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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外婆的记忆都是零散的、点状的,正是这些记忆构成了我与艾青的全部情感基础。在我漫长的生命旅程中,有一段时间,我是完全忽视这些情感的。确切说,我是将这些情感完全抛在脑后一路向前的。

    这些年,我除了与父母保持着亲密联系以外,很少有人让我长时间挂念了。即使是我的亲弟弟也不例外。实际上,就连我与父母之间的联系,也有很大一部分成分是被迫的。因为他们总是主动联系我,每周至少要视频通话一次。以至于我时常带着倦怠、谨慎又厌烦的心态,跟他们汇报我的工作和生活。

    当然,我隐藏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和事。这种浮于表面的联系,大概是从我大学毕业且工作了几年以后开始的吧。我记不清了。我也不知道我的这种冷淡与疏离是从哪里来的,但可以确信的是它们会一直伴着我。

    认识李莫尔之前,我刚刚结束了一段长达三年的异地恋,对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沉闷了一阵子以后,很快就把他忘记了。

    而且,在我和李莫尔相恋以后,我全盘否定了过往的全部情感经历。我总是对他说,他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而且将是最后一个。他从来都不信。每每听到,他都会笑着回应我“得了吧,你少来。”

    以前我不在乎他听到这句话的反应,可是现在我很在乎他对这句话的真实想法。因为,我真的不会再去爱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做不到。我对张骁、徐一楠、唐凯、韩冬都不曾有过爱的感觉,我几乎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和他们在一起的。这个原因就是逃避李莫尔。因为他带给我的疼痛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我的这些前男友或者现男友则成了疗效不一的止痛药或者麻醉剂。他们一任接着一任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来了,去了。

    对于我的这些或长或短的恋情,艾青再也没有表现出像六年前听我说起我与李莫尔的恋情时那样的态度。除了我与张骁的恋情惹她不悦,并且在最初遭到她冷漠的反对以外,我的其他恋人都被她夸赞过,有的甚至被她冠以“理想的结婚对象”的称号。

    张骁就是艾青口中那个念念不忘的小学同学。虽然她是很久以后才向我坦白这一点,但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的猜测百分百正确。我无法理解在我向她坦白了我的全部情感经历,哪怕是最隐秘的恋情,我都向她和盘托出之后,她却还要向我隐瞒她的初恋就是张骁。

    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张骁恋爱的。在我住院期间,他总是在艾青的安排下,来到我的病房看我,和我聊天。起初,我们聊的话题很浅,总是跟天气、家乡和童年趣事有关。我们两说出的话都是陈述句,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对方回应。有好几次,我们的聊天的气氛都是从热烈激动到戛然而止,然后陷入沉默的尴尬。我不在乎长久的沉默和尴尬,但我看得出来,他很不自在。

    每当话题出乎意料的终结以后,他就开始频繁地看手机,假装看到什么重要信息似的。我想他是希望艾青尽快回来救场。我觉得他看上去幼稚又滑稽,一点也不像一位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不过,他也有很有魅力的时候,至少我很欣赏他的那一面。

    每天早上,他都会带领着一行人(医生和护士)来查房,他总是表现的非常沉稳严肃,好像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似的。他问候我的身体情况时,语言干脆利落,不会多说一句,然后他会转身叮嘱随行的护士这个那个注意事项。虽然他在查房时表现出一种淡然的甚至有点冷漠的态度,但是几乎全病区的护士们都知道,那段时间张医生一没事儿就会去九号病房。换药的护士甚至开玩笑地对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张医生的女朋友住院了呢。我就会笑笑回答说“我们陕北人都有家乡情结,对老乡格外照顾。”艾青,有时候听到护士的玩笑话,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有些得意,又有些忧虑。

    后来,张骁拓展了我们的聊天话题。他开始和我聊工作、兴趣爱好、生活态度、人生意义等更加深刻,也更加隐私的内容。起初我并不配合他。我要么直接无视他抛出的话题,要么巧妙地避而不谈。一连好几天,我都变成了话题终结者,而且我为此洋洋得意。

    张骁感受到了我的抵触情绪,于是他开始改变策略。他好像洞察了我对他的看法和印象,他开始反其道而行之。他总是用一种出乎我意料的角度表达他对一些事情的观点和看法。比如说,他觉得人生的意义不在于得到了什么,而在于曾经追寻过什么。他说人生应该是一路风景变幻,而不应该在同一种风景里安全地老去。他还说,他学医不是因为这个职业很好,也不是因为这是他父母的期待,而仅仅是因为他想见识人生百态。他说医院里是最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和生命的脆弱的地方。而且,他说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我很好奇,就问他为什么。

    “那是我初中时候的事情了。有一年暑假,我去我同学家里做作业。我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躺在床上。她面容扭曲,四肢看上去有些痉挛。她的样子很可怕,我吓了一跳。我之前也经常去我同学家,但是从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出于好奇,我偷偷问了我同学那个女人是谁,他说是他的姑姑。”

    “他姑姑生病了?”

    “嗯。而且他姑姑还因为得了这个病,就被丈夫抛弃了。娘家人只得把她接回家养病。她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我同学家人对她也不是很好,但是又不得不照顾她。后来她死了。”

    “哎,好可怜。”

    “是啊。我现在都能想起那张消瘦扭曲的脸。我就是从那时起,萌生了当医生的想法。”

    “所以,你是想拯救更多的病人?”

    “也不全是,治病救人是一方面,我还想领略更多的人生百态。”

    “然后呢,领略了又能怎样?”

    “领略了,才能感悟到活着的意义,才能更加热爱生命,。”

    我没再说话,我生怕他接下来谈论我的割腕行为。我更不想将我的秘密恋情向他吐露半个字。他识趣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我艾青今天给我买什么好吃的去了。我说“扬州炒饭”。

    然后,他笑着说了很多关于艾青的好话。有些是小时候的事情、有些是医院的事情。他说艾青小时候就很成熟,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小大人。但紧接着,他又说女孩都比男孩成熟的早。他说她很会照顾人,人很善良。我说是的。他又说她小时候很羞涩,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说,我们小时候,她在大人(外婆、我母亲、姨妈们、舅舅、舅妈)面前总是能言善辩,如鱼得水,而我才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小女孩。

    自那次以后,张骁开始讲起我在外婆家的一些童年趣事。当然,故事里也有他小时候的身影。他说了很多,但我能够想起来的不足十分之一。

    让我感觉到更奇怪的是,他说了那么多,我对他却压根儿没有印象。我对他说的所有内容都半信半疑,我想这些故事一定有他经过记忆加工和杜撰的成分。人对于逝去却美好的时光,总是容易夸大其词。就像我对李莫尔的情感一样。在我们分手的半年里,我不但没能忘记他,反而对他的爱和他这个人进行了美化升级,让他宛若神灵般存在于我的生命中。

    当这个念头划过我的大脑时,我并不惊讶。因为这它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思想中。我知道很快我就会以一种模糊不清的意识状态想起他,然后觉得先前蹦出来的那些思绪都是靠不住的。

    我很快就会重新相信,他爱我,而且曾经照亮我的整个生命,我们那段爱情简直是举世无双。紧接着,我马上又会陷入痛苦,为这段不可一世却又无疾而终的爱情感到绝望。绝望之后,又会变成全然的肯定。“这段感情承载了我生命中最绚烂、最精彩、最快乐的时光。”我想。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忘记了身边坐着另一个男人。他正在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关于我的童年回忆。

    “静怡,静怡,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我只是在回忆。”

    “你还记得那件事情吗?那次你和艾青偷偷去小镇上看电影。”

    “看电影?”

    “对呀,那天我也在,我比你们先到的。”

    “我不记得小镇上有电影院。”

    “当然有电影院,还有歌舞厅呢!”

    “是吗?我不记得了。”

    “我还以为至少那件事情你会一直记着呢。”

    “我记性不好。”

    “我看你是选择性失忆。”

    我知道他指什么,所以就用沉默回答了他。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迅速扭转了话题。

    “那次你表现的很勇敢。”

    “是吗?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当他提到电影院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起那件事了。因为那件事,无论是对艾青、对我,还是我们的友谊都产生了影响。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心有余悸。我们谁也不愿意再提起那件事,仿佛只要我们不提起,它就没发生。

    当张骁提起电影院的话题时,我想他可能指的是其他事情,因为我们在那之前就偷偷去过几次电影院。但是,为了避免说到那次糟糕的经历,我选择说谎。我想,只要我连小镇有电影院这个事实都不记得,那他应该就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可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很激动地非要提醒我,那我只能假装不知道,并且期盼着他说的不是那件事。

    “电影院里有个男孩儿骚扰艾青,你忘记了?他就坐在艾青旁边的位子上。他应该有个十五六岁的样子,你们当时也就十一二岁。”

    “我想起来了。”

    “他居然摸艾青。”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时就坐在你们后面的位子上。艾青后来知道我在她后面坐着,我第二天去学校就告诉她了。”

    “哦,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我说我看到的一切啊。男孩儿摸她,她戳你,以及你后来用水泼那个流氓。”

    “哦,看来你真知道啊。“

    “是啊,你真的很勇敢。我想没几个小女孩像你那样勇敢。“

    “我当时也很害怕。可是艾青是我妹妹,我必须保护她。艾青说她偷偷用手戳了我好几次,我都只顾着看电影,没注意她。后来,她掐了一下我,我才扭过头来。我当时差点儿被她掐的叫出声来。我正要骂她干嘛掐我的时候,就看到了艾青惊恐的眼神,然后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那个流氓的手正放在艾青的腿上。”

    “然后你二话不说,就拿起手边的水杯,泼了那个流氓一腿的水。他愣是没敢吭声。“

    “干坏事哪敢吭声。我们杯子里的可不是水,是我们偷偷从外婆柜子里拿的麦乳精冲的水,我们都还没喝几口呢。”

    “你后来后怕吗?”

    “当然,我们是跑着回家的。如果你在现场的话,你应该看到了,我们没看完电影就走了。“

    “嗯,我看到了。而且,我也没看完电影。我在你们后面,你们跑得可真快。”

    “你是想保护你同学吗?”

    “我都想保护。”

    这时,艾青推门走了进来。我们很默契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一直以为童年的电影院事件是我与艾青之间的秘密,没想到在很多年前,这件事就有第三个知情者。