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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啼

    岁至秋分,远处屯田的小麦还在有条不絮的收割,自南边吹来的海风,却已如田间的麦芒,丝丝缕缕绕过甲片的缝隙,轻易便刺透了内衬的麻衣。

    感受着南风挟来的刺骨冰寒,城头那位挺拔的军卒仿佛也没能耐住寒这份清冷,连声轻咳起来,见他剑眉轻皱,随即便收起了被冰冷墙垛刺痛的双手,拢了拢领口,仿佛在感叹冷天似乎来得早了些。

    军卒姓萧,大秦阳洛人。其祖乃武安君白起门客,更是深得武安君赏识,其祖为念故主恩德为其取名为起。萧起十七岁从军,分别随将军王贲、李信于各地镇压叛军多年,历经战阵无数,由兵晋卒再为将,自领兵后鲜有败绩。

    故虽其年岁不高,却也是百战不死的老卒,更是曾有全军激赏的先登、陷阵之功;若非临战重伤未尽全功,或许能尽收斩将、夺纛也未可知。如今其二十有六,因伤未愈不能再战,便以中更之爵暂领军侯职,为辽东郡尉府情报主官。

    萧起今日登城,也不是为了巡防,只因数月以来心中日益难耐的隐隐不安——因反贼四起驰道阻断,两都已有三月未有驿信东来,现已全然不知关内战事如何。

    萧起向西久望无果,只身回营,看着营中地图愣愣出神,思虑着过往之举是否存有缺漏。

    自夏至时起,萧起每隔旬日便遣斥候两什便装西去两都,自辽西起每郡留守两人维持联络渐次推进,在由右北平无终山分两路,一什往西南沿驰道直行至东都阳洛,一什往西沿驰道赴九原,再经九原转直道往南至西都阳咸。

    秋后更是隔日便有信鸽西行不断,却不知为何,时至今日仍然只有驰道回传九原安稳、衡山无虞之信,九原、衡山至两都沿途音讯全无,各路鸽信亦是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萧起思虑间念及负伤已有年余,医官勘验伤势早已痊愈,但修行境界自受伤之后非但未得寸进,修为不进反退每况愈下,以至于重返战场之望仍然遥遥无期。

    其所修功法无名,据传乃惠文王时期关中老旗营——先登营所修功法全本,其简本于先登营试修建功后始在军中广传。

    为其父萧行以大代价从宫中大能术士处求得,功法前半部炼体技击之法与军中广泛传授之法并无二致,但其后半部附有完整引气之术,并配有诸多更为精妙的技击控制法门为军中未有,是为核心。

    据萧行所言,先登营功法也仅得后半部分核心功法十之二三,远不如其获完整。

    每念及此萧起均不免心中感叹,身在大秦虽有军功加持,但平民欲真正晋阶贵族何其难也。休说世家门阀,便是普通勋贵,无一不是自幼修习家传功法,何须如此四处刮地搜罗。

    细数起来,萧起一家三代俱是修行军中功法,其祖萧潜原为阳洛平民出身。因其先天臂力无双,为武安君看重收为门客后才开始修行。从军后修行渐成,加之天赋异禀,方才逐渐成长为军中抗纛猛将,以一身无铸巨力盖压一代同僚。

    承其祖惠,其父萧行始有机会自幼修行习武、识文断字。但直至萧起出生,家里仍未能积累出核心传承底蕴,仍需其父以参与韩、赵两国灭国之功赏,来为后辈换取修行之资。

    彼时之萧行天资聪颖,加之父辈遗传体格出众,虽功法普通但自幼修行勤勉且得其父指点,一路顺遂,年少参军得萧潜举荐追随老将王翦,并在韩、赵两国灭国之战中星秀凸起,其后更得祖帝赏识纳为卫戎军校尉,以祖帝近臣之身得以接触行踪缥缈的术士大能,方才有机会毕两次参与灭国之功赏换取一份完整修行功法,以此作为家族底蕴传承。

    便在萧起出神之际,营房外突然传来尖厉的啸声,萧起左臂自然伸展,立时便有玄黑色掠影穿窗直入房中,瞬息骤停于萧起小臂之上。原来是其驯养的隼鸟狩猎归来,望着臂上隼鸟口中昏死之下仍在轻微抽搐、来路未明的信鸽,萧起心中了然。随即传令亲随,着百将以上捕蝇郎来营议事。

    捕蝇郎乃是郡尉李林为监管辽东辖境旧燕民及境外势力之便,抽调军中精锐斥候组建的谍报组织,共计五百人由司职情报的幕官亲掌,专司辖境和境外周边情报工作,除人马装备俱精之外,伍长以上更是均配有训练有素的辽东大隼,用以捕捉截获方圆数百里内过境鸽信,并交由秘书郎专职收集、甄选以备上官阅使。

    郡尉李林与萧起同出军伍世家,二人既是同乡亦是世交;毕竟在仅隔一代的武安君时代,大秦不识抗纛者萧潜的将领几乎不存在,故而在萧起滞留辽东养伤赋闲期间,这等心腹事宜自然而然交由萧起打理。

    稍时,五名捕蝇郎百将悉数进入营房,待众人问候过后,萧起也不待多言,直接下令抽精锐捕蝇郎三什,人手一隼分三路分别西行。

    除其中两路沿斥候路线西行外,另着一路经辽东半岛渡海,至胶东入琅琊沿驰道西行直奔东都,三路人马俱着便装,分而不散,沿途广捕各路鸽信自行拆阅以探时局,隔日以隼鸟传信营中,另抽二十大隼予秘书郎处与西行捕绳郎交互传信。虽然此议一举征抽郡内隼鸟近半,但除此之外也再无他法,只能安心等待。

    是夜,萧起刚入郡尉府,未曾等待便被亲兵直接领入内室,不待萧起问候,李林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便自室内响起:“可有两都消息?”

    萧起立身行礼,正身注视着身前身材魁梧眼神焦急的李林,神情无奈摇头道:“不曾有消息传来,目前只探到九原、衡山两郡无碍,叛贼四处作乱,鸽路受阻驰道不通,怕是局势不妙。”

    李林一拳砸在案上,愤然道:“王离章邯俱是废物,竟让区区草寇将时局搅和糜烂至此,真想大部行军一探究竟。”

    深吸口气后随即问道:“小子,觉得当下如何是好?”

    萧起内心微澜,虽羞耻于李林未曾骂及其族兄李信,更知其行军探路只是愤愤之言,但也未作取笑,便沉声将白日的安排说于李林,并道:“我等远在辽东鞭长莫及,加之郡内同样风云暗涌自顾不暇,且无令跨境行军将卒俱斩,莫说我等,便是九原、衡山两郡当下也只能收束将士等候军令。”

    随后有心宽慰李林道:“将军且安心,尽管祖帝横扫天下后令次卒驻内、强卒戍边,但凡我大秦老卒,俱是百战之身,更有集国之精锐的卫戎军戍卫两都,定可安然无恙。”

    李林皱眉轻声道:“西都深处我大秦关中本部定然无恙,可东都地处中原腹地则未必安稳,依当下时局,阳咸自是固若金汤,唯恐阳洛危若悬卵。”

    萧起略做沉思,二人皆是东都洛阳人士,亲族除去军身驻外之人余者俱在阳洛,自是知道彼此顾虑,但也不便道破,想到自家亲族处境,加之修行禁锢经年未破,只怕也需前往阳咸方有解决之道,便对李林说道:“实在不行,我便亲回两都,将军意下如何?”

    李林沉吟片刻道:“既白日已经做安排,便再等些许时日,眼下辽东风云涌动,仍需你为我全力分担,若入冬捕蝇郎仍未有确切消息回传,便由你亲身回探。”

    萧起应喏告退。

    回房途中萧起念及伤势由来,不由心生感慨,当真是初生牛犊、大意撅蹄。念及对当日以八千对五万逆袭江东反贼项梁之举,至今倒是也未觉不妥,毕竟既然遭遇,既无不战之理也无不战之机。只可惜遭遇劲敌,未尽全功不说还身受重伤。

    想到那大戟挥舞如轮,悍然冲击己方军阵、自屠手足也要拼死阻拦自己,最后更是不惜与自己同归于尽、壮烈决然的英武叛将,便也释然。更不免滋生好奇,是什么样的功法或者意志,才能使其被自己先行枭首,之后仍然身死意犹存,并以无头之躯将自己险些腰斩,直到被亲卫削为人彘方才死绝。

    念及此处不忍轻叹:“天下英雄岂能尽不如我,羽之神勇,当世无二,神往之,甚往之。”

    思毕,萧起稳步行至书房,着内侍唤亲卫队长杜仲前来议事。杜仲其人乃原陷阵营掌旗,曾随萧起征战多年,也是琅琊之役幸存之一,战后为萧起气度折服并未留在陷阵营任那唾手可得的千人将,而是补战死亲卫队长之缺追随萧起一路远赴辽东。过得片刻但见一八尺壮汉健步而至,一进门便抱拳朗声道:“见过督尉。”

    萧起呼其落座,也未曾纠正其实显僭越的旧称,随即道:“而今我伤愈在即,不日将返回王都。”

    未等萧起言毕,杜仲起声抱拳沉声到:“愿追随督尉。”

    萧起闻言一愣,笑骂道:“此番回去一来需到太尉府复命,二来表伤虽愈但内患仍存,需得回两都寻找解决之法。此去乃是复命又不是赴死,无需激动。”

    萧起按手示意起落座并补充道:“此番唤你前来,是另有所托。”

    杜仲这莽货憨笑莞尔,方才落座又迅速起身道:“任凭督尉差遣。”

    萧起无奈挥手示其随意,而后吩咐到:“那日项羽濒死之状你亦在场,枭首之后仍是险些将我腰斩,尔之前任张野更是为护我身被其残驱枭首,我疑其所修功法必有异处,或对我日后恢复大有裨益,着你携亲卫前往江东一探,明日准备后日启程,此去全程便宜行事,必要之时携我印信寻江东同僚相助,顺道整合当时滞留胶东养伤的同袍,事后一并赴王都与我汇合。”

    杜仲闻言忙道:“若卫队尽往江东,督尉身边便再无可差遣之人,如何是好。”

    萧起笑道:“你我俱是行伍出身,何须有人差遣,此去王都行程路远且局势混乱,大部行进多有不便,我欲以游侠之身孤身前往,此事无需在议。”

    杜仲应喏。

    事毕,室外便有内侍来报:“禀军侯,药浴已备妥当。”

    萧起遣返杜仲随即传内侍入门卸甲,后着便装随内侍前往密室,但见室内一大鼎置于炉上,炉中柴火旺盛,鼎内沸水挟着药渣翻滚,热汽升腾不止。萧起屏退内侍闭门宽衣,见其浑身肌肉虬结,身形虽不似寻常猛将那般粗硕,却也尤为精壮,胸臂间疤痕星点平添威势,更有腹间尺长刀疤横陈尽显狰狞。

    萧起双手拂过小腹上那道曾被大戟横切而过,而今仍然肌肉卷曲仿佛隐隐作痛的伤疤,喃喃道:“若非我使马朔有空间之利,你我孰生孰死犹未可知,了不起。可惜结局仍是你死我活,而我会一直活下去,活到你江东反贼尽殁、活到我大秦天下归心、活到四海八荒复归于一。”

    回想当日,两军遭遇于琅琊荒野,项梁中军三万及左右两军各万,成品字列阵以待,萧起无论于何处冲阵均可能被横冲侧翼甚至合而围歼;项梁排兵布阵不可谓不周密。

    然,陷阵营属岂惧身死,赳赳老秦尚无临阵退缩之先例,且全营俱知年轻的校尉已有先登、陷阵之功,今日既无退路,便必行斩将、夺纛之举毕其功于一役,集四大军功于一身,若能幸存定将名留千史,故全营俱是目光灼然无一惧退。

    是役,萧起阵前自斩营旗做披风覆身,马朔平端一骑当先、身后八千骑属以亲卫为尖作三角阵型紧随其后,无人叫阵、无人擂鼓,只有万千战马嘶鸣中依然整齐划一响彻云霄的:“风、风、大风......”。

    八千铁骑正面直撞,直取项梁中军,大秦兵甲人马俱甲天下,死何惧之。

    一轮凿阵之后敌中军伤亡过半,陷阵营属虽有战损但阵型不乱,萧起甚至无需调整阵型,仅下令全员侧身转马,以侧尾做阵尖继续领头凿向敌侧翼军阵,如此往复。

    战后,陷阵营战陨近七千众,幸存者亦人马俱伤,能短期休养再战者仅五百余,建制名存实亡;项梁三万步卒尽殁,两万精骑仅亲卫残存不足百骑。奈何项梁右军统领孤勇决绝,不惜率亲卫自凿项梁军阵、自斩麾下士卒开道成功拦阻萧起,并于阵战之中与萧起以命换伤,至萧起重伤之下追之不及,项梁遂被残存亲卫护送逃脱,最终萧起夺纛虽成,却憾失斩将之功。

    战后,上将军李信亲赴战场,盖棺定论:“陷阵营校尉萧起志大才疏,致陷阵营近灭,着其琅琊之战战功尽没,另削衔一等贬为军侯,爵位升降由太尉府定夺;陷阵营将士遇将不淑,但作战勇武,军功之外集体进爵一等,另全军抽调九千五百骑做补以全建制,由陷阵营副将王澍暂领已待后命。”

    其后萧起随李信至胶东疗伤月余,直到李信拔营南征才令人护送其渡海赴辽东。胶东疗伤期间,二人也曾多次复盘琅琊之役,作为故交的两人虽有年龄辈分之差,私下言谈也无甚顾忌,彼时李信看着卧床尚不能起身的萧起道:“八千对五万?五万头猪你八千骑也杀之不尽,当时作何感想?难道真是欲全斩将、夺纛之功?”

    萧起淡淡摇头:“不敢做此想,倒也不是惧怕了八千对五万,而是当前帝国风雨如晦,我父身居要职却无甚根基,军中如何再容得下一个集四大战功于一身的萧氏校尉,只是弓开剑走之际,确也顾不得生死之外事。”

    李信笑骂:“竖子之言,而今帝国确是风雨如晦,但却同存鸡鸣不已,不过小子确也有些许自知之明,那为何要打?”

    萧起沉默,心知遭遇之后若是临阵脱逃,且不说敌众我寡军心涣散之下能否逃脱;便是顺利脱逃也必然尽失军心,日后还如何统兵,更怕是东西两都的亲族俱会受其牵连,生死恐都在两可之间。

    见萧起沉默不语,李信已知其所想,叹到:“终归是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两都俱已知你重伤不可再战,战后陷阵营兵权也顺势剥离,再被我就地贬职,加上令尊令祖在两都的人脉,太尉府已默认了我对你的处置;都是我大秦军人,再如何倾轧也存有底限,是非功过大家心如明镜,虽然暂时失了兵权和晋升之阶,爵位好歹算是保住了。我需率部出征,带你多有不便,着人送你去辽东安心养伤,伤愈之后回王都复命再议前程。”

    萧起心知对方诚心在为自己打算,虽然心有不岔,但也不敢太过忤逆,只得道:“全凭叔父做主,还请叔父代为安置因伤退役部卒,无家可归者就地安置即可,后续我再着人另行安排。”

    李信闻言也不知作何想,含糊笑骂了一句后又道:“你可知战后陷阵营幸存千余众皆欲置营旗不顾,编入你之卫队,甚至还险些炸营,王澍为此可挨了不少军棍。”

    闻言萧起心中黯然,想到出生入死多年的泽袍就此长眠,心中仍是悲戚不以。

    李信毕竟也是百战之将,自是知其心中所想,将领的成熟大都源自泽袍的热血浸养,少有例外,心关终归是要自己去抗;便再出言调侃安慰道:“终归是未能如他们所愿,而今你已贬职军侯,卫队可是容不下那么多人了。”

    调侃之后也未等萧起回应,随即正色道:“需知陷阵营是且只能是大秦的陷阵营,所有老旗营皆是如此;军中多少将领皆自老字营出,弃营旗不顾,何其荒唐。此事你心知便好,我已经做好安排。抽百人补齐亲卫护你入辽东,余者做骨干混编新人已全营制。”

    见萧起沉默不语,李信还是出言宽慰:“但留青山、薪柴不尽。”

    萧起心知李信此番贬职于己乃是权宜之计回护之举,也知李信必会将幸存者妥善安置,再过多言已是矫情,好些事情记在心上便好,便自沉默不语。

    言罢李信便转身离开,行至门口突然转身问道:“项贼已经被我部将韩拓覆灭于会稽你可知晓?”

    萧起一脸茫然道:“不知,怎生如此之快?”

    李信淡笑关门离开,却在关门后轻声自语道:“小子,需知那项羽才是项贼实际上的统领。先登、陷阵、斩将、夺纛,斩的还是那项贼偷天换日苦心隐藏的西楚霸王,我大秦新生代将领之中,你已然稳坐头目,真是后生可畏。”,此言萧起自是不知。

    萧起收拢思绪,盘腿引气吐纳行功片刻后跃落于沸鼎之中,一刻后炉内烈火依旧,但鼎中水面平静水汽全消;两刻之后鼎口隐有寒气外溢,鼎壁水珠不断凝结溅落于炉火之中水汽弥漫;再过一刻炉中薪柴依旧但火势近灭,鼎壁已然结霜。

    萧起跃出落地,滚水药浴浸泡过后的身体非但没有丝毫的温度和血色,反而泛青带紫充满阴煞之气,似已非人。萧起盘腿行功片刻,待身体恢复正常后完成更衣。

    而后端坐于复燃的火炉旁自检,“经脉正常,丹田受损,若行功引气,吸纳内气运转而又不入丹田,恐怕会将自己冻成活尸;若不行功,内气失控势必导致经脉受损,恐成残废。”

    “而今内气冲突渐重,药浴已无法遏制,需得回关内向长辈求助。父亲久在王城,接触能人异士颇多,加之功法本就来于此间,或有法可寻;祖父虽年事已高,但其一同为武安君守陵者神异者众,或也有法可解。”

    “此外,项羽濒死状态亦存异常,身死意犹存,定不单是意志所致,其所习功法定然另有神异,需得着人深入挖掘,却不知杜仲一行能否有所斩获。”

    “再等些许时日,若捕蝇郎未有回音,入冬便启程回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