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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金铃声起

    “恭喜上党王。”宣光殿内,穆承离举杯,庆贺穆承瑄率先拿下洛阳。

    “本王能有今日,要感谢城阳王多年来在京城照拂。”

    “上党王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嘛。只是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不知王爷能否解答?”

    “喔?请讲。”

    “当日你将穆景翀密诏赫连天光入京的消息透露给崔太后,引崔氏出手杀了她儿子,我原以为你会直接借赫连天光的兵一举夺下洛阳,怎么最后竟是找了穆元朝那小子绕这么大一圈?”

    穆承瑄眼中意味深长:“我问你,若当时我站出来说要做皇帝,会有多少人服我?”

    城阳王一头雾水:“你手中有兵,谁敢不服?”

    “错,那是赫连天光的兵,那些人惧怕的,也不过是赫连天光罢了。”他拿着酒壶起身,“可如今不一样了,他的兵成了我的兵,这朝堂上也再没有反对我的人,你说,我为什么要绕这一圈?”

    城阳王恍然大悟:“妙,实在是妙!”

    “至于穆元朝嘛,我把属于他的东西给了他,他也要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穆承瑄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持七宝壶,走到城阳王身边,先给他倒了一杯,又把自己的斟满,向他敬道:“当然啦,这中间也亏得城阳王帮了不少忙。”

    穆承离连忙端起与他碰杯:“区区小事,能为王爷效劳,也是在下的荣幸。”

    一杯纯酿入口,城阳王顿觉喉咙清爽许多,他咂咂嘴:“说实话,要是没有萧瑾庭,穆元朝那小子哪能撑到今天,上次那件事没能离间他们二人,前段时间我让人把卢若愚的事透给他女儿,就是希望能借她的手除掉萧瑾庭,可没想到这小子真是命大。不过没关系,如今这天下都是咱们的了,任他也翻不起浪来。”

    说到“咱们”两个字的时候,城阳王加重了音,穆承瑄的眉毛不禁跳动了一下。

    “区区一个萧瑾庭不足为惧,有赫连摇光咬着,这位主可比他爹狠多了。不过,若是萧瑾庭赢了,倒也替我解决了个麻烦。”穆承瑄说着,嘴角高高扬起。

    “哎呀,王爷这招隔山观虎,实在是高明。”

    两人大笑,说话间又饮下一杯。

    “倘若这一仗是赫连摇光赢了,王爷打算怎么办。”

    “那当然是封赏了。”

    “说道封赏,那王爷你看我......”

    穆承瑄会心一笑:“城阳王放心,答应你的,绝不会赖账!”说着,他袍袖一挥,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

    “说吧,你想要什么?”

    城阳王大喜,立马躬身上前:“实不相瞒,我乃穆氏旁枝,靠着一丝血脉才混得一个王爷,更不要说这三公......实在是太过遥远......”

    “明白了,那我就封你为大司马怎么样?”

    城阳王一听,当即跪在地上行大礼道:“臣多谢王爷。哦不,多谢陛下。”

    “哈哈,平身,平身。”

    城阳王站起来,突然觉得有些头晕。

    “大司马怎么了?”

    穆承离尴尬笑道:“许是不胜酒力。”但他心里嘀咕,这才喝了几杯怎么就这样。

    “大司马觉得这酒怎么样?”

    “入口甘甜,好酒,好酒。”

    穆承瑄忽地笑道:“我看大司马还没品出这酒真正的味道吧。”

    穆承离疑惑,忽然间他觉得胃中翻江倒海,好像有东西要喷薄而出,倏地,果然有东西破喉而出,溅在他面前,他觉得嘴里酸酸的,好像吃了铁锈一般,伸手去摸嘴唇,发现手上一抹腥红。

    “你知道我太多秘密了,所以,我只能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穆承离看着眼前高座上的穆承瑄依然泰然自若地拿起酒壶往自己杯中倒酒。

    “你......”他踉跄地上前两步,想伸手抓他,却被脚下的台阶绊倒,重重摔在穆承瑄身前的桌案上。

    他的手笔直直伸着:“我要......”

    一个“杀”字还没出口,穆承瑄抓住他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会以大司马的规格将你好生安葬,还有你那些爱姬们,我也会好生照料她们的。你就安心的去吧,大司马。”

    “你......”穆承离瞪大双眼,两只脚不停抽搐着,手却被死死摁着,就像一条被摁在砧板上的干渴的鱼。

    约摸一杯酒的功夫,他停止了抽搐,可两只眼睛依旧浑圆地朝向穆承瑄。

    穆承瑄松开手,掏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擦完直接将帕子扔到穆承离的脸上。

    他起身,打开宣光殿的门,一阵狂风迎面撞来差点令他摔倒。

    今夜的洛阳城,空中已经连续炸了十几道响雷。

    城南利民里,巨风将一颗百年槐树连根拔起,砸倒了三间民房。

    城西寿丘里,大风将那些高门大户的瓦片吹落,落地的铿锵之鸣宛如奏响磬钟一般。

    永宁寺内,守塔的将士为逃避风暴躲在了屋子里,一道黑影快速打开门锁,悄悄溜了进去。

    他爬到第九层,摘下面罩。

    “你怎么来了?”穆元朝见来人竟是周游。

    “我是来给你送消息的。”周游说道,“我把孩子托付给了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那就好,这下我就安心了。”穆元朝感到一丝欣慰。

    “还有一个消息......我见到萧瑾庭了。”

    “他怎么样?有没有把我的话带给他!”穆元朝急切问道。

    “我没来得及......”

    穆元朝发现周游别着头,不敢正视他,这令他有些心慌。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瑾庭他现在怎么样?”

    “我刚赶到,就见他......跳崖了。”

    穆元朝听到这个消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整个人的灵魂瞬间被抽走,两只耳朵嗡嗡响,听不见周遭一切声音。

    周游唤了他好半天,才将他重新唤醒。

    他死死拽着周游的双臂,指甲好像要把他的衣袖抓破:“你是说,他死了?”

    他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一般,声音愣是从喉咙中找了出缝隙才被挤出。

    “还没有找到尸首,不过,从那么高的地方跌入黄河,生还的几率很小......”

    穆元朝的双手从周游的胳膊上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走!”周游将他薅起。

    穆元朝像行尸走肉般被拖到楼梯口,忽然,一把把他甩开。

    “谢谢你把他的消息带给我。”

    周游差点跟他急眼。

    穆元朝呆呆说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劝。”

    现在的他,孑然一身,再无牵挂,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周游突然叹气。

    “好吧,反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转身下楼,刚走了两级,停下脚步,背对着穆元朝,开口道:“其实当年,我问过父亲,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不会追随彭城王,当时他毫不犹豫道,他会。”

    穆元朝望着他的背影。

    “你多保重。”

    周游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穆元朝环视周围,半月前,他还与萧瑾庭一起在这里凭栏俯瞰洛阳城。如今,只剩空荡荡的围栏,只剩他一人。

    一阵冷风猛灌进来,他忽觉左腿钻心的疼,当年在兖州城郊,他左腿这个位置中过一箭。

    他突然觉察到塔阁正中的佛像有些不对劲,走近一看,只见这尊释迦牟尼金身面部竟然挂着水渍。他想起穆元灏攻打洛阳时,也曾在永宁寺的往生殿中见过这般场景。

    “佛祖啊,您为什么流泪,是为天下人?还是为我?”

    穆元朝双手合十,紧闭双目。

    他想起少时曾听宋云讲他与惠生大师西行游历的故事,其中有一节,说他们在辛头河西岸见到了佛祖舍身化鱼的巨石。传说释迦牟尼前世为跋弥国国王,在位时国内爆发了一场疫病,国人全身长疮,疼痛难忍,一位名医让大家去吃辛头河里的鱼,食之果然毒疮很快就消去了。怎奈鱼少病人多,很多人为了捕鱼被河水冲走了,于是国王向上天发愿,愿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消除子民的痛苦。随后他跳入河中化身成一条大鱼,让人民随意取食治病,鱼肉随割随长,取之不竭,就这样过了十二年,终将全国百姓的病痛彻底根除。

    那时候的穆元朝不懂,一个人怎么能自我牺牲到这个地步?

    塔檐上的金铃被风吹起,那声音如同百万雄师出征前的奏鸣乐,高亢又极具穿透力,响彻在洛阳三百二十坊的上空。

    穆元朝好像闻到了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他转头,发现大风将佛像前的烛台吹倒,火苗窜到了幢幡上,热烈地燃烧起来。

    穆元朝的瞳仁中充斥着熊熊火焰,透过火焰,他看到了父王那同样充斥着烈火的双眸,忽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赫连英娥在睡梦中被不知从哪来的声音吵醒,有尖叫声,也有金铃声。她推开窗子,只见南方最高的那处建筑正被火焰吞噬着,那铿锵之鸣,正是从那儿传来的。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如此震撼的声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心口有些疼。

    城内的百姓听见声音闻到糊味也纷纷走出来,见到这座高耸入天的宏伟佛塔发出冲天的火光,大家惊呼着、恐惧着,还有人跪在地上乞求佛祖保佑。可所有人只能远远看着。

    穆元朝周身被火焰簇拥着,站在木栏前,眺望着宫城,曾经,那里盛放着他的梦想,他的不甘,他的愤怒,而现在,只存有一份思念和遗憾。

    他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曲乐,那悠扬的、激昂的、宿命般的旋律回荡在他耳边。

    云层中,他好像看到有人在朝他招手。

    今夜的云很厚,天空一片漆黑,骤然间,一道闪电刺破苍穹,直直打在永宁塔顶那座鎏金宝瓶上。

    一阵轰鸣过后,宝塔在巨响中倏然倒塌。

    大火烧了整整十日,佛塔烧光后,火苗还钻进了地下,将埋在土里的基柱也彻底烧光才肯罢休。

    那一晚有几个小和尚,不顾劝阻想去救火,结果葬身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