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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此间计狰狞

    寒露不日将至,天气愈发秋凉,亲卫南下之后,仅剩不到十人的府邸虽占地不大,也略显清冷。算算时日,三路捕蝇郎应已分别抵达上谷、广阳和泗水,日前所收情报来看,各地虽有战事,但总体无碍。

    萧起虽暂领辽东郡尉府情报主官,严格说来仍是幕僚身,故而无需每日府衙点卯。旬日以来,身体依旧只能勉强维持不再恶化,为维持体内平衡,现今萧起已不再敢于主动引气修行,奈何近二十年不间断的修行,身体仿佛已经存有记忆,便是不再主动引气,呼吸吐纳间四肢百脉已然自有气息循环入体,还需小心翼翼行功维持不败。

    好在等待之余也无甚公务,每日熬隼逗鸟日子倒也清闲。随着萧起曲指鸣哨,黑色掠影俯冲直下瞬息稳停于小臂之上。此物乃刚赴辽东养伤期间行动不便,李林差人送来的解闷之物,体态与捕蝇郎所配隼鸟相当,体长一尺半,翼展三尺有余,毛色却不似普通游隼灰褐白斑驳相间,乃是难得的通体玄黑,色似乌鸦,行动迅如鬼魅,因而被萧起取名鬼鸦。

    此物据说乃是捕蝇郎营属偶然育养孵化出的异种,自幼驯养通晓人性且凶猛异常,捕鸽猎鸟寻人送信自不在话下,甚至还能轻松捕杀同类,捕蝇郎营中隼鸟百余无一是其对手。

    初获此物时虽已经驯化但未曾认主于人,性子桀骜始终不能驱使灵活,萧起平日虽然清闲,却也缺乏驯化工人所言与之日夜对视之类的慢熬心气,遂直接以微量内气缓慢注入其体内以图暴力驯服,怎料其除初时暴躁难耐之外,此物竟在萧起内气滋养之下越发精神,成功驯化认主之后反而变得越发神异,体态虽无变化,但肉眼可见的变得日益灵动迅捷,于是萧起无事之余便每日以内气为其养生,而今已有年余,以其日常行动及臂间所感日益渐重的抓握力度,萧起甚至不疑其能瞬杀常人。

    便在萧起无聊养隼之际,捕蝇郎处却有秘信来报,萧起看过密信随即沉吟自语:“旧燕臧荼藏头露尾惯了,竟然也胆敢冒头,看来这旧赵吏韩广身后倒是有些东西,辽东承平多时,也是该找些事做,况且李尉待我不薄,临走之前还能助其了却一桩心事,甚好。”

    萧起甚至来不及着甲,身着便装快马赶至郡尉府,此时李林正与众部属幕僚议事,众人见萧起便装直入议事厅,便知定有要事。萧起朝众人抱拳致意,众人回礼当下李林左右两都尉便起身欲为其让座,萧起再度抱拳致谢并示意制止,随后便将捕蝇郎所呈秘信及其自秘书郎处提取的相关档案一并呈于李林桌案之上。

    迎着李林及一众同僚疑惑的目光,萧起故意卖了个关子并未立即解释,而是再度朝李林及左右都尉抱拳道:“恭喜列位,老乌龟按耐不住了。”

    言中老乌龟名臧荼,为旧燕将领,其人在燕灭国之战中瞻头顾尾,燕亡前不曾殊死抵抗殉国,燕亡后也未曾降秦,而是暗囤兵马粮草隐匿在辽东辽西千里广博的山野之间,李林及部属苦寻其部多时,也曾多次组织围剿但收效甚微,直到今次被捕蝇郎沿韩广这条线头才牵出其主力隐匿之地。因其姓其行,常被李林无奈骂作老乌龟,故在辽东军中得此诨号。

    李林闻言虎目瞬间眯做一线,眼眸间笑意弥漫,不理左右便拿起案头的信件和档案开始翻越。左右校尉更是忍不住齐声道:“中更大人此言当真?”

    萧起那里不懂这两位在称呼上的花花肠子,当下萧起虽被上将军李信贬职未复,仅在辽东虚领军侯职,但贬职前可是与两校尉同职,两位俱是李氏心腹之人,加之琅琊之役距今已有年余,现今天下有心之人谁人不知萧起的赫赫壮举。因此即便萧起现在府中领有虚职,也无人真会把他当做同僚,毕竟真要按律论功行赏,按萧起其身尚未兑付的泼天战功,恐怕此间主人的坐席都得往右边挪个位。因此辽东同僚除了都尉李林,其余平日均对其以爵位相称,萧起也不与其等客套,调笑道:“稍候片刻,待郡尉大人发令便知真伪。”

    众人大喜,立时便有都尉朝萧起抱拳道:“此事中更大人当居首功,此番若我为先锋,待我讨贼归来,定然亲赴白山黑水间寻只雌隼为中更大人那鬼鸦配对。”

    话音刚落便有第二人朗声道:“若我为先锋,待我归来莫说为鬼鸦寻个伴,便是翻便辽东为中更大人寻个伴也是义不容辞。”

    萧起闻言深感无语,谁说行伍之中尽是大老粗缺心眼,听听这些位多会说道,三言两语插浑打趣之间,便已把萧起直接排除在了战事之外,还顺便表达了各自争先的意愿,关键还不曾得罪于人,好在萧起并无争功之意,一来相处日久对李林部属于情感上多有好感,于能力上也颇有信心;二来虚职领军多有僭越,再则以自己当下状态,军功多寡已无意义。

    李林适时看完情报喜不自胜,伸手敲了敲桌案,待众人停声止论,当先对萧起说道:“小子,可有想法?”

    众将闻言心里霎时慌神,辽东承平日久,众将营中兵马早已饥渴难耐,倘若错过今次,未来若不东张北扩恐怕再无战机;但此话在萧起听来确是相当无奈,萧起生母乃是李林姑母之女,故而两人虽然年岁相差不过十岁,更是自幼随其玩耍,但对方总故意以长辈姿态撩拨于己,莫可奈何。知其只有调侃之心并无让自己领兵之意,便应道:“但凭郡尉大人安排。”

    李林但觉无趣,也不在继续撩拨于他,随即正色道:“你伤势未愈,正面战事便不着你参与,郡内隐患我也自会与郡守商议处置。但此番在座诸将大多会前往讨贼,余者也需酌情布防以备不测,加之边城诸般隐患伏线缘由无人能比你部,故仍需由你主持拔除,既然贼部主力已然明了,余处便无须再做监视考量,直接斩草除根便可,稍后在座众将自会将边城各处屯营临时调度权限予你,切不可推诿,有甚要求可当面提与诸位。”

    众将闻此顿时松气,毕竟不论以能力以亲疏论,如若萧起当真拉下脸讨要领兵之权,在场谁能比得过这位。

    见其郑重,萧起也未作推迟直接应喏,便也不客气直接对诸将道:“便请诸位传信边屯,临长城民夫营地之屯营暗中警惕按兵不动,其余屯营留兵两什,余者即刻向就近民夫营地屯营汇合,以营地屯营为主临时混编待命;另我部欲分兵六路分赴边关,需向郡尉府及东、西两都尉府征精骑一千二百骑,需全员满弓满弦刀马俱足,我部自会有人持令赴各府领兵主持后续。”

    听闻萧起欲征骑兵,虽数量不多,但临战骑兵金贵正是用兵之时,便有将领质疑道:“调兵增兵均无异议,只是临战骑兵正缺,换征两倍精锐步卒可否胜任?”

    不待萧起答复,李林便直接予以驳斥:“准萧起所请,郡尉府卫队、郡尉大营各出两百骑、东西两都尉府各出四百骑,无需再议。”

    萧起闻言,知此议已决,其后当是众将商议军事,故其不便久留,便以安排调度为由请退回府。

    待萧起走后,李林怒气顿生,对众呵斥道:“尔等此战乃是明刀明枪,但边城民夫却是暗流涌动,萧起此举有大恩于尔等,此事过后他恐将背负旧燕属民永世血仇,尔后此地亦再难有其容身之地。故他所请尔等非但需全数满足,征派之兵还需尽是铁血悍卒,不仅不畏死,还需不畏杀。”

    李林似怒气未曾发泄完毕,继续盯着刚持质疑的将领怒斥道:“以百寡击万众,阵线绵延千六百里,若无骑乘。便是再增十倍步卒又能如何?”

    在座诸将能身居此位,也俱是七窍玲珑之人一点就通,便是此前非议之人,此刻也已幡然醒悟汗颜不已。

    李林见众将神态便知众人已然领会其深意,虑及萧起西行复命定然复起,千人卫队便无所僭越,便对众人道:“若非萧起不日将回王都复命,此生亦难再入辽东,我亦不忍由他执此屠刀。其日前已遣其亲卫先行离辽,当下身边无人,此间事了今次所征精骑尽数划归于他护其返回王都,诸位可有异议?”

    众将此时俱已深知此中厉害,今次征调之兵经此过后刀下怕是人头滚滚亡魂数之不尽,此后旧燕地既然无主事之人萧起存身之地,又岂能有挥刀之人容身之理,便齐声应喏不提。

    萧起回府连忙召集部属,好在辽东郡驰道已然大致建成,仅少量在建工地存有民夫,已由李林定调归郡守府部属处置。但辽东长城绵延一千六百里,分段施工营地分散,几乎每隔十里便有民夫千余众。而捕蝇郎满编仅五百余,半数外派各处执勤,郡城尚有两百余,仍需留数十人维持日常运转。最终萧起决定除原本就在长城民夫营地暗中盯梢的五十余人外,另着一百五十捕蝇郎即刻分散前往各长城民夫营地,以伍为单位分而不散,伍长居中盯梢一地,余四名捕蝇郎以伍长为中心分驻两端,另着一人在各个营地间每日巡游联络。再由北往南将一百七十余驻点均分为六组,萧起本人与五名捕蝇郎百将各领一组,另六人各配捕蝇郎两人秘书郎一人随身辅助,以隼鸟与各伍长联络交互情报和传令,一百五十名捕蝇郎立即整装出发。

    待一百五十名捕蝇郎出发指令颁布后,萧起召捕蝇郎百将五人再次秘密议事,人员到齐着秘书郎摊开情报地图,只见图上南北不一已然圈定了民夫营地五十余处,萧起沉声道:“此五十余营地已经确认通敌,每处有驻军监工二百余,今日调令下达后,预计会有周边屯营汇集支援百十余,加之我等所携精骑二百,以五百军卒对民夫千余,战而胜之轻而易举,难度于如何全歼无漏。”

    听闻全歼,众将愣神顿感脊背发凉,需知在坐均是沙场老卒,与敌对战俱能生死无惧,但与军对战和屠戮民夫终归不是一回事,前者明刀明枪以强对强,生是荣耀死亦无憾;后者屠杀平民持强凌弱,生是羞耻死更无颜。

    萧起见众人神色,非但未有出言训斥内心反而略有赞赏,强者能以弱者的能力作为边界约束己身,这样很好;但事有不得已而为之,个人情感之上仍有大义,家国天下之顺序需得拎清。念及此处,萧起对众人道:“我知尔等皆不愿与弱者拔刀相向,然天下皆知我王欲建长城万里,辽东之地便有一千六百里,尔等可知当下这一千六百里的边塞十里一营,一营千余,共有民夫十六万,而我大秦辽东驻军连同辅兵、屯田兵拢共也不过十万之数,其中老秦人仅有半数,其余半数大都乃是旧燕地征召。”

    说到此处萧起不由加重语气道:“此十六万民夫皆是青壮,甚至其中部分本就是旧燕老卒,且不说老卒,便是普通百姓,与我大秦也有国灭之仇家破之恨,叛贼略微挑拨便有揭竿起事之危。此五十余营地与臧荼老贼暗通曲款证据确凿,此番郡尉已然决定剿灭臧荼,战事一起,臧荼必然怂恿民夫起事,届时一呼百应,浩浩荡荡十六万青壮何以拒之?倘若此事置之不理,我等欲将数万远在辽东的老秦人置于何地?”

    “且一旦辽东失守,叛军挟胜西进,过辽西,过渔阳、过上谷、过雁门、过云中、过九原......,彼时便是十六万复十六万再复十六万复之不尽,我等又将关中万千父老置于何地?将我等亲族置于何地?”

    许是旧伤发作,亦或是此间气氛冻人,萧起连声轻咳,而后声音沙哑道:“此间事了,若无意外我等俱将背负永世不白的千古骂名,两辽、旧燕地、乃至天下皆无我等容身之地。”

    随即目光清冷逼视众人:“事已至此,我等皆无路可退,尔等可愿随我一道——恶名千古、举世皆敌?”

    众人皆非愚钝之人,闻言心中虽然悲戚万分,但原有矜持已然粉碎殆尽,齐声道:“凭军侯吩咐,万死不辞!”

    萧起凝视众人片刻,而后沉声吩咐:“郡内领兵者明日卯时一刻领兵出发,东、西两都尉府领兵的四位明日同时刻前往领兵后自酌行程。五十七处营地分布不均,我等也无需均分,按此前所划捕蝇郎伍属各自领军奔赴。如下是为军令,望诸位切记:

    其一、凡通贼营地民夫,不论有无冤错,务必尽斩无有缺漏;驻军监工若有旧燕属民,无需清查盘问,并斩之;若我秦卒有过激之举,以动用刀兵为界,无需说教,并斩之。

    其二、各处民夫营地均有捕蝇郎盯梢,我已另授其等便宜行事之权,其等无权干涉尔等行事,尔等也无权约束其等,但若其等有指定欲救欲放之人,无论何时何地,尔等务必暗自成全。

    其三、若在尔等行事途中,其等重新报与新的营地有通贼之嫌,并斩之。

    预祝诸位功成,若期间无有新令,事毕原路返回此间,若有新令,自会传令尔等。”

    众人应喏之后各自回营准备。

    是夜,萧起做好出行准备后连夜前往郡尉府与李林会晤,二人落座屏退内侍,李林满脸歉然,只抱拳叹气无言。

    萧起知其所虑,对其直言:“无妨,家国天下终归是家国在前天下在后,况且若能平息天下纷乱,何尝不是惠及天下之义举。”

    李林愈感抱歉,甚至已预想到日后但回两都,会面临萧家乃至本家的何种责难,但种种设想均不及眼前这晚辈脸上的平静来得让人愧疚,但话头已起也不便冷场,便随声应道:“你能如此作想便好。”

    萧起闻言无奈,暗道便不能说点实事?于是也生调侃之心到:“你当知我未作此想,我只让共行此事之人做此想。”

    随后不待李林回应,继续道:“今夜到访,是欲知晓将军与辽西杨郡尉可有互通定议,为免争议,此番由我亲赴两辽边境由南往北行事,将军何以教我?”

    李林闻言反而略感宽慰,回应道:“前日已有传信,杨郡尉已知我意,但事发突然,彼不欲同我等行事,但其承诺重兵严查边境一月,不使任何可疑之人过境,此事无需忧虑。”

    听得辽西不欲共行此事,萧起心中不免隐忧,似是看出萧起仍有顾虑,李林遂道:“那便着西都尉府重兵严查边境,与辽西双向盘查,定不使消息走漏打草惊蛇。”

    萧起正色道:“我并非担心辽西盘查有漏,毕竟一旦消息走漏传至辽西,其境民夫起事恐怕立时爆起,此事杨郡尉防范之心只怕较我等只强不弱,我只担心长城境外广博无垠,恐有缺漏。”

    李林闻言神色凝重,立时便传唤亲卫吩咐道:“即刻传信西都尉府,着人沿两辽边境往北延伸百里日夜巡查,但有可疑人等擒拿拷问后尽诛之。”

    随后对萧起道:“还有何虑,但说无妨。”

    萧起正色道:“别无所求,只是所征骑卒,需得......”

    李林不待萧起言毕便挥手示意将其打断,接话道:“尽可放心,你我俱知此行风险在于何处,已对各府下达军令,确保全数皆是悍勇敢杀乃至嗜杀之辈,都尉府调拨与你的两百人甚至都不止是亲卫,俱是坟头草都已根连根的活死人。事后这班人马尽归于你,算是对你此行的补偿,虽于事无补,却能使我心里好受些许。”

    话至此已间无需多言,两人之间客套早已无甚必要,萧起只得转移话题道:“此行短则半月,长则月余,若牵连过广,恐耗时更长,臧荼处就真鞭长莫及了。”

    李林知其真心,会心调笑道:“对我信心存疑?那倒真小瞧了天下英雄,且不说今次我会亲身领军出战,便是下属诸校尉,比你自是多有不足,但也不至于拿捏不住一个行迹败露的缩头乌龟。”

    萧起心里顿生暗火,感慨世间怎有如此无赖之人,但也知其是性格所致,并非刻意针对自己,便直言到:“我对胜负毫无忧虑,只是辽东半岛海岸绵长,水师也非辽东所长,贼首斩之不尽恐后患无穷。”

    岂料李林仍是胸有成竹,神秘一笑窃然道:“辽东部众较之与你自是差之甚远,半岛山地也确实不利长途奔袭,故陆上阵斩、追杀确实难尽全功;但若臧贼胆敢欺我水师羸弱入海逃串,我便能让其有去无回。”

    “我之水师固然差强人意,但你可是忘了如何来的辽东?”

    萧起听罢神色一宽,倒是忽略了胶东实际也受李氏掌控,那便再无顾虑,便与李林道:“待此间事了西行捕蝇郎必有回应,届时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将启程赴复命,将军但有所托也需提前准备。”

    李林正色叹声道:“早已备好,只是有愧于你实难释怀。”

    萧起知李林此言实非客套,其人虽然跳脱全然不存长辈形象,但其自幼待己着实不薄,若无所求,其心定然难安,于是念头一转便有了想法,对李林道:“我的伤势你已尽知,寻常之法怕是无力回天,辽东乃国之东极,而东方素有仙踪传闻,虽此言已被祖帝证伪,但诸多奇人异士确是属实,劳林叔费心打探,不论功法或是奇珍,若有机会代为收罗一二,不管有无实效,终归是多个念想。”

    李林闻言神色晦暗不明,如若真能由此为萧起弥补一二确会让其念头通达些许,但想到其伤情,又不由心中黯然,便与萧起道:“战后我便着人探寻,但有所获便差人送往两都交付与你。”

    闻言萧起也不曾矫情致谢,只道天色已晚,明日需得领兵北上,便与李林行礼道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