敬先的儿子。”

    “不,你是萧敬宗的儿子也好,是萧敬先的儿子也罢,对我来说都一样。”

    萧瑾庭一脸诧异。

    萧敬明把油灯端在掌心上,火焰在下巴的位置,照着他鼻子下方和眼窝凹陷处一片黑暗,而墙上的影子仿佛猛兽一般。

    他的食指穿过火焰,稍纵即逝的刺痛令他陷入回忆。

    “我和萧敬宗是双生子,他两岁都还不会走路,三岁的时候御医发现,原来他一双腿生得不同,当时还只是微小的差别,可随着他长大,这个毛病也越来越明显,可因为他的身份,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嘲笑他。我们从小就一起读书,每次上课前我都会把夫子要教的文章提前看一遍,也总先他一步把课本背下来,可每次夫子都夸他聪明好学。我实在是不懂。我记得六岁生辰那天,父皇送了他一张大弓,送了我一把宝剑,你知道吗,那张弓是金丝楠木做的,上面镶着玛瑙雕花,弓弦是由羌国进贡的牦牛脊骨里最粗的那根筋制成的。当时我说,我也想要那把弓,可父皇说,那只有一把,我想伸手去摸摸它,萧敬宗竟把我推倒在地,我不服气,骂了他句‘跛子’,可谁知父皇竟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狠狠打了我一巴掌!那是父皇第一次打我,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他先推的我!”他啪地一声把灯台砸到几案上。

    “......那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

    “玩闹?我分明看见他在父皇的身后朝我笑,是那种嘲笑,你懂吗!”

    萧瑾庭不再说话。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明明我们俩是双生子,他只是比我早出来半个时辰,就能直接成为储君?为什么我样样比他优秀,却从来得不到一句夸赞?为什么我要花费十倍百倍力气才可以得到的东西,他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却不知道珍惜?咳咳咳......”

    “你知道吗,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说他不想当这个太子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果然,在那之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可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最后,他还是从父皇手中接过了玉玺。”

    “这件事我也听说过,好像是当时皇爷爷病危,派了很多人去寻他才把他找回来。”

    “呵呵,病危?那不过是老头的一个把戏罢了,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舍不得放弃荣华富贵!”

    “那你呢?”萧瑾庭突然以诘问的语气看着他。

    他轻笑了一声:“也不怕告诉你,当年,就算萧敬先不出兵,我也会动手的。只是没想到最后竟是让他捞到了。”

    “所以,你逃到了靖国,你想借靖国的兵力,帮你完成帝王梦。”

    “没错。我到靖国之后,以征讨为名多次陛下让我带兵出征,可我承认,萧敬先确实厉害,我打了几次都打不回去,索性决定换个策略,韬光养晦。当时先文帝刚刚归天,新帝根基不稳,朝政混乱,我见有机可乘,可当时我手里还没多少权力,便想着再忍个两年,后来北境兵乱,我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便上书请求征讨,可没想到,朝廷把这个机会给了赫连天光,偏偏他还一战成名,当时我就预感不妙,后来,朝廷给了我雍州刺史的位置,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听完这些,萧瑾庭倒吸了一口气:“原来,你竟筹谋了这么久。”

    “是,所以我说,不论你是谁的儿子,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萧瑾庭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没想到,他千辛万苦向来投奔的叔父,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原来一直是这么看他的。

    “可是瑾庭,我要谢谢你,虽然和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有几个瞬间,你让我觉得我在这世上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这是我在以前在梁宫从未有过的感觉。”

    天牢的门重新打开,萧瑾庭走到太阳下,抬头任阳光刺入眼中,他大口呼吸,嘴里吐出热气。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明光殿。

    “怎么样,你们聊完了吗?”

    “聊完了。”萧瑾庭像刚打完仗一样,有气无力的。

    穆元朝见他这个样子,犹豫地开口:“我可以判他终身监禁,或者流放......”

    “不必了。”

    穆元朝愣住了。

    “他可是你唯一的亲人呐!”

    “如今所有人都盯着这场判罚,我不能这么自私,不能让你遭受百官和天下人的责骂。”

    “瑾庭......”

    穆元朝知道,虽然他此刻语气如此轻柔,可内心一定受着万般锤炼。

    不过穆元朝还是决定为萧敬明保留最后的尊严。

    月亮跑上房顶,乌鸦在枝头乱叫,这一切在天牢内都是看不见也听不到的。

    厚重的铁门被再次开启,一个提着食盒的老伯走进来。

    “老爷......”祁伯见到萧敬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萧敬明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祁伯抹抹泪,提起食盒放到几案上,把里面的食物一盘盘端出来。

    “我做了点菜,都是你平日爱吃的。”

    萧敬明看到最里面的一壶酒。

    “皇上已经下旨了么?”

    祁伯忍着泪点点头。

    “替我谢谢瑾庭。”

    “我是看着你们兄弟长大的,你们都是好孩子呐,怎么......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祁叔,你来。”萧敬明把他扶到一边,面对着他,撩起下摆跪在地上。

    “使不得使不得。”祁伯一下子慌了,萧敬明却拦着他。

    “祁叔,你跟了我四十多年,就像我的长辈一样,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了,这一次,就把我看作是你的孩子,请受我一拜。”他说着,向祁伯磕了三个头。

    祁伯捂着嘴已经泣不成声。

    萧敬明自己拿起酒杯斟满。

    “好孩子,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实现。”

    萧敬明看着杯中酒:“我只有一个心愿,若有来世,不想再生在帝王家。”

    说罢,一饮而尽。

    萧府大门紧闭,谋反罪,依律是不能治丧的。

    萧瑾庭和卢晚吟还有祁伯只能在房里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

    晚吟担心祁伯,原本想让他好好休息自己操办晚饭,但祁伯坚持要自己来,还烧了一大桌子菜。

    “这条鱼是我傍晚去市场买的,刚刚打上来的,新鲜的很。”他夹了一块放到嘴里,“只是这小河里的鱼,还是不比长江里的嫩。你父亲啊,打小就爱吃鱼,还只吃鱼眼旁边的这块肉。”

    说着,他夹起一块鱼眼肉放到萧瑾庭碗里。

    “祁伯......对不起......”萧瑾庭垂着头。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行为买单,我理解,这不怪你,孩子。”

    入夜,萧瑾庭发现祁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祁伯,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瑾庭啊,来,陪我坐坐。”

    萧瑾庭坐在祁伯身边,只见祁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一对金锁。

    “这个是你父亲和叔父出生时,你皇爷爷命人给他们打的长命锁,当年我离宫时太匆忙,就只带了这一样东西出来。”

    他叹了口气:“我八岁入宫,最开始在司膳房,后来被皇后看上派去照顾他们兄弟俩,原想着等老了之后,离开皇宫找个寺庙供些香火,从此青灯古佛,也算有个归宿,可谁承想......”

    他的指头在金锁上摩挲。

    “人呐,谁都勘不透自己的命运。”

    萧瑾庭把祁伯手里的金锁包好:“天凉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祁伯原本失焦的眼神汇聚到萧瑾庭身上,他按住萧瑾庭的手臂:“瑾庭呐,答应我,不要把自己陷在过去,你还年轻,要朝前走,去做你想做的事。”

    萧瑾庭点点头,把他搀起来,扶回房间。

    不知几时,院子外头飞来一只猫头鹰,叫了两声又飞走了。

    日上三竿,晚吟已经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可就是不见祁伯出现,他房间的门也是关着的。

    萧瑾庭敲了几下没人回应,便直接把门推开,只见祁伯躺在床上,表情宁静安详,两只手紧紧握在胸前,手心里攥着那对长命锁。

    “祁伯!”晚吟大叫一声,想要扑过去却被萧瑾庭一把抱住。

    她在他怀里大哭,萧瑾庭淡淡开口:“我们要为祁伯高兴,他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